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熟悉的喧囂把方可從沉睡中驚醒,他猛地坐起身慌忙四處張望。
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這間住了十年的小屋,刻着“早”字的破舊書桌沒有變,用透明膠帶粘連起來的玻璃沒有變,臥室門上掛了六年的新年日曆也沒有變……
難道一切都只是做了一場夢?
他站起身來到窗前,小心翼翼的推開窗戶,深吸了幾口並不算新鮮的空氣,混亂的思緒稍稍理順了些。
高考、聚會、羞辱、大火、恐懼、解脫、天堂驛站、青衣少女、白髮小童、207108、生命之火、奇蹟之愛、重生……
他在腦海裡把昨晚的夢過了一遍遍,依舊能體會到夢裡面的每個心情變化,以及那場大火炙烤着身體的疼痛。
不,不是夢,真的,一定是真的,這世上還有人等待着自己,需要着自己!
他急忙換上衣服,跑到樓下,來到平時打工的農貿店,找到了正在搬運蘋果的老闆。
“劉叔!麻煩你幫我看看今天是幾號!”
劉興平奇怪的瞟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連現在是幾號都不知道。”他嗤笑一聲,不耐煩的推開方可,“今天沒你的活,趕緊滾,別在這兒耽誤老子做生意。”
要不是這小子幹起活手腳麻利,工錢還低的不像話,否則劉興平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在自家店裡打工的,剋死全家的倒黴玩意兒,輕易誰願意接觸?
方可沒有繼續向他詢問,拉住旁邊一名夾着皮包拿着手機剛剛打完電話的中年人,焦急問道:“叔叔,能不能麻煩告訴我今天幾號?”
中年人嫌棄的看了看眼前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長頭髮少年,一巴掌拍開他的手罵道:“哪裡來的小雜種,衣服都給老子摸髒了。”
劉興平搬完蘋果瞅見這一幕,上前一腳踹在方可腰上吼道:“五月二號!趕緊給老子滾蛋,”他扭頭朝中年人諂媚笑道:“王老闆別介意,這小兔崽子腦子有點拎不清,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方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笑着朝他鞠躬道謝後,又連忙上了樓。
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掏出筆和本子,坐到桌前準備記錄下重生前在天堂驛站得到的信息,忽然想起了什麼。
他從書包裡拿出課本,隨意翻開一篇迅速瀏覽的一遍,再合上課本時,那些文字就如同刻在了腦海一般,甚至連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清晰無比。
重生前在天堂驛站內,青衣少女賦予了他挑選三種能力的權利,在幾十張卡片中,方可考慮到那場情況不明的大火,獨獨挑中了印有身手不凡四個字的這一張。
青衣少女和白髮小童各自爲他挑選了一張,分別是財源滾滾以及過目不忘。
兩人的理由各不相同,青衣少女告訴他,他的獻祭人由於獻祭的緣故,日後會有一場折磨致死的重病,除了他的獻祭,還要有錢才能讓她更好的康復,白髮小童則是因爲他最嚮往這種能力,在上面待了兩百年,每天背誦天堂法規讓他生不如死。
方可裝好課本,看着窗外沉思着青衣少女的話。
“我沒有職權告訴你是誰爲你點亮的生命之火,更不可能告訴你誰是你的獻祭人,不過你記住了,她是女子,當某人喊出你的名字,你感到靈魂顫抖時,那她就一定是你的獻祭人,你需要儘快找到她,在她垂危之時爲她獻祭,否則一旦她失去生命,這一切就都無法挽回了。”
距離那場大火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這就意味着獻祭人在這一個多月內暫時不會有危險,自己如果不能在這期間找到她,很有可能就會永遠失去獻祭的機會。
最高規格……自己不認識……生生世世不得再入輪迴……
燃燒心血……生命之火……
方可頭疼不已,若不是事實已經擺在了眼前,打死他也不信會有人願意爲自己做出這些,他目前唯一的線索便是那場大火,自己纔剛剛魂魄分離,白髮小童便出現在眼前,證明無論是獻祭人還是點亮生命之火的人都在現場,可是當天現場一共有五個班,將近一百五十名女生……
他現在只能想到一個最笨的辦法,只要讓她們每人叫一遍自己的名字,總該能分辨出是誰吧。
方可不再胡思亂想,背上書包往學校跑去,等他來到學校時,第一節課已經上到了一半。
