林易渺躲在成都火車站的角落目送父親一行踏上歸程。隨後,他也從火車站起程了,不是回利音,是去上海。上海,是他在夏令營裡短暫停留過的城市,是寧文勝一見鍾情最喜愛的城市,是曾經與黃麥麥一同奔向的城市。現在他一個人向這座城市奔去,沒有目標,象是逃循。
林易渺被姜彩墨突然解僱弄得措手不及,幾欲陷入了絕境,萬般無奈之中姜家發給他的一堆品牌服裝成了救命稻草,在典當行爲他換來了一點兒去上海的路費。他拿着幾張紅色鈔票從典當行出來的那刻,落魄得就象從股市裡血淋淋地斬倉出局,繼續上演了一次高價買入、低價賣出的滑稽劇。身處絕境,想起從前應聘的艱難,他放棄從前死守的自尊向寧文勝開口求助了。如果沒有誰來拉他一把,他沒有再堅持下去的信心了,會徹底垮掉。
寧文勝聽了他的訴苦後毫不猶豫地說到我這邊來看看,我給你想辦法!林易渺不知道寧文勝會有什麼辦法幫自己度過難關,但他管不了那麼多了,只要有一線生路,他就得去試試。
列車硬座上的林易渺在一天兩夜的行程裡想得最多的不再是愛過和恨過的人,對樑芝潔的愛與恨也被他刻意埋葬在了成都。離開成都的頭一晚,他心灰意冷,自己在最有信心的股市裡都慘敗而歸,這輩子就別再指望有什麼大的作爲,既然不能出人投地把樑芝潔爭取回來,那麼就徹底忘記她。他將那些伴着他的校服、毛衣和空了的紅包一同埋到了一棵小葉榕樹下,只求榕樹發達的根系緊抱關於她的所有記憶,讓它們慢慢化爲泥土再化爲樹的養分,祭奠夭折的初戀。人們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他把這份沒有葬身之地的愛情埋入了這樣一座墳墓,自己成爲愛情的孤魂野鬼,在亂墳之外遊蕩與哀鳴,一直漂泊。
這樣的漂泊久了他也覺得麻木。一處麻木,另一處就開始敏感。他開始敏感股市,讓他一敗塗地的股市。
那些用心研究過的K線圖並沒有象他分析的那樣越走越好,而是走到了歧途,他一想起就後悔莫及。面對一天天的虧損,他沒有止損的決心,以爲它會反彈回去,結果越套越牢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辛辛苦苦積攢的錢在幻想與等待中化爲了泡影,慷慨地落入了不知是誰的口袋。他不太明白自己精心選中的藍籌股績優股潛力股爲什麼和垃圾股是同樣的走勢,甚至比有些垃圾股還跌得慘;即使馬失前蹄,他也不明白爲什麼自己選中的每匹馬都失了蹄栽到了陰溝裡,全軍覆滅。股民們在網上用着最惡毒的語言大罵着這**跌,他也想大罵,但不知道該罵誰,也許該罵自己。早先他曾讀過幾篇證券分析師的文章,預言了這次暴跌,但這些消極預言被更多的積極看好後市之聲給淹沒了,微小羸弱,他也就以爲前途樂觀,哪知壞事比好事更容易成真。他自認爲是個不會後悔的人,在股市面前,他不知有了多少次後悔,口頭不後悔心裡也悔着,今天不後悔過些天也會後悔。選擇的路越多,後悔的理由也就越多。
火車在他不停的後悔中到達了上海站。很多次他從火車上下來都茫然無措,這次也不例外。
他在火車站出口見到了兩年多未見面的寧文勝,他的有框眼鏡又隱了形,一身白色調運動裝,有着運動員的嬌健活力,雖比記憶裡略顯胖但沒有預想中的生疏感,親切感絲毫未減。他是這座城市唯一的朋友,也是他生命裡的唯一朋友,親人一般。
林易渺看見寧文勝笑着迎了上來,不由自主抱住他象找到依靠,他面帶憂鬱地說道:“勝,你要救我!”
