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易渺在多吉演藝吧主持的這場晚會對黃麥麥來說是在西藏看到他主持的最後一場了。她決定去上海紅凱公司簽約,藏歌演藝團過兩天要爲她餞行。她計劃再去看看珠穆琅瑪峰、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等等幾個一直沒有機會去的地方,然後直飛上海。
眼看着黃麥麥即將離開,林易渺忽地有些捨不得了。如果她離開,就再也聽不到她關切的嘮叨,聽不到她難以比擬的歌聲,享受不到她有怨卻無悔的照顧,也聽不到有趣的小道消息了。他似乎剛剛對她萌生了一點點喜歡,她卻要走了。
黃麥麥幾次三番地暗示或者明示他也去上海發展,他並沒有打算和她同去,只是用不同的回答婉拒了她:
第一次他回答她說上海會讓他想起一個人,他會痛苦不堪。黃麥麥問那人是誰?他說你不認識。他沒有告訴她,那年的夏令營樑芝潔作爲帶隊老師帶他去參觀過復旦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爲此寧文勝還對交大一見如故,高考就填報了這所大學。
第二次他回答她說上海會讓他聯想起北京,他害怕去思考離開北京究竟對不對?黃麥麥說既然選擇了離開又後悔什麼呢,究竟是怎麼回事?林易渺說你不會懂的,我說不清。黃麥麥說你不說叫我怎麼懂呀!
第三次他回答她說上海會讓他想起一位同學,他無臉去見他一面。黃麥麥說男人之間除了吃醋和欠錢纔會無臉相見,我看你不會是這兩個原因吧。林易渺說不是這樣的,除了錢,我欠他還有很多。黃麥麥說難道你不見他就心安理得了?
第四次他回答她說我們同時來這裡又同時離開,太兒戲了。黃麥麥說我們只是演藝團裡的小角色,不是頂樑柱,離了我們對團裡沒有什麼影響,現在想進這個團的主持人和演員一揮手就是一大羣。
黃麥麥對他幾次不同的拒絕理由都不理解,怨他在找藉口想甩掉她。林易渺覺得塘塞她有些沒有道理,但是不拒絕她似乎有更多的不堪。黃麥麥說我一個人去那邊好孤單。他只好說離開我孤單也是暫時的,我幫不了你什麼,到時我送你一份小禮物,看到它你能想起我就行了。黃麥麥說但願那個禮物是你吧。林易渺說這話好肉麻!黃麥麥說我怎麼就不覺得呢,你怎麼總在發麻呀。
黃麥麥知道他的脾氣,也就不再讓他和自己一道去上海。她在這晚來到多吉演藝吧後臺看林易渺主持的晚會,算是一種告別,懷着複雜的心情,愛也不是,恨也不是,憾也不是,什麼都不是。
身着藏族風格舞臺裝的林易渺特意爲她在主持時加了上一個用小繩子表演的小魔術,讓不同顏色的兩條繩子眨眼間就變成了同色的蝴蝶結。他對觀衆用英漢雙語解釋說:“西藏是一個純潔心靈的好地方,雖然我們來自五湖四海,它的魅力也能牢牢拴住我們紛飛的思戀,即使哪天我們告別了這裡,心緒寧靜之時就會化身爲蝶飛往這裡。”
節目演出了一大半。林易渺在後臺抓緊時間準備着下一個節目的臺詞。
黃麥麥知道不能打擾他,就坐在一旁的化妝鏡前端詳着引以爲榮的千變容貌。在她眼裡,自己不是最漂亮的但算得上是最有特色的。其他演員們在一旁見她自戀地獨自欣賞着小聲嘀咕着,她纔不在乎,只當別人都在羨慕她嫉妒她甚至愛慕她。
林易渺看着節目單反覆默唸着斟酌一句英文臺詞。他終於對臺詞滿意了,欣喜地擡起了頭,也就在擡頭的一剎那,他驚呆了。
樑芝潔!
他使勁眨巴了一下眼睛,是她!
他揉了揉眼睛,還是她!
