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穎說的含糊其次,一會說是因公,一會又說是因私,於青這個旁聽的,都覺得她狀態挺不對的,異常的坐立不安,心裡肯定有事。
她給石穎倒了杯熱茶,石穎卻是連坐都坐不下來,而且一時又改了口,說是小池的舅舅!小池的舅舅在美國,這回是有事,叫她去一趟。
她說覺得小池就這麼一個舅舅,也好多年沒見了,所以這次去,想叫上兒子一起。
雖然於青覺得這突如其來的藉口真心挺假的,而小池這個只聞其名卻一直不謀其面的美國舅舅,也是一直怪神秘的——反正她是從來沒見過一次,只在小池姥的相冊裡看過照片。
就連照片應該也都是十幾年前拍的了,一派80年代的時髦青年風格,不過,要說像,和小池還真有點像——個子高挑,長腿窄胯。
至於臉,那是真看不清,因爲大都戴着那個年代最是時尚的蛤蟆鏡,一擋就能擋去大半張臉!
小池怪爲難:“媽,我還得上課呢,最近手頭正有個大型程序要調試,挺忙的,你說要是去個幾天就回來,可能還能請的下假來。可時間一長,我這邊肯定不行。況且,於青現在還——”
他扭頭看了眼於青,於青朝他搖了搖頭。
石穎倒也敏銳:“於青怎麼了?”
視線已經向她轉過來——
於青笑笑:“我沒啥阿姨,就是最近胃裡有點不太舒服,去醫院也看了,可能是學習累,有點消化不良啊,拿點藥吃就行。小池就是有點不大放心。”
石穎點點頭,開口想說什麼,卻看了於青一眼,欲言又止。
於青這麼懂眼色的人,立馬就說:“這大早上的,阿姨你還沒吃飯呢吧?我們也沒吃呢,不過家裡也沒啥吃的了,我去買早飯吧。阿姨,你一大早的趕過來,肯定怪累的,先喝點熱水,讓小池陪您說說話。”
小池拽她:“還是我去吧。”
被她不動聲色的擋了一下,努了努嘴。
對方接收到她的訊息,手放下來:“那……外邊怪冷的,你多穿點。”
“嗯。”
於青在小區門口的包子鋪蘑菇了20多分鐘,自己先坐下吃了一籠水煎包,又慢悠悠的喝了一碗小米粥。
然後再等着人家剛出籠的包子,再打包——自我感覺那娘倆要是有什麼私密話要說,應該也說的差不多了,這才拎着打包好的包子和粥準備回家轉。
結果就在小區門口撞上了匆匆而出的石穎——
於青一愣,急忙迎上去:“阿姨,你這是?”
石穎臉色灰白,攏了攏頭髮,極其勉強的衝她一笑:“小於啊,阿姨現在就得趕去機場,小池……他忙,這回沒法跟我一起去。不過也沒關係,你們現在正是要緊的時候,自己一定要先照顧好自己,這樣我在外邊……也能多放心點。”
這個纔剛剛50歲的女人,這一刻的眼中悲涼太盛,於青心裡忍不住“咯噔”一聲,抓了她胳膊:“阿姨,出什麼事了嗎?您不要還把我們當小孩子,我們也都大了,能分擔的,也能幫您分擔了。您要是有什麼事,就跟我們說說,這……這人多力量大的,遇上什麼困難,有人商量,總歸是有辦法的。”
石穎笑笑,拍了拍於青的手背:“你這孩子心思就是細,怪不得人家都說要生閨女呢,閨女就是比兒子貼心。於青啊,你照顧好自己……我們家小池,也託付你照顧了。別看他個子長這麼大,年紀也不算小了,可總歸還是個孩子性子。阿姨我啊——”
她突然緊緊抓了於青的手腕,把她人往身前一帶,語聲輕微到幾不可聞,“我給你們留了錢,存在香港的瑞士銀行裡,都是美金。這個你拿好,這麼重要的東西,我實在不敢給那個臭小子,想來想去,還是你拿着穩妥。反正……”
她匆匆從手提袋裡掏出個什麼東西塞於青手心裡,再一把攥住,“反正阿姨這一輩子掙掙扎扎的,還不是爲了你們。這個你先不要跟小池說,等以後……以後用到的時候……”
於青只覺得手裡應該硬邦邦的,應該是張卡片,低頭瞧過一眼只見指縫間金光一閃,想來應該是張金卡——
卻是這儼然是塊燙手山芋,一時間她似乎明白了點什麼,卻又一切都還模模糊糊,心裡着急,一時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叫道:“阿姨……”
石穎攏了攏秋風中顫抖的花白頭髮,把脖頸間的大圍巾又攏了攏,只露出一雙眼睛,警覺的望了望周圍,又匆匆捏了捏於青的手:“於青,小池跟我說了……說你可能……,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你一定好好照顧自己!我現在只後悔不該聽你們的,當初就該把你們一起送出國去,這樣也沒了後顧之憂……這——”
她突然頓住了,似乎覺得自己話已經說過了,於是又是匆匆一笑,最後說:“我得走啦!”
