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我都魂不守舍的坐落在窗前,春風四起,隨着春意漸濃。
落花似乎經不住風月的摧殘,有些飄落池上,滿目猩紅飄在水上,時不時打着轉。有些埋藏土中,平靜倒也安逸,其實就這樣遙看着繁花落盡,也別有風味。
昨天府中大喜,來來往往的賓客,川流不息,也未注意園中的這些落花,難道這些都是一夜之間落下的麼?昨夜不知花因何落下,今日卻己知愁因何上頭。
其實我應該高興纔對,那晚之事,花盡心思才搏得他留宿殿中一晚,看着那刺目的落紅,我還以來自己真的陷入了深淵之中,也試想要努力忘記那一晚,可如今告訴我一切未發生,只是一個假象之時,我爲何又要愁多惱怒,甚至心酸難言。
“小姐,該用膳了。”雲雀溫柔的聲音自身後而來。
我悠悠轉眸望去,突然之間覺得雲雀面上的笑容也是那般虛幻,如煙如霧,回想着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情就如夢一般,卻時刻記憶猶新。
晚膳準備得還如往常一般,可我卻沒有太大的胃口,只隨意挑了幾樣清淡菜微微吃了幾口,便放下手中的筷子。
雲雀有些擔憂的看我,“小姐,今日怎麼吃得這般少,是不是身子哪裡不適?”
我淡淡笑着搖了搖頭,“我沒事,只是沒什麼味口。”
其實我不是沒味口,只是不知如何將這些菜式往肚裡咽,心裡似乎悶着一塊捅不破的薄膜一樣,透不過氣來,也無力,更沒法用力。
昨夜之事,我根本就無法否認自己心裡到底有多在意納蘭珞的每一句話。
我想起當日在禁地楓林之中,他爲護住心愛之人,持劍相對,那樣的冷絕。
而後入宮,面對納蘭珞的挑釁,他依舊以身相護,甘願當着衆人的面承受那一巴掌,那般的深情。
再至府中,他們之間笑對種種,那樣的含情默默。
然而他幾次對我捨身相救,我滿懷感激之情,只想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可我從未想過會有一天,自己的情緒竟會被納蘭珞的話影響到如此,甚至食不下咽。
然而,這卻並不是我心緒不穩最主要的原因,此時此刻,我心底開始嫉妒,開始害怕,而且這些感覺越來越強烈,我試圖去壓制,可終是無法摒棄。
我一直以爲我可以做到,或者說,今天以前,我一直以爲我自己是做到了,有恩情而無感情,只是一個在世人面前僞裝成的舉案齊眉。
我不是不知道戰天齊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不是不知道他的心裡早己有人,不是不知道他對納蘭珞的情有多深,不是不知道我對他而言無非就是一場交易,不是不知道結果會是如何?
從一開始我就很清楚這些,然而,在手中緊緊的握着那瓶藥水之時,我心底的涼意和悲悽在無限的擴大。
到底,我還是在意了,即便自己心裡或許清楚對他仍不是愛,但是我卻無法騙自己,甚至只要想起他們之間的夫妻之實,即便面上是笑着的,是淡然的,可是心底,卻是壓抑着太多酸楚。
在那一刻,我己經散失了所有的驕傲與自尊,還有那一份我以爲我己經是齊王妃,是他妻子的隱隱期待,結果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我自以爲。
我閉上眼,自心底長長一嘆,感受到自己的心一遍一遍的痛翻轉而來。
“原來是菜式不合味口,小姐想吃什麼?雲雀讓人再去做些送來。”雲雀的話拉回了我的思緒。
“不用了。”我連忙搖手,而後又向她笑笑,眼光閃爍不定,脣微啓,想是在掙扎什麼,半餉,還是開口問道:“雲雀,爺離府有些日子了吧!”
雲雀嘴一憋,“都快一個月了,爺也真是的,說好給小姐寄家書的,現在一封都未見,也不知爺還記不記得此事。”
聽她提及家書一事,我心上又是犯疼,爲了不在她面前流露半分,微微起了身應着她的話,“他記得。”
她一臉懊惱,“爺既然記得,爲何還不見家書回府?”
我腳下一怔,卻又重邁出步子,聲音卻是淡淡,“他在寄給珞兒姑娘信中,己經提及了王府上下。”
雲雀一聽,怒氣更甚,揚起了聲音,“那這算什麼?”
