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淼象運動冠軍一樣獨自站在領獎臺上向大家揮手致意。校長在老師們的簇擁中上前給他佩戴獎牌。正當他彎下腰接受那枚獎牌時,校長手中張開成V字形的獎牌變成了一把巨型的銅剪,隨後校長用銅剪向手腕剪去,一股鮮血噴涌而出……木蘭淼擡頭一看,校長飛快地漸變成了母親,臉已蒼白如紙,盯着他冰冷地說:“淼兒,我變成鬼也要跟着你。”身後那些老師們也變成了他的父親、姐姐、外婆、外爺、幺爸、大舅……他們蜂擁而來把他拖下領獎臺,一邊喊着“打死你這個殺人兇手木蘭淼”一邊對他拳打腳踢。木福華兩口子在一旁獰笑着,隨後撿起一塊大石頭朝他頭部砸來,如同那些雨點般踢向他的黑鞋……
?“媽媽,媽媽——”木蘭淼抱着頭失聲大哭。這一哭讓他醒了過來——又是一場噩夢。這樣的夢幾乎天天都在做,做得他精疲力竭。
?他起身靠在牀上,看了看四周。其他同學在窗外漫進來的微弱燈光籠罩中沉睡着,他們的夢似乎永遠都是甜美的,美得一覺能甜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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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的夜總是這般安靜,一兩聲夜蟲的鳴叫讓夜晚如同一潭止水被一絲微雨輕濺了一下,然後又恢復如常,但他從來沒有因這樣的夜晚感到過平靜。他在回想一陣那似真非真的夢境之後又躺了下來,然後捂着涼被在黑夜裡無聲地流淚低聲地抽泣,讓夜一如既往地深水靜流。
?木蘭淼的母親去世後,學校得知了他的特殊家庭情況,減免了他的所有學雜費。高一的他沒有辜負學校的支助,成績節節攀升。但他並不開心,眼看高一都要結束了,這樣的夜半哭泣時常伴隨着他。如果那晚他不對母親大喊那樣的話,如果他早點去給母親認錯,如果他當初就考到了升學獎學金……這一學年絕對不是這樣過來的。但是啊,世上沒有如果,如果有,他會不惜一切去爭取,哪怕只爭取到一個,母親也絕不會走得那樣堅決。他只恨沒有誰能給他一個後悔的機會。
?利音一中的散學典禮在天亮之後就盛大地舉行了。有人偏愛那個“散”字,那意味着自由;有人偏愛“學”字,那意味着愛好;有人偏愛“典”字,那意味着形式;有人偏愛“禮”字,那意味着有獎。在木蘭淼眼裡,那四個字無異於在提醒他:家是會散的,學校也是會散的,而且散得很隆重……
?木蘭淼作爲全年級第一名受到了學校的表彰獎勵。耿校長在主席臺上爲他頒獎,包括兩千元的一等獎獎學金。他在排山倒海的掌聲中低着頭走上主席臺,面無表情地領了獎並向校長和全體師生鞠了躬,又面無表情地向座位走去。
?同學們在班主任樑芝潔的鼓動下勉強地爲他鼓掌,小聲地議論他甚至嘲笑他,對他的獎狀和獎品視而不見,彷彿他獲不獲獎與班級無關。這一學年,他除了回答老師的提問幾乎不和任何同學說話,也從不微笑,甚至沒有其它的表情,即使行走在人羣中也象生活在與世隔絕的世界裡,沒誰願意去招惹他。
?他在返回座位之時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後排的樑芝潔,象水手習慣性地要看指南針。她正朝他微笑着鼓掌。他喜歡聽她的語文課,也總是被她有意地點名答問,但他討厭她開導自己要融入到同學當中、要有年輕人一樣的朝氣之類。那些道理他是懂的,但他做不到,連笑一下都覺得虛假和困難。大家都知道他是失去了母親的貧困生,卻不知道他深深的愧疚和迷茫。