寧文勝幫他提過行李箱,仔細看了看他,又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難見到你。等你這麼久,你終於願意過來了,我就不用再擔心了。渺兒,不要着急,會有辦法的。現在正好可以幫我做事,我再幫你慢慢想辦法。”
林易渺一聽有事做心裡就踏實了一半,至少他不會在這邊白混了,不白混他就不會慌不擇路。他感激地說:“勝,現在我才發現,還是你能給我一種安全感。”
寧文勝說:“早就告訴過你要好好停在錨地靠岸,結果不聽勸偏要飄到大海里,這下被巨浪打翻就知道我沒說錯了吧!你呀,早該聽我的。”
林易渺無言以對,垂頭喪氣地沉默着。
寧文勝說:“知道你在外面過得那麼艱難我好難過。如果你當我是港灣就安心在這裡停靠,別再漂泊了。你應該早些過來,依你的條件,發展機會多的是。”
林易渺無奈地笑笑,心想自己曾經也那麼想,但是呢,城市從來就不知道一個人有什麼條件,只知道讓人們去滿足它各種各樣的條件。
火車站出站的人很多,在路邊排成長排地攔着的士車。林易渺他們攔了半天也沒有攔上。
林易渺說:“算了,搭公交車吧。”
林文勝說:“那怎麼行!你第一次來上海不能怠慢。坐公交還要轉車,要坐半天呢。
正說着,一輛空的的士車朝他們這個方向開過來了,寧文勝踮起腳朝的士招了招手。
的士向他們靠近時,一輛黑色奧迪車不知什麼時候開了過來恰好停在了他們的前面。
的士只好向前開了一點距離避開那輛奧迪,也就是這開前了的點距離,讓他們旁邊的幾個等車的旅客跑了前去坐上了車,一溜煙走了。
奧迪車的門打開了,一位戴着墨鏡身穿藍色花紋紗裙的女子從副駕駛位出來。
寧文勝見自己好不容易等來的的士車被這輛奧迪車給擋住了,讓別人撿了便宜,氣得彎着腰對着車門內的駕駛員吼道:“停車也不看好地方,沒看到這裡有人攔車嗎?”
下車的女子一聽這話,把墨鏡推到頭上,露出了化着淡淡紫色眼影的眼睛。她飛快地打量了寧文勝一眼,說:“怎麼了,這裡有嚴禁停車的指示牌嗎?怎麼就不能停車?你們是等車還是等人,我們怎麼知道?”
寧文勝對她說:“我明明在這裡招手攔車,沒看見嗎?”
“看見了,我以爲你在和遠處的朋友招手呢。即使攔車,車就停在前面點,你自己不跟着的士跑上去,只怪你動作不敏捷。”墨鏡女子笑道,沒有內疚的意思,然後指了指後面說道:“還會有車來的,抓緊時間去攔吧。紳士一點嘛!”
寧文勝也不想和她多爭,繼續尋找空車。
林易渺站在寧文勝身後,他看着墨鏡女子覺得好眼熟,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上海不可能還有別的什麼熟人。
墨鏡女子也注意到了林易渺,把他看了看,然後向火車站走去。
當林易渺回過頭再去看那女子時,卻見她正回過頭看着自己,和自己一樣疑惑。
寧文勝把林易渺安排在上海交通大學附近一間小套房裡。這裡是他和兩個同學聯租的,生活設施簡陋,屋裡零亂不堪,早餐用過的碗筷還沒有洗,雜亂地堆放在洗碗臺上吸引着兩隻蒼蠅。
那兩位同學胖的叫趙商,瘦的叫付印。說是同學,其實連校友也說不上,僅僅是共同應聘了一家投資公司,有當操盤手的共同愛好才聚到了這裡以方便交流。他們和林易渺簡單打了招呼就專注地盯着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忙開了,那裡有着林易渺熟悉的股市行情圖。
林易渺沒有和寧文勝擠在一個房間住,以客廳舊沙發爲牀。寧文勝開學後要回校準備迎接畢業,這邊將由他幫着打理,學生宿舍那臺舊的臺式電腦搬過來正好可以送給他用。
原來,寧文勝他們利用這個暑假爲一家名爲極鑫投資公司做股市操盤手。說是操盤手其實只算是見習生,操不了什麼盤,也不在公司裡上班,只是聽從投資公司的命令在股票網站的論壇上發佈有關宣傳消息,宣傳某些股票,拉客戶來公司投資,讓專職操盤手代客戶理財。
林易渺沒聽寧文勝說起過做股票的事,不解地問:“你不是學的海洋船舶方面的專業嗎,怎麼做這個?”
寧文勝說:“假期做着玩,如果這個有前途,比我那專業強多了。這個不講什麼專業,你也可以做,你對數字有悟性,正適合你。會不會炒股?不會我教你,一學就會。有你加入我們,我想會做得更好。”
林易渺心想還是寧文勝了解他所擅長的,但是自己畢竟失敗了,沒有信心地說:“勝,沒想到你也在炒股。我也炒過,實不相瞞,我落到如此境地,與炒股是有關的,我在底部出局了,虧得好慘!唉,現在還有什麼錢炒股呀,炒了也未必就賺,吃飯都成大問題。”
寧文勝說:“會炒就好辦,哪有一開始就能炒得好的,慢慢來。你放心,這兒不是炒自己的錢,是炒別人的錢,關鍵就是讓別人拿錢給我們炒,懂嗎?只要想辦法籌集到資金就有提成,至少十萬以上。如果是操盤手,賺的錢還要提成,那纔是大頭呢。”
林易渺問:“如果虧了呢?”