我轉身看了她一臉惱怒,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心中犯疼,臨桌坐下略微定了定神,開口道:“雲雀,我突然想吃煎餅了。”
“煎餅?這王府上下只怕沒有一人能有夫人做煎餅的手藝,小姐可是想夫人了?”雲雀一頓遲疑。
提及夫人一事,她說的是華府的二夫人,我的二孃,可此時我卻想念的是那生我疼我的孃親。
“我想我娘了。”我微微收緊指尖,只覺得手下己寒涼一片。
“小姐說的是慧敏郡主?”雲雀擡眸看我,眸中閃閃己見淚水。
聽到孃親當年的封號,我心中一痛,越發的垂下眼睫,強咬住下脣悄悄的在雲雀的眼皮底下隱住了那一陣悲涼與心酸,再擡起雙眸之時,我脣邊苦澀一笑,“也只有你還喚她慧敏郡主,也不知她在那邊過得好不好,都說她瘋了,都說她不是我娘,今日也不知怎的,這心裡就特別的想她。”
“小姐……”雲雀眸中淚水盈盈,只是哽咽喚了我一聲,卻無法再說下去。
“好了,我沒關係的,你速去傳個信至華府,就說我明日回華府一趟。”我伸手緊了緊她的手,脣邊依舊帶着笑。
次日,我便回了一趟華府,在府中用過午膳之後,我便一人上了府中的閣樓,迎風而立,眼前的窗紙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幾欲吹破,外面風聲越發呼嘯銳急。
我心裡明白隔着這條端急的河流,那座竹屋中住的是我的孃親,慧敏郡主。
整個府中,我站的這處風口是唯一一處可以望見那若隱若現竹屋的地方。
三年前回到這個府中,父親曾帶我來這裡看過一回,自那次之後,我再也沒有來過,因爲我知道,想要護全孃親的性命,我只能遠離她。
今日本是旭陽高照,可這處風口的冷風絲絲灌進來,我微覺得窗縫有些鬆動,探手想要去關窗,手中的綿帕不慎被風吹走,我伸手去抓,卻還是晚了一步,錦帕很快就消失在了半空之中,失望落手之時,撞上窗邊的木刺,小指被劃出淺淺血痕。
我不禁疼得“哎喲”了一聲,突然一隻大手從背後伸過來,手上一緊,我也轉了身,映入眼簾的是父親含痛的雙眸。
“都嫁爲人婦了,怎麼還是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自小就易受傷,你孃親生怕你疼着,痛着。”父親將我手上的傷口一邊吹着氣,一邊用錦帕小心翼翼的清理。
這樣久違的一幕好熟悉,彷彿又讓我回到了兒時,眼前之人還是那個慈愛的父親,而我依舊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月牙兒。
如若時光可以倒流,可以停止在兒時,我情願我永遠也不要長大,不要嫁人,就這樣被受呵護的躲在父母的羽翼之下。
可事實永遠都是殘酷的,也不可能再回到兒時,我己經長大,也己經嫁爲人婦,遠離了父母的羽翼, 一時之間我感覺到與眼前的父親早己疏離。
待手上還如兒時一般被父親鑲上一隻漂亮的蝴蝶結之後,我從父親溫暖的大手之中抽回了手,福身行禮,“女兒見過父親。”
“你這禮,父親受不起。”他連忙伸手阻止了我。
我心上一陣心酸之意淌過,抿了抿脣,推開了父親的手,依舊福身行禮,“父親受得起,不管何時何地,父親都是蝶衣的父親,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手上一緊,是父親扶起了我,眸光含痛的不離我受了傷的手,半響後,滿懷心酸的開了口,“還疼麼?”
我心酸咬脣,“父親可是忘了?女兒現在己經長大了,這些小疼小傷對女兒來說並不算什麼?”
“是啊,你己經長大了,可在爲父的眼裡,你依舊還是當初那個捧在手心的月牙兒,你孃親依舊還是最美的海棠。”他的聲音低柔而憂傷。
父親的一句話頓時令我透骨寒意從腳底直冒上來,我心酸哽咽道:“孃親她……”
“雲先生早幾日去探過她,她很好,你勿念。”他眸中一閃爍而過,我從來看不透父親幽深的眼睛裡,藏着怎樣的心思。
我知道父親深愛着孃親,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點,府裡的二孃雖然美貌,也替父親生下了三個女兒,但父親對她從來都是不聞不問,甚至一個微小的笑容我也不曾見父親對二孃有過。
我知道他的心裡只有我的孃親,他不想因爲二孃的存在而傷害到我的孃親,這就是他愛我孃親的方式,可同時也傷害另外一個多情可憐的女人。
我勉強笑笑,心底卻早己是一片冰涼,“父親要這樣關她一輩子麼?”
“對你,對我,對她,這些痛苦,這些折磨相信很快就會結束,不管她是傻,是瘋,是病,我華榮這一輩子都會照顧好她。”我看到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目光溫潤,眉目間籠罩着淡淡憂鬱,眼底一絲悲憫淡淡而生。
人間生老病死皆有定數,無論貧富貴賤,只要身邊之人不離不棄,那便足矣!