?此時的木蘭淼擁有同學們望塵莫及的一疊獎金也是不愉快的,因爲母親去世後不久父親和姐姐一同去沿海打工了。父親說呆在家裡到處都是他母親的影子,讓他既傷心又自責也害怕。父親走之前對他說:“知道爲什麼給你取名爲淼嗎?因爲你是龍年龍月龍日龍時生,是龍王之相,不得缺水。你是逆生,生你之時就差點要了你媽媽的命,結果最終還是逼走她了。你天生就是不凡之人,算命先生說過了,你的王氣克父母克妻兒。所以,我們當初把你的生辰都改了,沒有其他人知道。現在看來我還是離開你、離開這個家爲好,不然也要被你剋死了,只得委屈幺爸照顧你和婆婆爺爺、照顧這個家了。如果你今後有出息,可以忘記我這個當爹的,但別忘了他們,更別忘了給你媽媽上墳……唉,淼兒,當初我多想要個兒子,現在卻在想,當年不生你這個兒子該多好……”那一刻,木蘭淼更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是害人的人。如今,在學校裡也是多餘的,在班上也是多餘的,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也許沒他比有他更好。
?木蘭淼最愁的就是放假回家,想起近兩個月的假期,他不知道怎麼在家裡去面對那裡的日日夜夜。他害怕見村裡的任何人,包括曾經打罵過他的親戚、迴避着他的朋友,那些鄙視他、責怪他、譏笑他、冷落他的目光和話語讓他無顏相對,恨不得一死了之。他現在還不想死,不能死,他指望着哪天有了出息,可以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
?散學典禮結束就意味着正式放暑假了。木蘭淼接到體育委員寧文勝的通知,來到了樑芝潔的辦公室。
?辦公室裡還有十來個同學,他們已經報名參加名爲“我愛高校”的夏令營活動,從寧文勝那裡領取活動禮包之後歡呼雀躍地跑出門。他們見木蘭淼也進來了,不太相信地看了看他,並不多問。
?身穿淑女屋套裙的樑芝潔正忙着整理一些資料,讓木蘭淼先坐會兒。他就低着頭坐在辦公桌前,看着磨石地板,認錯一般。
?寧文勝照着名單發了禮包,就指了指剩下的一個問樑芝潔:“樑老師,這多出的一個是誰的?”
?樑芝潔只是說:“就放在那兒吧。”
?寧文勝看看木蘭淼,又說:“是獎給木蘭淼的嗎?”
?木蘭淼一聽這話擡起了頭,看着寧文勝。
?樑芝潔笑了笑,說:“就放在那兒。現在沒事了,到時你負責通知我們班的同學準時集合,辛苦你了。暑假愉快!”
?寧文勝看看樑芝潔,又看看木蘭淼,欲言又止。
?樑芝潔看出寧文勝有心思,問道:“寧文勝,還有什麼事嗎?”
?寧文勝說:“樑老師,下學期我如果分到文科火箭班,你還是做我的班主任的話,我申請和男生同桌,要不,我一個人坐,決不挨着女生坐!”
?樑芝潔聽了這話莞爾一笑:“這次考得不理想就把責任推到女生身上去了?嗯,這可不是男孩子的風度,查找一下自己的原因吧。”
?寧文勝說:“她們既然討厭我這隻癩蛤蟆,我也不想噁心她們!哼,那些肥公主、憨公主我看着聽着還心煩呢!”
?樑芝潔露齒一笑,寧文勝因爲長着一臉紅色青春痘在班上有個“勝過蛤蟆”的外號,她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這個不用急,如果我還能當你的班主任,會按成績由你們自己選擇座位的,到時你自己作主就是了。”
?寧文勝說:“上次我就是自己選的,結果別人怕我傳染找藉口調走了,你就安排了個女生過來。樑老師,要不下學期我單獨坐個位置,哪怕在最後一排也可以,不惹任何一個。”
?“哪有多餘的位置?”樑芝潔說,然後她看了看面前的木蘭淼,向他問道:“木蘭淼,你願意和寧文勝同桌嗎?”