說着轉身,快步向路邊停着的一輛麪包車走去——
於青站在其後,只見一陣秋風卷着落葉吹過,石穎伸手把身上的衣服和圍巾裹的更緊了些,一直走到車門前,回頭向她擺了擺手。
她的臉被包裹在大大的圍巾中,距離又離的遠,甚至連眼睛都看不甚清楚。
於青亦衝她的身影擺了擺手,她還不知道的是,這是她這輩子,最後一次見石穎了。
這個美麗且厲害的女人,當了她很多年的“準婆婆”,從一開始對她各種看不上眼,到後來勉爲其難的接受,以及到現在已然完全接納了她——
她也早就接納了她,畢竟她是小池的母親啊。
於青還不知道的是,這位做了她這麼多年“準婆婆”的女人,卻沒有轉正的機會了。
於青拎着早就涼掉的早飯回到家的時候,發現小池也在窗前生悶氣,見她一回來就跟她告狀:“我媽忒不講理了!非的逼着我陪她走這一趟,你現在身體這樣,我哪裡放心走的開啊?所以我乾脆實話實說了,她纔沒話說的,自己走了。”
那張滿是外文的金卡還揣在於青胸前的口袋裡,她點點頭,只說:“小池,給你爸打個電話。”
他驚訝:“給我爸打電話幹嘛?你有事?”
“你甭管了,打就是了。就問問你爸最近怎麼樣,工作還順利不,身體好不好。你個當兒子的,給老爹打電話還需要理由嗎?順便問問你爸,你媽爲什麼這麼着急的趕去美國。”
“哦。”
這傢伙倒也聽話,很乖覺的去打了電話。
於青一直在旁邊盯着,就見電話接通,他按照她的囑咐,問了幾句後,就一直嗯嗯嗯不停。
後來電話掛斷,小池一身輕鬆:“我爸挺好的呀,說最近都集中在省委黨校學習呢,生活可有規律了!至於我媽,我爸說是去看我舅舅了,我媽不一直跟着我舅搞什麼投資嘛,估計有啥事吧,所以去一趟。我爸還說,要不是他正好趕上集中學習,也要陪我媽一起去的。”
於青點點頭。
她的準公公——戰慶國這人,向來大事面前特沉得住氣,超級從容不迫的那種,其實她也沒打算真從他嘴裡問出點啥來。
不過是藉着準公公的這份淡定,也給自己突突突突跳動的小心臟一點可憐的安撫而已。
往下小池又精神抖擻起來,催着於青趕緊去醫院。
她本來全然沒心思,但這傢伙一直急竄竄的催的緊,只好也就去了——這回換了家醫院,按小池的要求,直接做了B超——可B超結果是……
人家大夫舉着B超單:“未見卵黃囊、胚牙及原始心管搏動,不過,倒是裡面有迴音,所以也不能排除有懷孕的可能。也有可能是日子還太短,你的月經是不是不太正常啊?”
於青還沒開口,小池搶先:“對,不太準。不過這次已經拖了快一個月了。”
醫生笑笑,“哦”了一口:“所以也可能是經期不準或者排卵期拖後造成的受精卵着牀晚。你們啊,日子還是太淺,第一次B超檢查應該在孕50天左右的時候做。你們日子還不夠,回去過個一週再來吧。”
小池:“……”
走出醫院的於青情緒不佳,心頭和心底都是一片沉甸甸的,她還沒從早上石穎給她的衝擊中緩過來,總覺得會有啥事,就像一把劍懸在頭頂——
她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掉下來,把她的生活斬斷的七零八落。
小池見她這模樣,還一直安慰她:“這回檢查不出來沒事,大夫不說了嘛,最多一週,再過一週咱們再來,那時候可就一錘定音了。到時候要是真有了……”
他自個說着都忍不住嘿嘿嘿樂起來:“那我就買箱鞭炮,去公園放去!好生慶祝慶祝!”
於青都被這個傢伙的幼稚給搞的一時哭笑不得了:“北京早就禁放鞭炮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呀,所以咱們找個郊區的公園,反正就沒人的地,偷偷放一放嘛,也讓咱孩子聽聽響,讓她知道爸爸盼死她了!快來吧快來吧快來吧!可別再藏着掖着的了!”
於青忍不住的微笑,被這傢伙給搞的好像真覺得自個肚子裡藏了個小人兒了。
嗯,而且還在張着小手輕輕動。
嗯,還有一週,還有一週。
只不過,他們沒等來一週後再兩個人一起上醫院的那天。
5天后,小池在半夜裡接到一個國際長途,第二天一早,就匆匆收拾行李,坐國際航班,去了美國。
他不肯讓她送,臨走的時候一直緊緊的抱着她,不住親她,在她耳邊說自己應該很快就能回來,讓她照顧好自己。
於青只能送他到電梯口,看見關閉電梯的那一刻,這個大男人擡手飛快擦了把眼睛。
他竟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