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蔓菁是大學同學。相識十一年。
大三下學期，蔓菁追求他四個月，過了暑假，兩個人順理成章地在一起，畢業結婚。
蔓菁是挺懂事那種女孩，性格溫柔，說話輕聲細語，落落大方。
談不上深愛，可頗得他父母喜歡，宜室宜家。
蔓菁是他的初戀，他也一直以爲，成家立業，結婚生子，有個那樣的女人陪伴終老，完全足夠。
從戀愛到結婚，兩人從未吵過架，感情一開始就進入穩定期，彼此都不是衝動的人，上牀時間都一直挺有規律。
結婚一年，蔓菁二十三歲，因主演電影《舊城戀愛》一炮而紅。
用她的話來說，事業進入至關重要的時期，結了婚的女人在娛樂圈總是廉價，委婉的要求之後，兩人隱婚至今。
這一隱，就是六年之久。
蔓菁憑藉《舊城戀愛》捧回一堆獎項，自那以後全國各地飛，疲於奔命，來去匆匆。他是從小生活作息極爲規律的人，自然受不了演員行業顛三倒四的時間，一畢業，繼續讀研，直到最後，留任母校。
六年時間，兩人見面的機會都屈指可數。蔓菁陪着他過了三個新年，兩個情人節，就那些時候，手機也總是連續不斷地響。
她很努力，很忙，所有的時間奉獻給越來越受人矚目的事業。
他以爲她宜室宜家，可她沒時間做一個貼心乖巧的兒媳婦，沒時間做一個溫柔親近的妻子，甚至，沒時間做一個善良可愛的母親。
她沒有要孩子的打算，意外懷孕一次，瞞着他直接流掉。
他尚未體會做父親的喜悅，已經被剝奪了做父親的權利，那以後，兩個人爆發了戀愛以來第一次爭吵，無果。
算愛情嗎？
他其實以前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他以前也不教這個專業，他看許多電影，也寫許多故事，總能站在理性客觀的角度上，鞭辟入裡，剖析立論。
他以爲這一生大抵如此，甚至曾想過去孤兒院收養一個孩子。
他自然沒想到，有一天，會有如楚瀅一般，這樣的一個姑娘突然闖入他的生命，很容易的，就牽動他的喜怒哀樂。
真正認識也就課堂那一次，可實際上，他很早就見過她。
學院迎新舞會那一天，她低着頭就往禮堂裡衝，一股腦扎進他的懷裡，揉着額頭起身，呲牙咧嘴說了句“嗷，對不起對不起。帥哥抱歉。”
他還第一次見到那樣說話的女孩子。
一般人撞一下，不應該說一聲“啊”，要不然“哦”，都是挺正常的音節，偏生她和別人不一樣，“嗷”的一嗓子接近某種幼獸。
“還挺逗。”這也是他當時的想法。
她課堂上總喜歡睡覺，站起來的時候迷迷濛濛，眼睛有點呆，讓他一點脾氣也沒有。也粗心，不知道自己到了生理期，糊里糊塗弄褲子上，他給了外套，也是一副茫然無知的樣子，到底紅了臉。
以爲她率性粗神經，原來也是會臉紅一小丫頭。
微博上小心翼翼和他說話，每次一開口，總是“在嗎”，他原本覺得不應當回，可想着她在那邊等着，又總是忍不住回覆。
他說話的時候已經很小心，原本也沒想到她當真會喜歡上自己。
直到那一句試探過於明顯的話，才讓他清楚的感覺到，小姑娘春心萌動。
他說：“不會。我知道你是楚瀅。”
她沒回，應當是受了驚嚇，自那以後安靜了下來，沒有給他發過私信，甚至不敢出現在他的課堂上。
他覺得自己應當不是爲了她離婚，可每次想到離婚，卻總會不可避免地想到她。
如果他離婚，有機會嗎？
如果他離婚，有機會，接手她以後的人生，選擇她共度一生嗎？
他其實不知道。
他從小冷靜剋制，感情的事情從未主動過，永遠是被追求的那一方。心動的時候少，就連接吻上牀，心跳也不會亂了節奏。
父母說他可以戀愛結婚了，正巧蔓菁追求他，各方面條件都無可挑剔。
他試着相處一段時間，那姑娘的確好，不嬌氣不矯情，不衝動不發瘋，很溫柔，能輕易地融入你的生活裡。
他帶她回家，母親做飯，她主動去廚房幫忙，繫着圍裙朝他笑。
如果應當結婚有個女人，就是她了。他當時倚着門框這樣想，隔三天見面就求婚，蔓菁激動地眼眶泛淚，笑着撲進他懷裡。
這段感情，最脈脈溫情的也就那一段，結婚以後許多個日夜，他總覺得，那一段其實應當是不存在的，好像幻覺。
他的生活甚少出現波瀾，他也不允許。
可不知不覺放任楚瀅進入了他的世界，不經意間，他就窺到了小姑娘蠢蠢欲動地那份心思，罕見的，他覺得他也有渴望。
