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控制

兩天以後,是立夏。

微仰着頭,木法雨等待天空中的烏雲下雨。

雪白的皮膚、雪白的喉結對着烏雲密佈的天空,今天是立夏,天氣本該最熱,結果也許是熱過頭了,引來傍晚的這一場對流雨。

雨還沒下,但應該會下得很大,他站在唐川邊上,河流上的逆風吹得他頭髮豎起,外衣兩角被扯得猶如黑鶴舞蹈的翅膀,在灰暗迷濛的背景裡張狂不已。

他身邊靜靜地站着一個人,桑菟之還穿着三天前的衣服,坐在河邊堤壩的石頭欄杆上,一起望着湍急奔放的唐川,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轟隆”一聲,傾盆大雨嘩嘩直下,只是雨從空中落到地上的時間,兩個人的衣服就全都溼透,清澈的雨水透過褲管漫溼了鞋子,再流到地上和其他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涌入唐川,湮滅了行跡。

“寶砂,這個人和顧綠章是朋友?”木法雨冷靜地問。

桑菟之點了點頭。

“殺了顧綠章,我就把你的身體——還給你。”

“我的身體……我不見了一百五十五年的身體啊……我的身體……”桑菟之以一種顫抖怪異的腔調,吟詠似地重複着,“只有頭顱,感受不到身體的痛……

我的身體……“

木法雨仰頭對着大雨滂沱的天空,只像全然沒有聽到那寶砂的呻吟,突然以“啊——”的淒厲嚎叫聲在天地蕭颯的譁然聲響裡振起一道完全不同的聲線,就像灰色的天地之間一隻血蝙蝠一路灑着猙獰的鮮血直飛烏雲後的太陽而去。

“啊——啊啊——啊——”

比洪荒古獸的嘶吼更令人恐懼的聲音,一陣一陣地顫抖,一陣一陣如潮水般吟唱着。唐川波濤洶涌,彷彿在這擂鼓般的節奏裡找到了契合自身的動力,譁然怒潮拍擊着堤岸,浪花翻卷水-飛濺起兩人來高,像整條河都從河底被翻了個徹底,整條河都順着木法雨那嚎叫劇烈痙攣起來。

唐川公園在雨天人跡稀少,滿河堤的樹木沙礫隨着那高昂古怪的聲音起伏震動,隨之黑影漂浮瀰漫,偌大的唐川公園裡宛若充滿了面目猙獰的鬼怪,在樹木之間蠢蠢而動。大雨中傳來警車的鳴笛聲,唐川公園詭異的響動引來了警察的注意,但是面對極度惡劣的天氣“天弓颮”,道路積水,而且車開到公園附近的時候儀表失靈,各類儀表轉動方向截然相反,警笛大鳴之中,數十輛警車擱淺在公園外圍的道路上。警察駭然失色,下車包圍唐川公園,卻不敢輕易進入。

那園子裡,在狂嘯的究竟是什麼鬼?

在鍾商市警方以十米一人包圍唐川公園的時候,一個白色的人影微微一閃,閃電般掠過人牆和樹木,直入唐川公園深處。

“啊——”木法雨的嚎叫還在持續,陡然止住,他清澈冷靜的眼睛看着不遠處的樹木,這一靜,就像剛纔那可怖恢弘的聲音完全不是他口叫出來的,平靜沉着。

那邊樹後一個人臉帶微笑,緩緩踏出一步,站了出來。

白色唐裝,身材修長挺拔,即使在狂風暴雨之中他那身衣服也不溼不動,正是李鳳。

“你膽子很大。”木法雨淡淡地說。

“過獎。”李鳳-含笑說,“木先生,請把桑菟之還給我。”

木法雨的眼瞳沒有絲毫感情,“拿顧綠章的頭骨來換。”

“爲何對顧綠章如此執着?”李鳳-緩緩地問,“她不過是個平凡女子,毫無出奇之處。”

木法雨沒有回答,犀利清澈的目光直視李鳳-的眼睛——那眼裡沒有剛纔的暗藍色澤在浮動,清晰異常,以至於李鳳-看見了近乎是痛苦的絲線在他眼裡繃緊。

過了一會兒,木法雨居然靜靜地說:“我可以不回答嗎?”

