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與民休養生息,操持農業,老夫自有把握。”白宗唐伸手撫須,一副成竹在胸之態,轉而打量着那機關,“惱的是如何對付這烏暘國!”
轉而沉吟片刻道:“破此機關陣,可有何法?”
尹莫幽擡頭,盯着江水對岸的宇銅,那宇銅似乎感覺到她的視線,對他露出白刺刺的牙齒狂笑。
尹莫幽勾脣:“最容易的方法,就是等,等天降大雨,雨水落後覆土下沉,機關自然能瞧到。”
白宗唐悵然嘆息:“天降大雨,談何容易!這最容易的法子,確實最讓人無能爲力,你瞧對面那囂張小兒,如此力量懸殊的對峙,束手無策地等雨,自在讓老夫心意難平。”
尹莫幽知道他初次被宇銅打擊,心中憂慮士氣,當即道:“總督莫急,真要說急,宇銅纔是真正該急之人!”
白宗唐一愣,道:“爲何?此子深入敵營,一人單挑四千軍馬,殺人如入無人之境,鐵籠圍捕照樣引我們入圈套,重創於我,爲何他還着急?”
“宇銅若知今日有圍捕,絕對不會現身;
他更不會以自身爲餌,誘使大軍進入機關埋伏地,因爲他卑賤已久,好容易熬到上位,自然迷戀掌控,不能容忍自己如同被人追逐的獵物,哪怕是假裝,他也不可能如此選擇;
今日是我們把他逼得狼狽躲入此地,因一己之安危,就此廢了埋伏我後方大軍的機關陣,他不知道會有多懊惱。”
白宗唐聽了依然難以舒懷,面色更顯陰沉,他又翻了翻旁邊幾塊草皮,情況都一樣,邊上草根已重新長入土裡,幾乎掀不開了。
鐵蛋這小子說得沒錯,機關確實已經埋下許久了。
海岸線附近究竟埋了多少機關?
這些機關短箭是誰幫宇銅運過來的?
是誰將大軍出京進入青州境內的消息透露給他的?
現在以數百條人命爲代價,除了確定兇手是宇銅之外,奸細之事依舊毫無進展。
轟!白宗唐一拳砸進草裡,砂石草屑飛散去風裡,聽那草下機關座咔嚓碎裂,白宗唐起身,怒望河對岸。
對岸宇銅仰頭灌一口烈酒,和着脣邊血一起吞下,望對岸那一具具拖回的屍身,笑意嗜血,見白宗唐望來,他颯然一笑,森涼嘲弄之意毫不掩飾。
白宗唐怒火中燒,卻喪失理智,冒冒失失只會死更多人。這些滿懷熱血跟着他建功立業的男子,尚未看見敵軍人馬,便埋骨在這甘藍江邊。
他毅然回身,望着地上那些被擡回來的屍身,下令全軍撤回山上。
營地一片喑啞,士氣低迷。
這次圍捕,宇銅左肩中箭,右腰被刺傷,仍逃至甘藍江對岸,孤身一人囂張對峙四千人馬;士兵死一百零一人,傷七十二人,軍隊被機關陣阻撓,前進不得。
白宗唐和軍中將領商討,眼下只有兩個選擇:第一,破除機關陣,追捕宇銅;第二退回山中,自南麓到青州剿匪。
將領多贊成後者,但顧慮很多。
宇銅在河對岸未走,機關
是他設的,他自然知道埋在何處,若撤回山中轉而去剿匪,他再繼續潛回殺人該如何?
“行軍途中操練,本想着路上就把這支軍隊的士氣給磨鋒利,可還沒見到流寇呢,軍心就讓這狗崽子給整散了,不行,不能放過他!”
“對,不撤,至少得當着他的面破機關!”
“咋破?把甘藍江這邊戈壁灘上的草皮都翻開?觸動機關能不死人?”
“死人咋了?來當兵,誰怕死?”
“不怕死也不能隨便拿命往那箭口上送!”
“你們的命是拿來打賊寇的,不是拿來喂機關陣!既然你們跟着我,我不可能讓大夥兒拿命趟過機關陣!都給我閉嘴!”
白宗唐大喝一聲,阻止爭吵,側頭對尹莫幽道:“剛纔你那話只說了一半,另一半還沒有說,你現在說說,複雜的法子該如何破除機關?”
“那就多了!”尹莫幽淡然道,黃瘦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
衆人那眼睛瞬間就瞪得雞蛋大!