想捏捏她的臉，揉揉她的頭髮，摸摸她的手，甚至，在她發呆迷糊的時候抱抱她，等着她臉紅心跳。
那些時候她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總歸應當挺可愛。
心動了吧。
江遠，你已經心動了。
他抽着煙，這樣想着，就突然被嗆了一下，一隻手握着方向盤，劇烈地咳嗽起來，可即便這樣，似乎也不願意扔掉手裡這根菸。
挺抑鬱，課堂上看見烏童朝着她揮手的時候，就覺得抑鬱。這情緒來的突然，他竟然覺得自己可能會發怒。有那麼一瞬間，手指都僵硬。
烏童在追她，在追她……
她會答應嗎？
她沒有談過戀愛，乾淨的像一張白紙，看上去率性直接，骨子裡卻有些敏感。烏童也沒有談過，陽光帥氣，年輕有活力，笑容就很容易感染人。
他們其實挺般配。
所以，她會答應嗎？將第一次牽手、擁抱、親吻，統統給他，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男生。再和他，毫無瓜葛，也許很快，又將他拋諸腦後。
楚瀅啊……
江遠握着手機，手機屏幕已經黑了下去，再也沒有亮起來。他在手邊的煙盒裡直接將菸頭摁滅，伸手在自己心口的地方按了按，有點難以排遣的痛，層層漫出來。
那一頭，握着手機的楚瀅也失神良久。
“比我好。”她其實有點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是已經覺得難受。
應當是拒絕了吧。
他那樣冷靜理智的一個人，那樣平和包容的一個人，那樣會給別人留餘地，也給自己留餘地的一個人，連拒絕，也說得這樣委婉。
也許一開始就是她自作多情了。
他大她十歲，走的路比她長，經歷的事情比她多，想的層次比她深，那麼，看的自然也比她遠。
她爲什麼就會以爲，他願意和一個學生談戀愛。
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
那些“哦，原來是個女孩”、“好了，坐下吧”、“嗯”、“晚安，早點休息”、“我知道你是楚瀅”……
到底是哪一句，就讓她產生了錯覺，感覺他好像喜歡自己呢。
楚瀅握着手機笑了笑，揣進兜裡，將桌上兩本書抱進懷裡，緊了緊，和邊上的林思琪一道，往教室外面走。
學生已經走的差不多了，她們對面，烏童又飛快的跑了回來。
他穿着淺灰色一件羽絨服，牛仔褲，板鞋。個子挺高，頭髮短短的，笑起來露出兩個可愛的虎牙，整個人從樓道里稀薄而白亮的天光中跑來。
“楚瀅楚瀅。”他急切地喊了兩聲，好像緊急剎車一樣，迎面停在了兩人眼前。
“別急別急，有話慢慢說。”林思琪也抱着書，原本就走在她前面，飛快地閃了一下，驚魂未定地笑起來。
“你考慮了嗎？”烏童撓了撓自個的後腦勺，“我上課說的話，你考慮了嗎？行嗎？”
他聲音小了些，一臉期待地看着楚瀅，試探。
“什麼話？”楚瀅偏頭看着他，笑了笑，“想做我男朋友嗎？”
“嗯，行嗎？”烏童竟是有點臉紅了，微微抿脣，“我也沒談過女朋友。沒有戀愛經驗。我們可以一起積累經驗。”
“噗……”林思琪忍不住笑了聲。
楚瀅看着他，也有點被他這話給逗笑，低頭想了想，道：“能請我們吃午飯麼？學校西門口那一家過橋米線。”
“能，當然能。”烏童忙不迭搓搓手，嘿嘿笑，“吃什麼都行，只要你高興。”
“吃什麼都行？”楚瀅一邊走一邊看他，“那如果我想吃你的肉，給不給？”
“啊！”烏童瞪大眼睛看她一眼，一臉爲難道：“還是不要了吧。我剛跑過來，出了好些汗，你怎麼下口。”
“噁心死了，逗你的。”楚瀅沒好氣翻了個白眼。
“我也逗你的。”烏童又嘿嘿笑兩聲，“你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你發現沒。挺好看的。”
“我知道我好看，你就因爲這個要追我。”楚瀅道。
“哪有？”烏童連連擺手道，“我不是這樣以貌取人的人。”
“那爲什麼？”
“這，”烏童低下頭略微想了想，一擡頭又是露出兩個小虎牙來，“其實我也不知道。就感覺挺喜歡你的。”
“行吧。我答應你。”楚瀅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朝着他晃了晃，“不過，約法三章。”
“別說三章，三十章都可以。”烏童忙不迭道。