樑芝潔一手扶着門框倚在門口,默默地望着他,滿臉的驚詫,又是滿眼的憤怒,似乎還在發抖。
林易渺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似乎要跳出胸膛,跳一次痛三分。淚水奪眶而出,沖刷着他帶有脂粉的臉。手中的節目單隨之飄落下去,無聲地掉在身後。他向樑芝潔慢慢走近,樑芝潔蓄着的淚也滾落下來,她真的是在發抖。
“多麼想我認錯了人……原來真的是你!”樑芝潔的話重如千斤,字字說得很慢很沉,“多麼想這是一場夢,但你真的就站在了我面前。你假裝不認識我多好,讓我不後悔來到這裡……”
“我,我,……”林易渺不知道說什麼了,“潔兒,你在哪裡?……”
“大家都以爲你不在了……你卻在這裡。我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你讓我好失望,不,你是讓大家絕望……你太不珍惜了……我太不懂你了……”樑芝潔梗咽道。
“我說過,我只在乎你。你走了,連我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裡,什麼對我都失去意義了,沒有意義了……你沒有把我的話當真,你不相信我,沒有等我……”林易渺抹了把眼淚,他最恨的就是自己愛哭,那些不盡的眼淚總是在關鍵時刻來打岔,阻礙了他的表達,沒有讓他把最想說的話說清楚。
“我只是爲了讓你學有所成,成爲那裡的姣姣者而不是落魄者。你把自己給毀了,把我的希望也毀了,可憐我的一片苦心。”樑芝潔的雙眼已經黯然失神,她沒有再看林易渺的眼睛,把目光移到了地板上,“早知今日,你我又何必當初。”
黃麥麥已經和有些演員來到了他們旁邊,她插嘴說:“易渺可沒有毀掉自己,他在這裡做得很好……”
林易渺把黃麥麥一推,瞪着眼對她說:“不關你的事,走開!”
黃麥麥被推得後退了幾步,說:“你馬上要出場了!快去準備!”
林易渺把手一掀說:“我不出場了!”
樑芝潔看了黃麥麥一眼,輕搖着頭對林易渺說:“你主持得再好,也辜負了好多人……辜負我了。”
林易渺強吞着淚水,苦澀地說:“我知道,這都是爲了忘記你。世上沒有人負我,只有我負別人,永遠都是我的不對……潔兒,現在過得還好嗎?”
樑芝潔面色憂鬱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到地上,說:“你都這樣了,我好得了嗎?只怪我一時心軟,害了你,毀了你。我不該責備你,錯在我,是我害了你……”
林易渺一把抓住樑芝潔的手捧在臉龐前,說:“不,我知道是我錯了。但我不能後悔了……”
樑芝潔抽出手說:“都怪我心太軟了。多想這是一場夢……你不要恨我。”
黃麥麥過來拉住林易渺的胳膊焦急地催促道:“別說了!上場了,不然要冷場了!你千萬別砸場呀!”
林易渺接過黃麥麥遞來的紙巾飛快地擦乾了眼淚對樑芝潔說:“等我一會兒,我馬上來。等我!”
林易渺不管臉上的妝已經被淚染花,匆匆上了臺。他強顏歡笑地把開始設計的臺詞精簡成幾句,有些不知所云地說完,然後匆匆回到後臺。
樑芝潔已經不知去向。
黃麥麥也不知去向。
演員告們訴他,那位女人跑走了,黃麥麥追她去了。
林易渺衝出了後臺。後臺外是賓館的停車場。一輛輛車都成了他的拌腳石,他繞過那些拌腳石跑到了停車場門口。
只見黃麥麥沿着圍牆回來了。
林易渺衝上前抓住她的雙肩喊道:“她呢,她呢?”
“她跑得好快,我穿着高跟鞋子追不上。她坐的士向右跑了,車牌號沒看清。”黃麥麥說完又四下看了一眼,“我的高跟鞋也不知是扔到哪了?”
林易渺這才發現黃麥麥沒穿鞋子,他顧不上她了,飛快地向街上跑去。
黃麥麥大喊道:“你還要主持節目呢!”