講臺上年輕漂亮的語文老師趙玉佳看都沒看他一眼,冷漠的擺擺手讓他進了教室,對於這種整天邋里邋遢,呆坐在座位上,一棍子打不出個響屁,還每次考試都墊底的學生,她是一點好感也沒有,相較於那些同樣成績糟糕,還整天調皮搗蛋的學生,她要更討厭像方可這樣的人。
迎着衆多譏諷嘲笑的目光,方可低着頭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同桌的女生嫌棄的瞥了他一眼,捂着鼻子往旁邊挪了挪。
其實方可身上不臭的,亂蓬蓬的頭髮也會拿洗衣粉兩天洗一次。
一開始不是他不想剪,只是初一那回聽理髮店老闆說剪一次十塊錢以後,他就再沒去過。以前他也試過自己拿剪刀剪,可是等第二天放學回到家,他就把剪刀扔到河裡去了。
慢慢的,頭髮越來越長,遮住了眼睛,遮住了臉龐,他也漸漸習慣並喜歡上了這種形象,因爲這會讓他有種莫名的安全感,儘管每次被拖到廁所時,他們總是扯着他的頭髮罵他長毛狗,他也不願意剪短一分一毫。
下課鈴聲一響,同桌的女生就連忙逃難般離開了座位,拉上幾個相熟的同學一起去了外面。
“咦~你們不知道他今天身上多臭!而且他今天竟然還偷偷看我!真是把我噁心壞了,我這一節課都沒能聽進去,一會兒我一定要去找李老師再跟她說說換座位的事。”
“你再忍忍嘛,萬一他又換到我旁邊怎麼辦?就一個月了,你就當爲大家犧牲一下嘛。”
“就是就是,小雨你再堅持堅持,放學我請你喝奶茶。”
……
方可低着頭聽着樓道里傳來的議論聲,鬆了一口氣,之前他還在猶豫怎麼開口,現在就一次性排除了三個。
該找誰再試試呢?他擡頭看了看,不出意外,以他爲中心,周圍的學生都跑得差不多了。
他也忘了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所有人都把他當做瘟神來看待,他也早就習慣了這種狀態。
班裡只要有人丟了錢,幾乎所有人都會把矛頭指向他,儘管後來把他全身上下里裡外外搜了一遍也沒找出贓款,但是他們看向他的眼神依舊不善。
每次一到週末放學,好像也只有他留在教室裡打掃衛生,儘管他已經很認真的擦了桌椅門窗,但週一來的時候也總會被各種嫌棄。
每年夏天和冬天都是最難熬的季節,天氣熱了,大家都會罵他身上臭的噁心,天氣冷了,又都會嘲諷挖苦他一個冬天都沒換過一件衣服。
其實他夏天每天都洗澡,其實他只有一件從地攤上買來的不太合身的棉衣。
……
漸漸的,方可學會了如何應對這種生活,他的大腦現在能自動屏蔽這些遭遇所帶來的負面情緒,把自己的心關在了一個安全地帶,無論發生什麼,都再不會像從前一樣流下委屈的淚水,慢慢的也就忘記了哭的滋味。
上一次躺在牀上哭泣好像還是因爲初三那年,被人冤枉非禮同學,可是他明明鼓足了所有的勇氣,纔上去推開了拉着那名女生的那隻手,怎麼就會被要求當着全校師生念檢討呢?怎麼那個女生就會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呢?他想不明白,哭了很久,從那以後就再也沒哭過了。
方可悄悄在班裡巡視了一圈,把每個女生在心裡過了一遍,最終鎖定了學***張夢迪,這是班裡唯一一個他知道名字的同學,也是唯一一個願意跟他正常交流的同學,她不可能是獻祭人,但是他莫名的想要試試。
方可看着張夢迪認真做題的背影,內心掙扎了半天,直到上課也沒能從座位上站起來。又煎熬到第二節下課,他狠狠的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這才鼓足勇氣站起身,在其他人驚詫的目光中低着頭走向張夢迪。
他站到張夢迪身後,沒敢伸手拍她的肩膀,只是小聲開口道:“張夢迪,我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
張夢迪聽到聲音停下筆,扭頭便看見了身子緊繃的方可,她臉上露出兩顆酒窩笑道:“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方可看着她的笑容彷彿被抽乾了所有勇氣,怎麼也講不出第二遍。
旁邊一個男生戲謔道:“張夢迪,人家方可說要請你幫個忙,讓你當她女朋友,問你同不同意。”
方可急忙擺手,語氣慌張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想問你……想問你能不能叫一下……我的名字……”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幾個字幾乎都要聽不見了。
周圍頓時響起一陣噓聲。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還常見些,可是也沒聽說過推屎蟲也想吃天鵝肉啊。”
“長毛狗,你是不是晚上睡覺枕頭墊太高了,還敢把主意打到我們班花頭上,張夢迪是你能想的嗎?”