“‘子曰:非禮勿問’,是我唐突了。”李鳳-並不咄咄逼人,微微一笑,“既然你不願交還桑菟之,我也不願殺顧綠章,那麼恕我無禮,便要用強了。”風吹來,唐川上的烈風颳得樹木如波濤般洶涌,掠過李鳳-的衣角只似微風,略略飄起他的衣袖。

“你膽子很大。”木法雨淡淡地說,“不過你能想出辦法處理-蛾附體,我很佩服。”頂着被風吹得豎起的頭髮,他振着獵獵飛舞如黑鶴羽翼的衣服,大步向李鳳-走去,“唐草薇有一個很好的僱員。”

“我從不否認這一點。”李鳳-臉露微笑,陡然一晃,他人已不在原地赫然到了桑菟之身邊。被寶砂操縱的桑菟之低喝一聲,一拳往李鳳-身上打去,李鳳-毫不驚訝,半轉身手肘一撞,“啪”的一聲桑菟之應聲軟倒,倒入李鳳-臂彎之中。

木法雨顯然沒有想到他能這麼快,眼瞳中暗藍的神采一震。李鳳-陡然一個側身,他身邊一隻九尾狐乍然出現,矯然無聲直咬向他以左手架住的桑菟之。李鳳-右手一抓一放——九尾狐一聲慘厲的尖叫,猛地往後倒彈——李鳳-竟然握起一把雨水,當作暗器般抖了出去,點點水珠射入九尾狐的皮肉,重創了那頭猛獸!

一個常人,竟然能把“武功”練到這種程度!唐川公園裡轟然萬獸齊吼,李鳳-的周圍就像簇擁了成千上萬的洪荒巨獸,爪牙森然地向他伸來。木法雨靜靜地站在距離李鳳-十步以外的大樹下,大雨仍嘩嘩在下,但狂風已經漸漸停止,他的頭髮垂了下來,衣服因爲溼水的重量被拉得更加筆挺,快若一個黑鐵石鑄就之神像。

十步之外,李鳳-卻深陷在獸影鬼魅之中,便在這萬獸撕咬鬼魅橫行的剎那之間,李鳳-一聲長嘯,突然之間獸影腥風中銀霧爆起,各種各樣野獸的哀鳴響徹樹林,他左手架着桑菟之突破重圍,橫渡唐川直上對岸去了。

方纔點露殺人,如今臨波渡河。木法雨沒有操縱猛獸追趕,大雨從他雙眉中間流過面頰,李鳳-!的確是讓人吃驚的男人。身周種種魔影獸形漸漸消失,他冷靜地低頭看地上那碎散的銀霧——那是一些形狀奇詭的銀色碎屑,以內力震裂銀器、震得粉碎或者震得均勻都不稀奇,李鳳-震裂銀器,居然震得銀屑角角鋒銳,形狀古怪卻每個角度都是鋒口,而且大小輕重不一,射出去的時候遠近不同。銀能辟邪,所以重創了數十頭猛獸鬼魅。

但木法雨現在不是看李鳳-是個把武功練到什麼程度的奇人,而是靜靜凝視着那些銀屑。這個銀器的原形是什麼?

李鳳-一直把它帶在身上,而且以碎屑看,它不會是戒指或者項鍊那樣瑣碎的東西。

木法雨冷靜的眼光從數百碎屑中看到了極細極細的雕花,以他非同尋常的視力,他認出了雕花之中的文字。

“鉛華之水……”

從這個銀器的碎屑曲線判斷,應該是一個銀鐲。

木法雨從遠古伴隨“人”這個種族活到現在,所經歷所看的雖多,讀書也不少,這一句依稀在何處看過,卻總是想不起來。

鉛華之水?

一定要查清楚李鳳-的弱點。

異味古董咖啡館。

李鳳-挾帶桑菟之回來的時候,唐草薇正在焚香。

他正在給供在異味館古董櫃上的一尊木雕菩薩上香,檀香氤-的氣息,發澀也古樸的味道縈繞整個異味館,混合着咖啡的香氣,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苦香。

“綠章呢?”李鳳-把溼淋淋的桑菟之放在椅子裡。

“不知道。”唐草薇的眼睛只看菩薩。

“沈方呢?”李鳳-微笑。

“不知道。”唐草薇平靜地插上香。

“在隔壁蛋糕店?”李鳳-開始微笑得有些無可奈何,“你有開門嗎?”