只見她不緊不慢地起身,在桌上比劃道:“可以肯定甘藍江南岸到北面山麓之間的開闊空地,盡數已經被埋了機關;
北坡背陰,植被只有小灌木,着令士兵砍伐,儘量把山坡弧度修平整些,而後南麓伐巨木,砍去枝葉,若滾木從山頂滾下,去勢若雷,自然所過之處,機關會被觸發,人都在遠處山頂,應該不會傷到人;
爲難之處在於如何保證能毫無遺漏地把所有機關都觸發了。”
她說完,見衆人依然眼睜睜地瞧着她,只好繼續道:
“甘藍江與此山麓距離最近的靠東面數座山頭,可攔腰炸燬一處崖壁,落入江中拓寬河牀,引水流過機關密佈的區域,機關自然會露出,只是拆除時頗費工夫。”
“拆除之事,無需擔心,已經有專門負責的工匠正在研究那機關的拆除之法。”白宗唐說道。
尹莫幽點頭:“我覺得還是伐木滾雷極好,讓那人眼睜睜地瞧着他的心血被巨木碾壓破壞,咱們連一個人都不再下山,直接從南麓奔赴青州府;他要追過來,至少得等身上的傷養好再說。”
於是衆人站在山麓,看好地形,開始分區域託平山道。
集思廣益,如何最大限度地增加滾木的力道,如何讓滾木儘可能地到達預定的目的地,都有專門的精幹的工程兵部署。
普通士兵就負責砍大樹。
於是軍營裡一片忙碌。
夜色漸漸吞噬了營地的篝火,月影移動,灑入林中,斑斑駁駁,人們喊着號子,或開路鋪木,或合力伐木,低迷的士氣,一度高漲。
對岸那囂張的人影,依然傲然而坐,似乎在瞧着他們的笑話。
一夜忙碌,第二天黎明時分,睡得迷迷糊糊的宇銅被一陣陣恍如猛雷的聲音驚醒,只覺得地動山搖,連甘藍江水似乎都扭曲起來。
他惝恍睜眼,順着聲音瞧去,只見對面那山煙塵飛揚,巨木從天而降,轟隆隆裹挾着雷霆之勢,從四面八方迎面撲來。
那巨
木衝山而下,到了山腳下衝勢更猛,直直地衝入機關陣,有的還一直滾落到甘藍江裡。
所過之處,觸發無數機關,震得機關陣一片凌亂,黑如飛蝗的箭雨細細密密地一直朝山坡方向射了三炷香的時間,才緩緩有耗盡的跡象。
待所有的滾木都耗盡,山上響起嘹亮的軍歌來:“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宇銅憤然,這北麓山坡的地勢真真可恨,如此容易被破了致命的防線機關陣,真真羞殺他也!
眼看大勢已去,白牙猙獰地一咬,轉身一瘸一拐地朝遠處的戈壁灘逃去。
有將領陣前請命前去追擊,捉拿宇銅雪恨,白宗唐大手一揮不準,道:
“宇銅小兒狡詐異常,他能等得此時離開,自然有恃無恐;
前方一片茫茫戈壁,一直到大海邊,別說有人接應他,那裡可能還有機關等着,這筆血債記着,日後自然會有與他戰場相逢之時。”
於是鳴金收兵,營地一片祥和,炊煙浮起,衆人開始生火做飯。
雖然死傷慘重,可畢竟當面碾壓了那恐怖的機關陣,也算大快人心。
衆將領不知白宗唐在想什麼,見他忽然轉身,去了山坳處那安置傷兵的地方。
有隨行軍醫,又從營地裡挑了幾個懂些護理的士兵幫忙,這纔沒被這麼多的傷兵弄得手忙腳亂。
但藥不夠,後頭沒了麻沸散,取箭的傷者許多都痛得昏死過去,場面悽慘,令人目不忍視耳不忍聞。
燕青背靠着一棵樹低頭坐着,失魂落魄。
他的小腿被箭穿透,腳上不知何時也中了一箭,他壓根兒不讓軍醫包紮,他清楚,即便傷勢好了,此生也會行走不便。
可這些在他來說,似乎還不曾想到,那即將黯淡的前程他也不曾想到。
他此時腦海裡只有帶血的恐懼和懊悔!
身後那死去的一百零一人,是在他撲倒之後死的。
他救下了兩個人,卻觸發了更多的機關,並且將身後那追過來的更多的同袍暴露在箭矢下。
流矢從他頭頂衝過發出的罡風,身後從瀕死的喉嚨裡發出的一聲聲啞聲,那密集的身體倒地的悶聲,那噗在他臉上與後腦勺上的熱血,都成了他腦中揮之不去的噩夢。
如果有可能,他情願自己不撲倒,一人擋了那流矢!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
尹莫幽趕到時,就看到燕青這副模樣。
她從不曾見過燕青如此灰敗不堪的模樣,一時間不忍直視,扭轉了頭,卻看到不遠處,一支血箭丟在地上,李旺財嘴裡咬着白布,額頭青筋暴突、汗珠滾落如豆。
李鐵書雙手按着他,他身中兩箭,一箭在肩膀,一箭在大腿,肩膀那箭沒射透,傷得不算重,大腿上也是隻穿透了皮肉。
軍醫安慰道:“這肩上的傷沒事,大腿也只是傷了筋,你小子還算有些運氣,傷好後不耽誤你活蹦亂跳。”
白宗唐衝那人喝道:“宇銅小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