“別他媽來我們這兒污染空氣,趕緊滾回你的狗窩去,多待一秒老孃都覺得噁心。”
……
方可對於這些人的謾罵嘲笑充耳不聞,只是有些緊張的等待着張夢迪的回答。
張夢迪勸阻了周圍那些聲音,這才朝方可笑道:“我還以爲多大的事,這有什麼難的。”
方可感激的朝她鞠了一躬,緊張而又期待的低着頭,被長髮遮住的眼睛緊緊閉着,用力感受着內心的波動。
張夢迪清了清嗓子,轉身面向他,清脆悅耳的聲音響在方可的耳邊。
“方可,方可,這樣可以了嗎?……不行嗎?方可,方可,方可,這樣呢?”
方可被長髮遮住的臉上不知何時掛滿了淚水,他不敢擡頭,朝着張夢迪深深又鞠了一躬,低着頭轉身回了座位。
張夢迪不是獻祭人,但那幾聲呼喚卻如同夏日裡的春風吹進了方可的心裡,他能忍受別人不堪的話語,厭惡的眼神,以及一次次的拳打腳踢,無論再多再狠都不會再流下一滴眼淚,但是卻唯獨忍受不了這一點善意。
就像一個生來便沒見過光的孩子,早已經不再懼怕黑暗,但是心中的期待又從未停止,直到有一天有人爲他投下了一束光明,儘管只是那麼小小的一束,在他的世界裡,也彷彿萬古長夜驟然天光大明。
一直等到中午放學,方可才從之前的情緒中緩過來,等其他人陸陸續續去了食堂後,方可拿上飯盒,低着頭貼着牆朝樓下走去。
來到食堂打了三毛錢的米飯,又從鐵桶裡舀了一勺湯,方可尋着角落,找了一個沒人的位子坐下。
在嘈雜的食堂內,方可一下子分辨出了那個熟悉的聲音,他微微擡頭循聲望去,就見前面不遠處,那羣熟悉的背影。
方可聽着聲音裡的內容重新低下了頭,桌下的左手死死掐着大腿。
“你們不知道今天那個長毛狗有多噁心,你們敢相信嗎?他居然莫名其妙的讓我叫他的名字。”
“那你叫了嗎?”
“叫了啊,當時周圍那麼多人,我又不方便拒絕他,我叫了他兩聲他還賴着不走,我沒辦法又忍着噁心叫了他三次,現在想想都渾身難受。”
“好了好了,別生氣了,一會兒放學我幫你好好收拾他,這才兩天沒教訓他,他都敢明目張膽的把主意打到你頭上了。”
“嗯!幫我好好給他兩個耳光,這傢伙讓我難受了一上午,真是晦氣。”
……
方可低着頭,一勺一勺往嘴裡塞着飯,直到塞不進去了,這才停下動作,他起身來到泔水桶旁邊,將飯盒裡剩下的飯全部倒進桶裡。
換作以前,無論多麼難以下嚥,他的飯盒都永遠吃的乾乾淨淨不剩一粒米,可是今天他似乎不那麼餓。
塞不下去了就倒掉,沒毛病,他走到門口將手裡的飯盒隨手丟到垃圾桶裡,擡起頭迎着烈日,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