“他們沒有敲門。”唐草薇插上香以後退了幾步,平淡地說。

“唉,”李鳳-很難得地嘆了口氣,隨後微微一笑,“我去隔壁蛋糕店接人。”

唐草薇不置可否,轉身往廚房走去。

這個人,明明喜歡客人,卻不喜歡開門,總喜歡板着一張臉。李鳳-又嘆了口氣,“迷迭香已經沒有了,如果要泡花茶,抽屜裡有雪蓮——是那個抽屜,這個抽屜裡是殺蟲劑,左邊那個。”看到唐草薇拿出雪蓮幹葉的罐子,李鳳-才安心出門,在這鬼魅橫行的時刻,身邊的每個人卻都如此令人放心不下。

異味館的隔壁是間非常狹小的蛋糕店,裡面提供的座位只有一桌兩椅。但是因爲蛋糕店的蛋糕做得很好,價格也不貴,又在異味館旁邊,裡面那一桌兩椅的座位一貫是炙手可熱,學生們常常打電話預約座位,八點鐘以後肯定是沒有座位了。蛋糕店對面是學校後門,斜對面是動感劇院,右邊是異味館,左邊是學生街,過了這個店可就沒有一個可以坐的地方了。

顧綠章現在就和沈方呆呆地坐在蛋糕店裡那一桌兩椅的位置上,各自對着面前精緻的蛋糕發愣。他們之所以能坐到這兩個位置,不是因爲沈方神通廣大或者顧綠章特別斯文有禮,而是因爲最近鍾商市怪事連連,不大太平,敢出來玩耍的年輕人少了很多。

“鳳-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小桑。”顧綠章輕聲說。

“應該能吧?”沈方猶豫地說。

這樣的對話已經重複了很多次,一次說得比一次茫然,蛋糕店外傾盆大雨下得令人膽寒,雨聲喧譁得聽不清耳語,但是彼此看着對方的眼睛,都知道對方神不守舍。

小桑昨天是爲了救大家才吃下那隻蝴蝶的。

他到底怎麼樣了?

“不過來異味館坐?”蛋糕店門口有人影一閃,一把雨傘收了起來,不過是走了幾步路,那傘上的雨水已在店門口流了一地。“草薇在泡茶了,過來坐吧。”

顧綠章微微一顫,去異味館?李鳳-說唐草薇有禮物送給她的那天,她終於還是因爲恐懼沒有去異味館。

是明紫死去的地方,那是個兇殺場,她和小薇都是兇手……

“過來吧,草薇有禮物送給你。”李鳳-看着她微笑,那雙眼睛充滿包容感,像是很理解她的感受,讓她微微放鬆了一些。“不去的話一定要後悔的哦。”

“小桑呢?”沈方問,“你找到他了?”

李鳳-含笑點頭。

沈方以驚歎的眼光看着李鳳-,“鳳-,原來除了買菜做飯洗衣服洗碗拖地板擦玻璃泡茶修理東西以外,你運氣還不是普通的好!我和綠章找不到小桑,你居然找到了!”一把奔過來抓住李鳳-,“你在哪裡找到他的?”

“唐川邊。”李鳳-說。

唐川?顧綠章全身一震,那種奇異的敏感又自腳踝蔓延到後頸,唐川——國雪死去的地方,和鍾商市的種種怪事,和那個很像國雪的男人,和小桑的失蹤,究竟有什麼關係?

“唐川邊?”沈方自言自語,“小桑從來不去唐川邊,那裡是情侶聖地,沒有好男人的地方他纔不去。”

李鳳-笑而不答,“走吧,去異味館坐坐。”

顧綠章遲疑,李鳳-拍了拍她的肩,首先走了出去,打開了雨傘。

鳳-的氣息,溫暖得像哥哥、像長輩,她默默跟在他身後,心裡的遲疑和猶豫在增多——李鳳-從容寬厚的氣度,讓她覺得自己害怕唐草薇和逃避異味館就像……小孩子做錯事一樣,自己以爲很重要,在大人眼裡卻微不足道。曾經以爲自己不是幼稚的女孩,但最近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幼稚,甚至自己無法說服自己理智一點。

異味館的大門依然雕着不知是荷花還是蓮花的長頸花卉,花下迷迷濛濛的不知是池塘還是河流。她跟着李鳳-踏上異味館臺階的時候突然注意到那些花卉和河流之間斷痕清晰,竟然是整個大門碎了又拼裝起來的樣子,心裡一陣錯愕,不知是好笑,還是驚訝更多。當她擡起頭來的時候,正對着門內一個東西,這一擡眼讓她靈魂陡然間顫抖起來,“啊——”的一聲低呼,她脫口而出,“明紫?”