邊上的林思琪詫異地擡眼看向她。
楚瀅笑着，看上去也不像在開玩笑，低着頭又想了想，擡頭道：“有點突然，我現在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說吧。”
“好。”梧桐笑的挺乖，“能把你手機拿出來嗎？”
“幹嘛？”
“存一下我的號碼，”烏童眼看着她觸手上去，飛快地報了一串數字，原地蹦了蹦，“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免費勞動力，二十四小時等候差遣。”
楚瀅按着號碼的手指頓了一下，擡眼看他：“你怎麼這麼貧？”
“激動，”烏童又樂的原地蹦了蹦，“有點激動。可能是太激動了吧。沒事，你不用管我，我就是自己覺得樂。”
“神經病。”楚瀅無語地白了他一眼。
“嘿嘿。”烏童笑了笑，一擡眼看到邊上哭笑不得的林思琪，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啥，不用在意我，想笑就笑吧。”
林思琪低着頭笑了笑，趁着他自告奮勇買奶茶的空檔，用胳膊撞了撞楚瀅，開口道：“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就答應他了？”
“就想談戀愛了。”楚瀅看着她笑了笑，“可是教授好像不願意。還說烏童比他好，我就試試。”
“傻吧。”林思琪又撞撞她，“你不會故意這樣吧。”
“有點。”楚瀅道，“可是我覺得烏童也不討厭。我剛好想談戀愛，他剛好追我，時間這麼對，我就試試。”
林思琪抱手臂看着她，有點無語。
楚瀅又笑：“你不用擔心我。其實我最近也想許多。我從小喜歡鑽牛角尖，佔有慾十足嚴重。可其實現在有點明白，沒有人天生是屬於我的，也沒有人就非得爲我的生活和喜怒哀樂負責人。唯一該負責的那個人，就是我自己。我想讓自己快樂了，那總有辦法能快樂起來。可如果我想讓自己痛苦呢，那分分鐘痛不欲生。”
“我已經讓自己痛苦挺久了，可其實，我到底有什麼值得痛苦的？”楚瀅伸手將懷裡的書抱了抱，“我生活條件優越，長得漂亮，有手有腳，身體健康。從小奶奶和媽媽都疼我，無論我做什麼，怎麼吵怎麼鬧，就算我傷害了白茉，她們也找各種理由偏袒我。爺爺爸爸和楚沐耐心不足，對白叔叔有愧。可即便這樣，除了那一巴掌，他們也從來不曾主動地傷害我。我一次一次地挑戰他們的耐心，是個人都會覺得煩吧。”
林思琪走在她邊上，沒說話。
楚瀅又道：“我這人其實也挺奇怪的。我從小也不怎麼交朋友，就喜歡和白茉較勁。其實到底有什麼可較勁的。她生着病，生病也不是她想的，她被楚家收養，可是她無父無母，連個親密的親戚都沒有，不在楚家，她能去哪裡呢？我其實挺沒必要較勁的。她不是壞人，而且很善良，只要我願意接納她，我們應該都可以處的很好。可是我以前一直想不通。現在，她已經去了，我卻想通了，都晚了。”
“不晚。”林思琪伸手抱上她的手臂，“你能這樣想真的不晚。你媽媽真的很愛你，其實楚沐也關心你。沒有人不要你。如果真的想談戀愛，就談吧。無論是江教授還是其他人，只要你喜歡，我永遠支持你。”
“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楚瀅看看她，“我是挺迷江教授的，他讓我覺得安心。可如果他不喜歡我，我也不想再胡攪蠻纏讓自己傷心了。我覺得烏童也挺帥，就是看起來有點傻，神經病似的。”
“唔……”烏童捧着兩杯奶茶站她們眼前，“我到底是該高興你誇我帥，還是傷心你說我傻？”
“你覺得呢？”林思琪笑了笑，也不客氣的接過奶茶，挑眉看了他一眼。
“還是高興吧。”烏童將另外一杯遞給楚瀅，“傷心的事想了沒用。高興總比傷心好。”
“你還挺有哲理。”楚瀅吸了口奶茶，看他一眼。
“可不是？”烏童挑挑眉，邊走邊道，“那誰誰不是說了嗎？愛情，會讓男人變成詩人！”
他個子高，走起路來總樂的一蹦一蹦，看起來很活躍，動不動就笑，笑起來露出白白兩個小虎牙，神采飛揚，很容易感染人。
雖說沒在一個班，可楚瀅其實很早就知道他。
目光落在他揚起的笑容上，楚瀅也笑了笑，沒說話。
……
她接受了烏童。
這情況雖說有點在林思琪意料之外，想一想，卻覺得也能接受。
