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修煉這件事, 竹生曾經許多次看到希望,又遭遇失望。以至於, 當她盼了許久的這一天終於來到的時候,她竟然激動不起來了。
她靜靜的站在祖竅裡, 感受着外界的靈氣滲入皮膚, 從瀰漫的白色霧氣凝成白色的絲線,絲絲縷縷的在身體中運轉,最後進入氣海。乾涸空洞的氣海, 開始有了靈力。
雖然還很少, 但那些靈力最後靜靜的停留在了氣海中,再也沒有消散。
除了白色的靈力之外, 她還看到她的身體裡散佈着數不清的白色光點, 如同夜空裡飛滿了螢火蟲。
但若貼近每一個小小的螢火蟲, 無限放大的看,便會發現, 那是一簇微小的火焰。無數這樣的微小火焰散佈在她身體的每一處。
但這些火焰一點也不可怕,因爲它們屬於她。從前,她感受不到它們存在的時候,他們寄生於她。現在, 她清楚的感受到每一簇微小的火焰的存在,它們已經融入了她的身體,成爲了她血肉的一部分。
安靜的燃燒,緩慢的淬鍊。
竹生能感受到每一簇微小火焰中都蘊含着恐怖的力量,她卻一時還不能熟練的掌握那些力量。她需要慢慢來。
她睜開眼, 一夜已經快要過去。她忽然心有所感,神識掃過帳外,披衣起身,推開寢帳後門。
那個本來守在大帳門前的男人,不知道何時守在了這裡。他席地而坐的背影看起來像雕像,用神識感受起來也的確察覺不到一點生命的波動。
但竹生推開門的那一剎那,他活過來了。從一具無機質的傀儡,變成了一個有靈魂的人。
他的神識迎面掃來,擦過了竹生的臉頰。
竹生微頓,緩步走過去。
他們在高地上紮營,白日裡往遠處望,能看到很遠。只是現在天還未亮,遠處便也是無盡的夜。
竹生走到蒼瞳身邊,擡頭望了望星空。
“冬天快過去了,”她說,“春天快來了。”
蒼瞳回以沉默。他的發聲器官損壞了,非必要的情況,他便不說話。
竹生問:“那時候,你怎麼知道如何救我?”
蒼瞳沒有回答。
竹生想了想,換了一個問題:“你……從前,是何境界?”
蒼瞳答道:“還……虛。”
竹生訝然。她在長天宗見過數位金丹,兩個元嬰。還虛境只見過一個,就是曾對她動過殺意的衝祁。而衝祁,是四大宗門之首的長天宗的掌門人。
還虛境在大九寰,就不說無敵,也是可以橫着走的。
但蒼瞳的目光很平靜,沒有一點驕意,似乎還虛境沒有什麼了不起似的。
竹生有些嚮往。
她還記得那夜,衝祁破關之後的威壓,壓住了整個長天宗。她被壓得伏在灰灰背上,根本起不了身。她嚮往那樣的強大,渴望那樣的強大。
她其實喜歡那些修士,他們閉關自守,靜心修煉,追求超越己身的極限。這和武道有些相近相通之意。
但她現在在做的事,卻是與那背道而馳的。
“我纔剛剛能修煉。”她說,“不知道以我的一生,能修煉到什麼境界。”
多少人在煉氣這一步便被絆住,多少人一輩子築不了基,又有多少人止步金丹?竹生走得比他們都艱難,她從一竅不通走到現在,中間的經歷不足爲外人道。
但現在,修煉卻並不是她最重要的事。她來到這個小九寰,再也不能回去大九寰,怎麼在這裡好好活着,纔是最重要的事。
“我現在行軍的方向,是這個國家的都城。”她望着遠方,告訴蒼瞳,“皇帝和權貴已經逃了,要拿下那個城並不難。我只是要多花些時間罷了。”
蒼瞳擡頭看她,道:“然……後……?”
“在夏至到來之前,我會得到這個國家。”竹生的瞳孔如夜色一般漆黑,“然後,我會得到很多國家。在九寰大陸,我總是被欺負,這個凡人界啊,很適合我。”
她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被欺負”三個字卻澀然的隱含了很多內容。
她轉生到此,過得不好嗎?在蒼瞳的記憶中,她是一個溫和善隱忍的女人,柔軟卻有韌性。什麼樣的經歷會令她說出“被欺負”三個字來?