明紫!

沈方嚇了一跳,急急忙忙探頭去看,“哪裡哪裡?”

異味館裡依然是那些死寂而華麗的古董,唐草薇長髮剛洗,他平時總把頭髮套在衣裳裡面,筆直端坐,讓人看不出他有一頭長髮,這時候長髮剛洗,顧綠章才發現他長髮及腰,筆直烏黑,光可照人。他穿着顧家繡房做的“萬菊圖”睡衣,那暗綠色綢緞衣服上繡滿了各類顏色明豔的珍貴菊花品種,站在異味館中堂那張紫檀桌邊,雙眼直視打開的大門,手指輕輕撫摸着桌上一隻黑貓。

一隻非常嬌小的黑貓,不會比手掌大多少,毛色黑亮,毛尖似微微閃着金光,那貓有一雙非常大的眼睛,眼睫烏黑,十分漂亮——那是一雙人的眼睛。

那就是明紫!

顧綠章第一眼看到這隻黑貓脫口而出“明紫”,直覺強烈地告訴她這就是明紫!不知道爲什麼,也沒有原因,她就是知道這就是明紫!

唐草薇用那雙黑瞳極黑、眼白極白的狹長眼睛看着她,聲音響起來的時候沈方和顧綠章都是一震,那聲音就像發自自己胸口,“明紫,你選擇哪一個做你的主人?”

黑貓柔順地叫了一聲,聲音纖細得像微風一吹就不知哪裡去的蛛絲,身子一聳自桌上跳上了唐草薇肩頭,一步一步順着他手臂走下,直走到手背上的時候,它歪着頭靜靜看顧綠章的眼睛。

她伸出了手臂,“明紫。”

“喵——”黑貓輕輕地叫了一聲,突然從唐草薇的手背上跳到了顧綠章手裡。它這一跳輕捷得棉花落地一樣,沒有半點聲音,她也沒有感覺到跳躍的重力,就像手裡握了一卷絲綢那樣,似沉、非沉。

“明紫的靈息暫時留在這塊裙襬裡。”唐草薇說,“等他重新修煉一千九百三十八年以後,就能變化身。”

“裙襬?”沈方指着那隻貓,“那不是隻黑貓嗎?

什麼裙襬?“

唐草薇不看他,“你們仔細看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唉?”沈方和顧綠章頓時目不轉睛地去看那隻貓,初看是一隻貓,再看還是一隻貓,看着看着——看着久了,眼前突然彌生出一種錯覺,似乎那是一隻工筆畫的貓,被繡在了絲綢上,又似乎那隻貓還會變大變小——它不只有一雙人的眼晴,還有一張人臉,身上佈滿條紋——是貓還是虎呢?那豈不就是那塊繡着馬腹的裙襬嗎?

“顏色、光線、動作、錯覺、影子……都能欺騙眼睛,但最能欺騙眼睛的東西,就是人本身。沈方你還只是二十歲的男孩,人們卻都以爲看見了三十歲的男人,欺騙人眼睛的東西、就是自己。”唐草薇慢慢地說,“即使充滿了錯覺,用眼睛仔細去看,幻覺只是幻覺,實物還是實物,沒有改變。”

“那聲音呢?”顧綠章仍然沉浸在看見“明紫”的震驚和一種突然沉靜下來的感動之中,輕聲問,“我聽到了貓的聲音。”

“明紫的靈息會直接和你交談,這種‘聲音’是別人聽不見的,他已經選擇你作爲主人,你要保護他。”

唐草薇平淡地說。

“小薇。”顧綠章擡起頭,特別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從前她不敢直視小薇的眼睛,覺得可怕,也覺得沒有禮貌,但是今天她卻覺得如果不能用最認真的心情看清這個男人,那纔是對小薇最不尊敬的事。

唐草薇的眼睛依然是那樣毫無感情、黑白分明、眼瞳和睫毛的曲線完美無缺,就像他身後和身旁的古董那樣閃閃發光而華麗死寂,他的臉頰依然白皙。但認真地看了足足有五分鐘以後,她緩緩眨了眨眼睛,“小薇你不舒服嗎?”