?寧文勝看了看木蘭淼,同學們公開稱他是“勝過蛤蟆”,私下裡卻笑稱木蘭淼是“極木殭屍”,對這個同學更不喜歡。和他同桌,除了成績上有壓力感,精神上更有壓抑感,兩個特殊人物坐在一塊兒還挺滑稽,是得是失就難說了。
?木蘭淼看了看長得的確讓人難受的寧文勝,說:“無所謂。反正也沒人願意和我同桌。”
?樑芝潔又對寧文勝說:“你願意和木蘭淼同桌嗎?你的數學不是太強,正好他可以幫你。”
?寧文勝心想木蘭淼話都不會多說一句,能幫自己什麼呢?不過自己都說到這個位置上來了,當面拒絕他似乎不合適,何況他的滿分數學成績的確讓人羨慕至極,受點感染也是好的,於是說:“好吧,總比挨着那些女生強!謝謝樑老師,那我就走了。”
?樑芝潔點點頭,指了指他手頭的禮包說:“好的。到時召集同學集合時別忘了通知他們把營服穿上。”
?“沒問題。”寧文勝向樑芝潔做了個再見的手勢,又看了看木蘭淼,說:“同桌,下學期多關照。”
?木蘭淼沒有回答,看了看樑芝潔,回頭再看寧文勝時,他已經走出了辦公室。
?樑芝潔停止了收拾東西,給木蘭淼端了杯水,坐下來說道:“木蘭淼,學校很關心你,知道嗎?”
?木蘭淼看着樑芝潔,不語。他的沉默如太陽落地就天黑一樣讓大家習以爲常了,即使同學們課內課外嘻嘻哈哈,他的臉上也沒有絲毫笑意,五毒不浸。要不是他對老師的提問對答如流,大家幾乎把他當作凝固的雕塑看待。
?樑芝潔又說:“剛纔你上臺領獎時,注意到耿校長的眼神了嗎?”
?木蘭淼點點頭,又把頭垂下了。那種眼神他是熟悉的,耿校長有,樑芝潔也有。他不用看就知道,他不願去面對那樣的眼神,很多時候就乾脆低頭不看。
?樑芝潔說:“雖然我離主席臺很遠,看不清耿校長的眼神,但是平時他提到你時的眼神我是看得很清楚的……木蘭淼,把頭擡起來,別總是這樣垂頭喪氣的樣子!”
?木蘭淼聽出了樑芝潔命令的口吻,把頭擡了起來,看着她,接受着她責備的眼神。
?“這一年來看着你的樣子我很心痛,你的成績大家都是讚賞的,但是你這種性格卻是讓大家擔憂的。我知道你的難過,但時間過了這麼久,還有那麼長的生活等着你,你不能總是這樣沉淪下去。我們寧可要一個快樂而普通的你而不要十個象現在這樣成績頂尖的你,懂嗎?”樑芝潔看着木蘭淼的眼睛說,見他還是沒有反應,繼續說道:“再過兩月,二年級就分班了,你肯定在文科火箭班,我可能還是你的班主任,我希望你換一種精神在文科班出現,用新的面貌去面對新的同學和老師,也要面對你新的生活……嗯,就象難看的毛毛蟲蛻變成漂亮的蝴蝶那樣,告別從前。你不能總停留在從前的陰影裡作繭自縛,要破繭而出爲自己尋找光明,知道嗎?”
