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哭聲帶着委屈帶着百般的思念,一時間嗚嗚咽咽、悽楚難言,竟然剎不住聲。
白宗唐眼睛微微閉上,平靜一下情緒,睜眼看看一側慌忙跪下安慰孃親的尹莫幽,再看看那痛哭欲絕的女兒,當年她也是長成尹莫幽這般模樣時,就嫁入了尹府,如今她女兒都如她當年了。
想來自己視如眼珠的女兒,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
這是女兒出嫁後,父女倆第一次見面。
白宗唐聽她哭得悽然,眼中也有些涼涼的溼潤來,卻也不曾出聲阻止。
尹莫幽輕輕晃晃白氏的胳膊,柔聲道:“娘,你的身體不宜大悲大喜。”
白宗唐朝她擺擺手道:“莫勸,讓她哭會子吧,不在我這裡掉淚,她還能在誰那裡如此呢?”
尹莫幽怔怔地望着外公,想不到他那魁偉的身材裡裝着一個無比敏感婉約的靈魂。
白氏聞此言更加悲傷,又哭了一會兒,那哭聲漸漸小了,抽噎聲也止住了。
白宗唐也不讓尹莫幽攙扶她起身,只是靜靜地注視着她:“鳳兒,你剛纔的哭聲裡開始滿是委屈與思念,爲何後來就變成了羞愧?”
白氏接過尹莫幽遞過的錦帕,擦拭乾淨臉,這才恭敬地回道:“父親,女兒多年不曾身前伺候,看到父親如今鬚髮皆白,與夢中的你一模一樣,故而悲傷;
至於委屈,自然是嫁入尹府,溫婉伺候,依然得婆婆百般不喜刁難;
那羞愧卻是,因爲所有心思都放在婆婆夫君身上,慣得妾室驕縱,我又輕信於人,一時大意,被構陷關入家廟思過,身邊陪嫁童僕,悉數全被遣回青州,致使白氏滿門蒙羞,孃親爲我擔憂而臥牀不起,愧對父親的諄諄教誨;
如果不是幽兒聰慧,巧妙援手,女兒今生定然萬無翻身之機。”
白宗唐微微頷首,眼裡閃過一絲笑意:“幽兒攙扶你娘起來唄!”
白氏謝過父親,在尹莫幽的攙扶下起身,坐到一側的軟緞椅子上。
白宗唐看出女兒的氣色並不萎靡,反而越發潤澤,心裡也放鬆些,緩緩說道:
“鳳兒,你生性敦厚,咱們家人口簡單,男丁不許納妾,你娘又慈愛寬容,故而你閨中時見到的就是婆婆慈愛,妯娌和睦,從不曾親眼見識到後院乃女子的戰場,不見刀兵殺伐,卻依然能要了人的命去。”
白氏垂眸道:“父親在女兒出嫁時曾經叮囑過,到了婆家定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莫要輕信,莫要寡斷,是女兒掉以輕心了。”
“爲父讀書,並不迂腐,以後你要記得,即便女子嫁後,以夫爲天,可如果真的在夫家無法存身,要記得你還有一個家可以容,還有父母雙親掛念,可自請歸家,萬不可被人逼至無法翻身,後悔不及。”白宗唐神色嚴肅。
白氏聽父親此言,訝然許久,方道:“女兒記下了。”
白宗唐顯然很注重女兒心態的調整,藉助時機巧妙地教訓白氏
:
“還有,你的心態要擺正,一個女孩兒家嫁與別家爲媳婦,何爲媳婦?這個‘媳’字就是要讓你息了做女兒時的天真性情,‘婦’字就是拿起掃帚灑掃庭院,把家整理得井井有條;做什麼事,不可再考慮個人好惡,婆婆不喜,你盡心恭敬奉養,萬不能期待她如你的孃親一般待你,你的委屈,想必來自於此,這是你苛求了。”
白氏頓覺羞愧難當,點頭稱是,以後不會再犯。
白宗唐這纔看着尹莫幽道:“這是幽兒吧?”
白氏這纔想起,拉着尹莫幽的手:“快去與外祖父見禮。”
尹莫幽乖巧地過去跪了,恭恭敬敬地磕了頭:“尹莫幽叩見外祖父,願外祖父身體康健,心寬體胖!”
白宗唐伸手虛虛扶了,招手讓她近前,拉着尹莫幽的手道:“喊什麼外祖父,聽着生分,在咱們青州,你管我喊姥爺就好。”
“姥爺!嘻嘻,兩個字叫着比三個字省事,還顯得親熱,確實是好稱呼。”尹莫幽調皮地笑道。
“你這丫頭,沒大沒小的。”白氏嗔怪地笑。
白宗唐右手擡起捋捋鬍鬚:“無妨,女孩兒家就該如此天真浪漫,幽兒,與姥爺說說,你如今讀何書?”