說不清自己到底是看到了什麼,一定要說的話,只能說病氣吧。她看到了籠罩在唐草薇身上的一層病氣,就像他那些古董一樣,雖然華麗至極,卻已不是生命力旺盛的東西。

李鳳戾微微一笑,“他的傷還沒好,給明紫附身的那塊裙襬結符花了點精神。”綠章果然是心靜的女孩,常人可能永遠都看不清的東西,她稍加提示就學會了望人的氣象,雖然現在她還不明白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麼,但是一旦她明白又能分辨以後,那就是了不起的直覺啊。

懷抱着那塊綢緞裙襬幻化而成的黑貓,她望着唐草薇,眼眸微微一動,口齒也微微一動,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怔怔地看了唐草薇很久,她緩緩鞠身,鄭重地給他鞠了一個躬——一個端正的禮。

“小薇,對不起。”

唐草薇的目艮波紋絲不動,就像他根本沒有聽見一樣。

沈方早就坐在旁邊的太師椅裡面喝唐草薇之前泡的花茶,“總而言之,我們都是好朋友,絕對不會讓木法雨那個混蛋害死綠章又到處吃人的!小薇和小桑都是很奇怪的人嘛,都有奇怪的能力,不如我們來結成聯盟好不好?”他突然之間異想天開,“我們成立一個‘消滅木法雨大會’,我做會長,鳳戾做秘書,草薇和小桑當主力,口號是——”他一拳擊在桌上,“爲了大地上的愛與正義!怎麼樣?”

唐草薇充耳不聞,李鳳戾莞爾,“那綠章呢?”

“她是大會的——吉祥物?”沈方努力地思考着。

“撲哧”一聲,連顧綠章自己都笑了出來,沈方“啊”了一聲,“你不當吉祥物,那你當形象代言人也行啊,或者是當像《聖鬥士星矢》裡那個雅典娜。”

“沈方,如果大家真的能齊心協力處理木法雨的事,”顧綠章有些認真也溫柔地說,“我就做‘消滅木法雨大會’的吉祥物。”

正當沈方熱情高漲,摩拳擦掌的時候,“乓”的一聲,他身後一個人倒了下去。

桑菟之!

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消滅木法雨大會”上的時候,桑菟之醒了過來,拿起唐草薇擺放在桌上的青龍銅雕,站起來無聲無息往沈方腦後砸去——沈方手裡的茶杯突然一震,半杯熱水往桑菟之臉上潑去,“乓”的一聲桑菟之徑直往後倒下,一動不動。

沈方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自己手裡的杯子,不知道它是怎麼突然跳起來的,再看看桑菟之,“小桑?”

李鳳戾微微一笑,“他被木法雨寶砂控制了,小桑身體裡膠之血實在太弱,不能和他抗衡,現在完全是寶砂在行動,不知道他使用了誰的頭骨,很難和這個寶砂溝通呢。”他剛纔動也沒動,似乎很難把沈方手裡的杯子跳起來和他聯繫在一起,“草薇,怎麼辦?”

“既然是膠太弱了,那就讓它變強。”唐草薇站在紫檀桌邊一動不動,暗綠色的綢緞和光線黯淡的廳堂鮮明地襯托出綢緞上刺繡的菊花花瓣,繡線瑩瑩生光,猶如一雙雙貓眼。他的聲音低沉,自那些燦爛明豔的花瓣之後發出來,如果李鳳戾說的都是良好的建議,唐草薇說的就是最後的決定。

“怎麼變強?”顧綠章眉頭微蹙,小桑是個全不抵抗的人,他的性格是那樣的,怎麼能“變強”?