楚瀅性子挺敏感，可表面上卻總是率直到沒心沒肺，算是兩個極端，白茉剛去那段時間，她一直還挺擔心。
這擔心在見到了楚媽媽之後，慢慢減弱了。
畢竟，家裡已經沒有了白茉，楚家也並不像她所想的那樣，藉此事指責排斥楚瀅，她縱然過去傷心嫉妒，也總能在那樣溫柔的母親關愛下，解開心結，快樂起來。
只要她快樂，其實也就夠了。
無論是江教授，還是烏童，有什麼關係？
前生歷盡世事，楚瀅的那些事，其實在她看來，也並沒有到不可調和的地步。許是因爲經歷太多，對她來說，擁有健康和生命，原本已經足夠幸福。
幾天時間一晃而過，週六，林思琪早早到了京郊影視城。
春節後，《漢宮》已經正式開拍。
她所飾演的碧蕪在影片中原本只是一個小配角，雖說扮相和出場都挺驚豔，可說一千道一萬，那也就是個出場三次的配角。
臺詞都只有兩句。
許卿導演拍電影不喜歡過分張揚，多年以來都挺低調，開機發佈會也不過一衆主角盡數到場，圈中有分量的幾家媒體做了報道。
因爲演員出衆，班底雄厚，已經被列爲年度最值得期待的電影之一。
除了漢武帝的飾演者徐堯被某些網友提出來質疑了幾天，剩下的兩大主角，許依依和蔓菁，都是影視圈備受矚目的超人氣女星。
林思琪一邊胡思亂想着，一邊往劇組的方向走，一擡眼，目光不自覺被側前方戴着墨鏡的蔓菁給吸引。
傳媒大學科班出身，一畢業就出道，一出道就憑藉《舊城戀愛》一炮而紅，此後六年，橫掃國內各大電影節影后桂冠，國際知名度與日俱增，被國際媒體評爲“最具魅力的華人女星”。
現年三十歲，某種程度來說，她比依依在娛樂圈的地位更穩固，媒體記者報道時尊稱一句“蔓菁老師”，粉絲們則親切的叫一聲“蔓菁姐。”
此刻，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長大衣，墨鏡遮了半邊臉，伸手在自個眉心上按了按，低着頭，急匆匆上了路邊一輛車。
林思琪下意識擡眼看過去，只覺得那車稍微眼熟了些，避免不了多看了兩下，駕駛座下來個子挺高一個男人，拉開後座門，坐了進去。
江遠……
這念頭一起，林思琪有點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腳步僵在了原地。
他怎麼會在這？
他和蔓菁是什麼關係？
同學？朋友？還是，戀人？
畢竟，蔓菁出道這麼多年，有緋聞，卻從來沒有承認過的男朋友。也曾經傳出被某某製片、導演潛規則的消息，那一次，卻因爲她對着媒體記者大發雷霆，工作團隊強勢追究，甚至將撰文記者以誹謗罪一舉告上法庭，而惹得娛樂圈一片譁然。
也是挺受人尊敬，並且愛惜羽毛的一位偶像。
林思琪胡亂地想着，有點心神不寧，站在原地，沒有繼續走。
過了差不多五分鐘，蔓菁下了車，低着頭又急匆匆往來的方向走，走了幾步，伸手取下墨鏡，在自個的眼睛上抹了抹，看上去似乎有些傷心，連不遠處的她也沒發現。
林思琪依舊是看着車。
不過一分鐘，後座的江遠也出來，正要拉駕駛座的門，一擡眼，應當是看見了她。
江遠開車門的動作便停了下來，看着她。
林思琪略微想了想，朝着他走過去，到了跟前，卻也不知道說什麼，笑了笑，道：“真巧。江教授也來這邊？”
“嗯。”江遠垂眸看了她一眼，“你過來？”
“出演《漢宮》裡一個小角色，”林思琪笑了笑，“有機會和蔓菁老師學習呢？你們，認識？”
“結了。”江遠突然開口說了句。
“嗯？”林思琪有點沒回過神來。
“你不是上一次問我結婚了嗎？”江遠朝着她笑了笑，“結了。”
“是，蔓菁老師？”林思琪有點不敢置信地問了聲，擡眼，朝着蔓菁離開的方向看過去。
已經走出挺遠的蔓菁恰好回過頭來，正走路的腳步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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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下領養的事情，親們別急。領養時間還沒有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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