林易渺聽見了黃麥麥的喊話,但有樑芝潔在,他什麼都不會管了。
這晚的多吉演藝吧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混亂,觀衆們在臺下喝着倒彩,罵着主持人和演藝吧,聲稱要投訴。波瓦不得不上臺向觀衆頻頻道歉,解釋說主持人出現了意外。他成了臨時主持,把餘下的節目在亂哄哄的場面中蹩腳地進行完畢。
林易渺穿着舞臺服在城裡逐家賓館逐家飯店地打聽樑芝潔,不清楚她在哪家旅行團他就打聽那座省城的旅客,但那座省城的遊客太多,用身份證登記的名字並不多,更沒人知道誰是樑芝潔。他知道這種大海撈針的打聽希望渺茫,但他盼望着奇蹟出現。他只想好好地看她一次,沒有亂飛的眼淚,讓她理解自己的選擇,再好好和她作一次告別,哪怕是訣別。他和她從沒有面對面地說聲再見,彷彿他和她本來就不曾分開,這樣的似斷非斷最讓他不甘。
奇蹟終究沒有發生,如同他曾經叫她等自己四年終究沒有等來。他在城裡尋找了一整天,滴水不沾粒食未進,他怕失去一分一秒就讓她錯過自己飛回離這數千裡的那座省城,那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了。
波瓦的電話,黃麥麥的電話,演藝團的電話,紅幡公司的電話輪翻向他轟炸,炸得他不得不關閉手機。他一個電話都不接,他只知道現在重要的是找到樑芝潔,即使爲了她失去這裡的一切。
離那場糟糕的晚會有整整一天了,林易渺在夜色裡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一無所獲。他靠在演藝團門外的一棵分叉出密密枝丫的老柳樹下望着滿天繁星疲憊地笑了。老天有眼,在他沒有預料到的一天,在那個沒有預料過的地方,以一種沒有預料過的方式,他遇見了以爲再也遇不上的她。這是偶然還是必然?西藏真是個可愛的地方!老天沒眼,無心相遇卻遇見了,有心尋她卻再也看不見,這座高原的拉薩城,也是個讓自己抱恨而歸的地方!
他想起還在一個地方見到過她,那是在法師家裡的神盆裡。他想那大概是法師的預言吧,預言了她的到來。不,如果那是預言,她不該出現在那裡。他不敢往不祥的方面去想,強行把自己拖回到了現實裡,現在的問題是:昨晚砸了場,回去怎麼交待?今晚的一場主持違了約,怎麼去交待?
他頭痛欲裂,天昏地暗。他想這下自己真的完了,依然是爲了一個深愛的女人,在西藏這樣沒有防備地走到了盡頭。
這時,黃麥麥走出了演藝團的大門,在門口張望,遠遠地望見了衣服在路燈下發亮的林易渺。
她跑到他面前,又氣又急地說:“你把大家害慘了!也把演藝團的牌子砸了!你回去大家不揍扁你纔怪!不過現在團裡沒什麼人,他們不是出去演出就是出去找你了。”
林易渺無力地說:“一人做事一人當,大不了把我的積蓄全賠上!他們找我做什麼?我就是砍頭都會回來的。”
黃麥麥說:“你真的是瘋了!你再愛她也不必這樣!”
林易渺苦笑了一聲,拖着步子往回走,自言自語道:“爲什麼要走,爲什麼要走?”
黃麥麥一把扶住他:“看你都虛脫成這樣了,真是急死人了!等會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林易渺把一隻手臂搭在黃麥麥肩上,看着她吃力地扶着自己的樣子,有些心痛,說:“麥麥,你真好!”
黃麥麥說:“我本來就好,你是有她沒我,視而不見罷了。”
林易渺說:“麥麥,麥麥,我要離開這裡了,我做不下去了。”
黃麥麥擡起頭笑道:“好呀,和我一起走,離開這裡。等我們功成名就,就回來看他們。”
林易渺說:“他們喜歡你,現在他們恨死我了。我不去上海,我要去草原,讓那裡的荒草把我掩埋了,掩埋了!”
黃麥麥說:“那我陪你去草原。他們不理解你,我理解你。你對我有她那樣一半好,我死也知足了,和你一起被掩埋也高興。”
林易渺一聽這話,抱着黃麥麥大哭起來:“麥麥,沒人懂我……”
黃麥麥象安慰孩子一樣拍着他的背說:“今天你麥麥麥麥地喊個不停,我好開心。別傷心,她走了,還有我呢。”
林易渺說:“她就在這座城裡,我卻找不到她,找不到!這城不大,爲什麼我就找不到她?”
黃麥麥見他還惦記着樑芝潔,悶悶地看着他。
“你知道這是種什麼感覺嗎?就象我和她之間有道玻璃牆,很厚很厚的牆,明明她就在眼前,明明可以去抓住她,但是無論我怎麼拼盡全力,就是抓不到她,抓不到……”林易渺哭道,這時他們來到宿舍大門口,藉着路燈,他看到了黃麥麥眼裡的淚光,就問:“你哭什麼?”
黃麥麥用帶淚的眼瞪了他一下,說:“天下哪有你這麼傻的人?傻透了!你是個笨蛋!比笨蛋還笨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