而此時的我心上像一絲和風吹過,一時間變得很軟很軟,我轉了眸,遙看那若隱若現的竹屋,微微笑了,“孃親有父親的不離不棄,哪怕這輩子只能瘋,只能傻,我想孃親她也心裡不悔,不悔嫁給父親爲妻,不悔爲父親所犧牲的一切。”
回想到當初魏家煌煌盛世,朝權固若金湯的那些年,誰都沒有想過,魏家竟會一夜之間化爲虛有,什麼都沒了,權勢,地位,家人,一個都不剩。
雖然那時我還小,可我懵懂之中卻曾聽大人間的密談,多少也懂得一點,權傾朝野,功高蓋主並不是魏家長存之計。
在外祖父的那數十年爭鬥之中,幾大家族都紛紛失利,權勢不斷旁落,最終魏氏家族成爲了四大家族之中唯一一個還能夠屹立在風口浪尖之上的家族。
魏氏家族根基深厚,派系廣植,南北兩方都紛紛駐軍。
當初盛傳一句話,只要國本尚存,戰國之中要想動搖外祖父在朝中的地位,只怕暫時還沒有人可以做到。
而我的父親是外祖父的門生,雖然不及現在的丞相地位,但也是統轄大內禁軍,官拜兵部尚書,手中佔有戰國四分之一的兵權。
而我的孃親,是魏家二小姐,封號慧敏郡主,是傳遍全京城的第一美人,當初魏府門檻早已被那些貴族公子踏破,可我的孃親卻對父親早已芳心暗許,她淡漠,對於那些名利,地位,權勢,毫不在乎,只盼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而我的小姨,魏家三小姐,慧心郡主,她的一生自然不會如我孃親一般平淡自如,她自小就入宮選秀,成爲了外祖父鞏固權勢的棋子,當今的皇后,縱然光彩奪目,無人能及,但她內心所想,所恨,所怨,所痛,我到如今也是無法猜透。
可如今一切都變了。
當初響遍全京城的第一美人,如今要瘋瘋傻傻,躲躲藏藏的過一輩子。
父親成爲了丞相,可我卻覺得他是在一步一步向外祖父當年的步伐前進。
我擔心恐慌有一天,他真的成了當初那個呼風喚雨的外祖父,而我便會成爲深宮中的小姨,戰天齊則是當今深藏不露的皇上。
那麼所有的一切又會演變成何模樣?我似乎等待的是一場腥風血雨。
正在我思緒萬千之時,父親帶着傷感且又幸福的追憶從我耳邊響起,“正如你所說,她爲我犧牲了太多,當年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市井之徒,得老魏王的知遇之恩成爲了他的門生,可世事不能如我所願,連着二次金科落榜,我頹廢不堪,就連老魏王也對我失去了信心,我終日喝得酩酊大醉,也只有她沒有放棄我,我深深的記得,是她給我的那一巴掌讓我從頹廢之中清醒過來,重振信心,才令我重獲新生。”
第一次聽父親這般傷情的追憶那些過往,一直以來我都不知父親與孃親以前到底經歷了什麼?今日這般聽父親說起時,我心底微微替他們感到幸福,雖然現如今不能相守到老,可畢竟他們曾相愛,直到現在對彼此也是不離不棄。
“父親就是這樣愛上孃親的麼?”我淺笑着問他,就彷彿兒時我坐落在他的膝間問他到底有多愛月牙兒一樣。
我這一問,他眸光失常的恍惚了半響,到最後沒有點頭,只是轉身留下一句冷淡的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那一刻,我明明可以從父親的眸中看到傷感的情意,可爲何他在回答我是不是因此愛上孃親之時,語氣如此冷淡,那瞬間的幸福感慢慢的成了一縷輕煙隨風而去。
襲着父親那沉重的背影,我良久無語,只是靜靜的跟在父親的身後,這座閣樓是府中最高的閣樓,與父親一同走下了好幾層閣樓,眼見快要接近底層之時,我出聲伴住了父親的腳步,“女兒有一事相求父親。”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不語,也沒有回頭,直到再次邁出步子時,他的聲音淡淡而來,“納蘭珞一事,是你小姨做的主,她也是心疼你,你若是要替納蘭珞求情,只怕爲父也無從着手。”
父親早就猜到了我要說什麼?他今日在我身邊望着竹林的傷感,只是想要告訴我,有些事情並不是他能左右的,我如此,孃親也亦如此,他心疼我,自然也心裡贊成小姨的做法。
我加快了幾下腳步,搶先了父親一步,面對面擡眸看向父親之時,他眸中悽然一片。
我伸手握住父親的手,這是回到府中第一次伸手握住他的手,就像兒時的月牙兒一般,小手牽大手,輕輕的撫摸着大手掌心那恪着痛的老繭,“小姨與父親要的只是皇后之位,而不是八爺這個人,珞兒姑娘要的只是八爺這個人,後位她並不在乎,想必父親與小姨也能體會到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苦楚,女兒這一生虧欠了太多人,女兒不想再虧欠下去,求父親讓小姨改變旨意,也給珞兒姑娘一個生的機會。”
他感受着我手中傳來的輕撫,眸中的悽然漸漸暗生了沉重的痛意,眸光閃爍的那一刻,他匆匆轉了眸,“你這孩子雖然學會了隱忍,學會了淡然,卻沒學會自保,也不知將你送入皇家是對還是錯?”
我心底隨着父親的話開始痛了起來,面上卻依舊努力的笑着,“女兒永遠不會讓父親失望,不管父親往後做什麼?女兒定會追隨其後。”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從我的手中抽回了手,躍過我的身邊,腳步走得特別的快。
我從來不知道,父親背影何時變成了這般模樣,我記得兒時他的背影步履輕柔,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暖意,而如今步履維艱,渾身上下散發的都是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