尹莫幽擡手摸摸頭髮,瞧了眼白氏,前世她毀容之前確實不喜讀書,毀容後讀書,也是因爲閨中寂寞,打發時光而已。
“啓蒙的書都過了一遍,這孩子生性粗豪,喜動不喜靜,讀書不求甚解,好在有些小聰明,過目不忘,勉強說得過去。”白氏隨口說着,面上卻隱隱有些遺憾。
“嚄?”白宗唐神色奇異,再次打量尹莫幽,遲疑道,“我觀此女眼神穩重沉靜,從她昨兒表演的節目也能看出來她的性子是有些粗豪,但絕對是粗中有細,不是個魯莽的,不過你嫂嫂們搬來京城不久,倒是聽說許多幽兒不好的話來,你可曾留意?”
白氏面露愧色:“回父親話,女兒整日因爲婆婆刁難,如履薄冰,妾室爭寵,心念夫君,對幽兒確實不盡心,二姨娘田氏,阿諛奉承、口蜜腹劍,她生的庶女也聰慧乖巧,一再請求幽兒由她照顧,我就應了,哪裡知道她懷着取而代之的心思,要把我逼死,把幽兒捧殺。”
白宗唐一聽恨鐵不成鋼地瞪着女兒嘆息道:“你呀,險些折了這麼好的一個娃兒!虧得此女天性聰穎,不然,真被個妾室給教得煙視媚行,你有臉見人?”
“女兒知錯,幽兒確實是在我入家廟之後,性子大變,成如今這沉靜模樣,本來我心灰意冷,了無生意,可她哭着告訴我田氏母女要她毀容的事兒,女兒這才知道自己錯的離譜,有此女兒傍身,自當好好養育,不爲自己想,也要想想女兒怎麼活。”白氏說着又流下淚來。
“娘,過去的事兒都別再說了,如今咱們與姥爺有了相聚的緣分,自當想法子把這日子過得長長遠遠,怎麼一見面就淨是哭。”尹莫幽笑着給白氏抹淚。
“這麼大年紀
,還不如個孩子,呵呵呵——”白宗唐對着尹莫幽看來看去,眼裡喜色越來越濃。
“對了,幽兒,你那日讓廖世子捎給我的話,可還記得?”白宗唐問道。
尹莫幽點頭:“我讓廖世子告訴姥爺,您的老寒腿在京城容易復發,還是回老家的好,姥爺是不是責怪幽兒多嘴了?”
白宗唐搖頭:“你怎知姥爺有老寒腿?”
尹莫幽哪裡能說上一輩子在青州見到你時,你的老寒腿已經嚴重到影響走路的程度了,她看看白氏道:“聽娘說的。”
白氏搖頭:“我也是今兒第一次知道你姥爺老寒腿的事兒,”旋即擔憂地看看白宗唐的腿,“父親,你的腿有事嗎?”
“無妨,幽兒說說,你是如何知道的?”白宗唐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人,畢竟此事極爲機密,他並不曾告訴別人。
“姥爺,青州雨水歷來充足,潮溼潤澤,溼氣浸入人體,一直在那裡,不會覺得腿疼,一旦到四季分明的京城,冬日必然會覺得膝蓋處痛不可擋,有時候陰雨天氣,也會隱隱作痛,孫女是根據氣候推知的;
至於讓廖世子通知你的原因,實在是不想姥爺你在京城做官,太子暴虐性子養成之後,皇帝無奈才徵召您教導,這太子太傅實在不是個好位置,空有虛名,無論如何都把你捆綁在太子這條註定要沉的小船上;
幽兒是擔心此次皇帝藉口賑災之事,對你封賞,留你在京城這危險之地,才讓廖世子給你稍話的,不過,看姥爺的選擇,幽兒多慮了,顯然姥爺早就看透了這個局了。”
白宗唐不由哈哈大笑:“你這鬼丫頭,真真是會說話兒!
說實在的,京城畢竟是富貴繁華之地,對姥爺也有很大的吸引力,之前我確實不曾想過歸青州故土;
收了你的口訊,纔想起去年在這裡老寒腿發作時受的折磨,人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如今天氣溫暖,姥爺也早忘記當日腿痛之苦,你這一提醒,姥爺自然記得;
再說,如此以退爲進,確實是明哲保身之道,青州畢竟是我白家的起身之地,不借助這大災年,想要得到這天下糧倉的控制權,簡直是難於上青天;
有了這實權,以後無論皇帝如何選擇繼承人,我們均有了進退的根基。”
“姥爺想得更爲深遠,幽兒只知道姥爺是孃的爹爹,你強大了,娘在家裡的地位纔可能牢不可動,如今,娘已經懷了身孕,回青州養胎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尹莫幽笑着把這個消息告訴給姥爺,畢竟上路之後,姥爺知道這個消息,才方便更好地照顧娘。
白宗唐一聽大驚:“真的!尹丞相知道此事嗎?”
白氏搖搖頭。
“你也太掉以輕心了,這樣的身體哪裡能長途跋涉?”白宗唐有些擔心起來。
尹莫幽平和地笑笑:“姥爺莫慌,之前已經讓宇王爺給娘請過脈,說是胎兒很穩,坐馬車軟墊鋪厚實些不礙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