蒼瞳握緊了拳。
他站起來,用金石相擦般的聲音道:“我……陪……你……”
在邯軍中流傳着關於竹君的種種傳說,有一本正經的說她是某國亡國公主的,也有帶着恐懼認爲她是妖女來禍亂人世的。竹君和她的面首七將軍的愛恨糾葛的豔事更是有不下百種版本。
後來,這些傳說中出現了一個新的角色。
那個男人的名字叫蒼瞳,他一身黑衣,從不露出面孔。一雙眸子,是如妖怪般詭異的墨綠色。
在戰場上,他爲竹君牽馬。像影子一樣伴在她的身邊。
傳說,他之所以蒙着面孔,其實是因爲他根本是妖不是人,他其實生得青面獠牙,形容可怖……
七刀敗了一仗。
這不是普通的敗仗,他入了別人彀,被別人當成誘餌來誘殺竹生。最關鍵的是,險些……對方就要成功了。
這於七刀是人生中一場奇恥大辱。
他暫居在杜城的帳中那幾天,杜城半夜總是被毛骨悚然的聲音嚇醒。待醒過來一看,七刀猶自在夢中咬牙切齒。
杜城無語半晌,給他拉好被子,躺下繼續睡。七刀卻被他驚醒了。
“我又吵着你了?”他問。
阿城無奈:“別老想了,發生的就是已經發生了。勝敗乃兵家常事,咱們領兵的,誰還能沒吃過敗仗呢?”
七刀恰恰就是因爲常勝,纔有了驕氣。這一次狠狠跌個跟頭,跌得頭破血流,於他未嘗不是好事。他的岳父大人是這麼跟他說的,還叫他好好開導七刀。
但七刀痛苦得睡不着。
阿城叫他翻身翻得快煩死了。氣得罵道:“出息!不就是吃個敗仗嗎!至於嗎?你看人韓大哥,在竹生手上敗得算徹底吧。現在不也照樣挺好嗎?你別老是鑽牛角尖!”
說完,卻聽七刀幽幽的道:“我差點親手殺了竹生。”
阿城險些從牀上滾下去!他翻身坐起,瞪大眼睛,道:“你說什麼?”
阿城也是看着他長大的,是一個溫和敦厚的老大哥。七刀便把當時的情況告訴了他。
“她生成這樣子,當時又昏迷着。你知道,方家人視她爲眼中釘。”他道,“她若落在那人手裡,必會受辱。”
七刀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我、我不能讓姐姐受這種辱,所以我決心殺了她,然後追隨她去。就差一點……蒼瞳就憑空冒出來……”
就差一點,他就殺了竹生。
誠然,若是蒼瞳不出現,他和竹生怎麼樣都是要死在那裡的。但七刀只要一回想起來自己被逼到了要親手殺死竹生的境地,就恨得不行。
“你、你……”阿城長大了嘴,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拍拍臉,理了理凌亂的思路,問:“這事還有旁人知道嗎?”
“沒有。他們都死了。”七刀躺在那裡,盯着帳篷頂。
“這個事以後不許再提了!跟誰都別說!”阿城狠狠踹他。
七刀卻道:“我已經跟姐姐說了。”
阿城又差一點從牀上摔下去。
“竹生沒殺了你?”阿城震驚。“她沒生氣?”
七刀坐起來,看着阿城。
“她很生氣,但她沒對我發脾氣。她說了些奇怪的話。”他說。
竹生對他說,以你所知所想,或許是個好選擇,於我,卻不是。所以,以後不要替我做決定。
阿城鬆了口氣,放下心來:“你別管她說什麼,她只要不因爲這個氣你就好。”想想七刀和竹生是情人,到底與別人是不同的。
總覺得要是別人敢起了殺死竹生的念頭,一定會反過來被竹生殺死的。這麼一想,覺得七刀果真是真勇士。
“跟她好了,你就不怕她了是不是。”他調侃七刀。
七刀看了他一眼,道:“怕。”
“但我的命本來就是她的,她若要取,便取了就是。”他道。
阿城啞然。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跟七刀說。
兩人各懷心事重新躺下。
七刀還想着竹生說的那些話。
你是我的,但我不是你的。替我做生死決定這種事,沒有第二次。
他翻了幾個身,聽着阿城的呼吸也不像是睡着了,就喚他:“阿城……”
阿城甕聲道:“叫哥!”
“阿城哥,”七刀道,“我一定要殺了那個傢伙!”
“行啊,你去跟竹生請戰唄。”阿城道,“睡了,睡了!”
七刀果然跟竹生請戰。竹生準了他戴罪立功,以功贖罰。
這一場敗仗,讓年輕的常勝將軍七刀膨脹發熱的頭腦冷靜了下來。上天賜予他天賦,令他天生便是習武之人,領兵之將。一場敗仗甚至比一場勝仗讓他學到的還多。
兩個月後,春暖花開,他大敗那方姓將領,將之斬於陣前。
按照先前以功贖罰的約定,他的一百軍棍可免了。可他最後還是受了五十軍棍。
因爲他殺降。
對方軍中,自校尉以上,所有將官,全部被他處死。
衆人皆爲七刀求情。連韓毅這種老成持重之人都私下裡跟竹生道:“他那一次跟過去的人全折在那裡了。他最嫡系的親兵,一個都沒活下來。這樣的情況,他若不爲兄弟們報仇,只怕難服衆人。”
“軍隊裡就是這樣,有些時候要軍法嚴明,有些時候又得講些江湖義氣。”
韓毅道:“男人的世界,就是這樣。”
作者有話要說: 剛起牀,打開手機,就看到基友在問今天的更新。暈菜,不知道爲什麼存稿箱沒發出去。明明昨天晚上定好了時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