“進食。”唐草薇淡漠的聲音在此時聽來無比殘忍,“當然,首先讓他有能力消化那隻寶砂。”他挽起袖子,瑩白潤澤的手腕上一道尚未癒合的傷口,纏着薄薄的繃帶,血色滲得很沉着,顏色非常濃重。

顧綠章微蹙的眉頭蹙得更深:她從沒見過如此濃郁的血色,那血色並不顯黑,出血也不是特別多,但在潔白繃帶上如紅色印盒裡那出奇鮮豔的深紅一點又一點不斷地涌出,濃郁得令人覺得那是種罪惡。

唐草薇轉身從櫥櫃裡拿出一個很小的盞子,扯開繃帶把傷口抵在杯緣——他那動作竟然讓顧綠章毛骨悚然——他不痛嗎?那情景剎那讓她想起被取毒的蛇,“小薇,你要小桑他喝血?”

“他不肯吃獅虎,不是嗎?”唐草薇平靜地說。

“他不是個勇敢的人。”顧綠章輕聲說。

“是嗎?”唐草薇的血緩慢地流了半杯,他筆直地把小盞遞給了李鳳戾。

這個人實在彆扭得很。李鳳戾蹲下身把桑菟之挽了起來,把半杯鮮血灌進桑菟之嘴裡,“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的心情,很難被考慮。”

“個人的心情和團體的心情不能平等嗎?”她低聲說,“犧牲也要是自願的吧?”

唐草薇充耳不聞,李鳳戾微微一笑,溫和親切地微微彎腰看着她,“那就算——是我強迫的,好不好?”

“鳳戾你真的很溫柔。”她輕聲說,然後微笑,“我明白的,要救這個城市,總有人一定要犧牲,大家要小桑犧牲,他不會說不好,不會拒絕的。”

“綠章。”沈方蹲在地上看被灌下半杯鮮血的桑菟之,突然說,“小桑沒有那麼差勁,雖然他常常被人安慰,但是其實他不需要人安慰。”

那些話不經大腦地說了出來,顧綠章點了點頭,“我知道。”她凝視着還沒清醒的桑菟之,慢慢輕聲說,“他其實並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風,我只是覺得他——”她說到“他”之後沒有說下去,閉上了眼睛。

我只是覺得他從不是個軟弱的人,但是如果因爲他不軟弱所以大家總以爲他可以沒事,總以爲他可以承受,總可以輕易要求他犧牲,小桑豈不是太可憐了嗎?

他並沒有渴望堅強,他從不想做個堅強勇敢的人,從不要求自己能面對什麼、支撐什麼。他甚至以爲他連自己都支撐不了。他一直在唱“可不可以不勇敢”。雖然他並不是弱不禁風但是他希望有人給他依靠,而不是希望自己去做別人的支柱。

何況是整個城市的支柱。

這樣的重任對小桑而言,太殘忍了。

他連在自己的院子裡自生自滅都不可以。

因爲他不夠軟弱,所以他連軟弱的資格都沒有。

可是——如果他不變強的話,有誰能頂替呢?她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李鳳戾臉上,帶着困惑帶着一絲茫然的希冀——鳳戾,你能替他擔這個重擔嗎?

這位年輕的姑娘的確擁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李鳳戾看着顧綠章盈盈的眼睛,二十歲,在他生活的年代不算年輕了,但是綠章的靈魂仍很年輕,年輕就代表着乾淨、純潔、有幻想、有同情心、有正義感等等。他是喜歡這種簡單的靈魂的,她眼神裡說的他看得懂,只是——“綠章,我可以保護幾個人、幾十個人,殺死一隻猛獸、幾十只猛獸,但是無法保護幾十萬人。”他溫和而有耐心地說,“我殺不死木法雨,只要他的靈息沒有被銷燬,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可以通過吃人而重獲新生,能毀掉他靈息的只有神獸膠。”

“我明白了,鳳戾。”她深吸了一口氣,“大家都必須各自努力,才能減輕膠的壓力,我會拼命努力的。”

拼命?

李鳳戾掠了一眼唐草薇手腕上的傷口,沈方已經跳了起來,一手抓住李鳳戾,一手抓住顧綠章,“啪”的一聲李鳳戾的手掌和顧綠章的手掌擊在了一起,沈方大聲說:“拼命!大家拼命!”

拼命。

一個奇怪的詞,讓這些除了沈方之外性格原本都不激烈的人胸口突然泛起一股激動,如果沒有聚在一起的話,即使遇到再詭異的事,也絕對不會想到要去拼命改變什麼吧?

真是奇怪,大家聚在一起了,就有種莫名其妙的力量,讓大家有勇氣和信心相信自己確實能做到一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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