寧文勝說:“一般不保底,虧了不賠,只是沒有收益。”
林易渺奇怪地問:“虧了不賠?有那麼傻的投資者嗎?”
寧文勝笑道:“投資者有幾個傻的?都是聰明人。既然要來投資,肯定要擔風險了。操盤手要靠他的錢掙提成,肯定會拼命讓他賺錢了。如果讓他本人炒,虧起來更沒底。你可別以爲不虧不賠就是在玩,我們現在做的都是在打基礎,辛苦着呢,事情多的是。現在的開支都要靠今後去掙回來。”
林易渺說:“如果有操盤手故意炒虧呢?”
寧文勝說:“投資公司會甄選可信的人抄盤的。何況還有合同約束着的呢,不是想怎麼炒就能怎麼炒的,複雜得很呢。”
林易渺問:“你什麼時候才能成爲真正的操盤手?”
寧文勝說:“還早呢,我們纔在學着做,今後要有突出業績才行。這段時間股市這麼熊,有什麼業績啊,籌資都困難了,大家都怕投進來被套,不套也賺不到什麼錢。”
林易渺又問:“既然這樣,我能幫你做什麼呢?”
寧文勝說:“趁現在股市正處淡季,就熟悉一下那些論壇,在全國多認識一些有意投資的朋友,到時會派上用場的。如果你能拉到一大單資金就更好了,馬上就能提成。這裡面的文章多着呢,一時說不清,邊做邊學就清楚了。現在你先跟着我學,幫着我做,到時我介紹你到這家公司。如果我們做得好,做出了名氣,到時還可以自立門戶開公司。”
林易渺看着寧文勝雄心勃勃的樣子,喪失的信心又找了些回來,有些躍躍欲試。他意識到自己以前雖然炒虧了,那麼今後可以去找虧損的真正原因,找到原因他就不會虧得象冤死鬼,找到了原因就不會再虧。讓他恨之入骨的股市在寧文勝的笑容中又開始煥發出一種吸引力。
這晚,林易渺和大家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頓。他喝了些酒,有些醉,打開了話閘門,把壓抑在心裡的好多話都滔滔地說了出來,有哭有笑的,從西藏說到內蒙,說到車禍,說到和幺爸的打鬥,說到峨眉山出家:“那時,真的覺得生活好沒意思,不如就出家修行,做個不懂愛也不懂恨,不會窮也不會富,沒有笑也沒有哭的人。做個不再有煩惱的人多好啊!於是,我就悄悄去了峨眉山,打算去當和尚……”
寧文勝從沒聽他說起那些傷心事,一聽他曾打算出家,嚇愣了:“我看你是越想越沒有邊了!簡直不可理喻!真若出了家,我都要氣得吐血!”
林易渺卻突然停下了,一個梳日本頭的女子和一個頭戴墨鏡的女子在他腦海裡反覆對比着。他驚歎地說:“是她,是她!”
寧文勝奇怪地看着醉了的林易渺說:“什麼她不她的?”
林易渺說:“記得今上午火車站那個戴墨鏡的女子嗎?”
寧文勝說:“記得又怎麼了?她和你出家有什麼關係?”
“我在峨眉山遇見過她!”林易渺想了一會兒又說,“是的,是她,她說過,她在上海。”
寧文勝不以爲然地說:“是她又怎麼了?一個自我感覺不得了的人,有什麼大不了的!”
林易渺想起在山上石階上遇到她時的情景,說:“她不是那樣的人……”
付印惋惜地說:“真可憐,命運多舛,這個年代還有逼得想出家的!幸好你沒當成和尚!爲什麼沒當成呢?”
寧文勝說:“還用說,開始糊塗,過後清醒過來了罷!渺兒,你再苦再怨有什麼怕的,過了那些坎還不是過來了?我看,當了和尚纔可怕!那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我看那纔是真正的沒意思!不但可怕,還真的可憐!”
胖胖的趙商已經吃得滿頭大汗,邊吃邊對林易渺說:“既然沒有出家,也沒有什麼可憐的了。上海這麼大,你以前那麼有本事,有你發展的機會。來來來,別說那些過去的事,只管痛痛快快地吃。現在我們在一起了,都拼起命幹吧!機會是我們年輕人的!”
林易渺醉薰薰地喝着悶酒,好半天才說:“機會?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