?木蘭淼“嗯”了一聲。他內心裡也想改變目前陰暗的狀態,他不想這麼下去,而且開始厭惡這種讓自己也讓別人難受的古怪性格。但他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去改變,方形的物體如果突然變成了圓形,別人會更怪異,他只好保持不變。
?樑芝潔笑了笑說:“我把你的這次考試作文讀了好多遍,你在文中說‘要笑對生活、笑對人生、笑對不如意’。我想你心底是渴望笑對一切的,但你還沒有盡力去做到。我相信你能做到,只要不放棄微笑就一定會微笑。”
?木蘭淼低着頭抿着嘴,雙手不知所措地搓着,他的笑容只會在那些文字裡出現,所以他不相信“人如其文”之說,那如同動人的嗓音未必就對應着一個動人的模樣。
?樑芝潔又說:“今天找你來主要是想和你商量個事兒。你知道局裡組織了這次高中生夏令營活動,而你沒有報名參加。這項活動很不錯,我建議你也去,在陌生的環境和集體中淡忘從前的傷心事,改變一下心境。木蘭淼,你必須要強迫自己改變了,讓自己振作起來,再高的分數都是一個暫時的符號,只有好的性格才能讓分數閃亮,懂嗎?如果你願意參加夏令營,費用不是問題,我會想辦法給你解決。我想,你願意參加這樣的活動,是嗎?”
?木蘭淼很是意外,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他何嘗不想參加那種純屬奢望的活動呢,但他不可能爲那種遊山玩水的活動花上一分錢。如果不擔心費用,他當然是想去的,不只是爲了換換自已悲苦的心境,更重要的是逃避回家的痛苦與折磨。現在的他,好想有誰能帶他逃離目前的處境,樑老師的話一出口,他就知道,這個人就是她了。
?樑芝潔見木蘭淼點頭同意了欣然笑道:“看你,我從沒見你笑過。從今天起,要改變了!來,笑一個,告別從前,笑對未來。”
?木蘭淼勉強對着樑芝潔笑了一下,也只是嘴角上翹了一下,顯得生硬而不自然。
?樑芝潔說:“你笑起來多好看!別象從前那樣苦大仇深的樣子了,從前的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要重新再來。對了,你還沒有身份證吧,那還得去辦臨時身份證訂機票。下學期你必須辦身份證了。”
?木蘭淼想了想說:“樑老師,辦身份證我想改個名字。”
?樑芝潔問:“爲什麼?你爸爸同意嗎?”
?木蘭淼說:“我爸說我死了都行,他不會管我的名字的。我改名他不會有意見。”
?樑芝潔說:“那只是氣頭之話,你怎麼能當真呢?必須徵得你爸爸的同意。”
?木蘭淼說:“親戚們都罵我不是木家的人,我就是想改個名字。我爸真的不會有意見,他連我的生活費都不會管的。”
?樑芝潔嘆了口氣說:“你想改個什麼名字?”
?木蘭淼說:“林易渺。雙木林的林,易經的易,渺小的渺。”
?樑芝潔說:“這樣的名字太悲觀了,要改也要改個積極的。”
?木蘭淼說:“難易的易,淚少的渺,是積極的名字。”
?樑芝潔笑道:“這還差不多。不過還是要徵求你爸爸的意見才行。”
?木蘭淼說:“只有改了從前的名字,我才能更多地忘記從前。他們用那個名字罵我罵我,誰提到這個名字我就忘不了那些罵聲。”
?“哦,我懂了。支持你。”樑芝潔說着把那個多出的禮包遞給他,“回去好好按裡面的資料準備一下,裡面還有營服和營帽,到時一同穿來。”
?木蘭淼見她不再反對自己改名,接過那鼓鼓囊囊的禮包掂了掂,沉沉的,微微笑了。
?樑芝潔又說:“寧文勝是個不錯的同學,性格很積極。他一直在想法治療青春痘,過段時間會好的。那不會傳染你的,讓你和他同桌你不介意吧。”
?木蘭淼想起往日的同桌對他心存畏懼感,說:“他不介意我就行。”
?樑芝潔說:“只要你不象從前那樣,大家都會喜歡你的。寧文勝的弱勢就在數學,下學期你儘量幫幫他,如果你做不到主動,至少他若想請教你,你要熱心一點。這個,你應該做得到吧?”
?木蘭淼點頭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