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女兒們還年輕,小伊黛像一朵玫瑰,很好看,就像造船的建築師看見她時那樣。她沉思地站在花園裡蘋果樹旁,不曾覺察到我把蘋果花吹落到她的散發上。她凝望着紅色的太陽,從園子裡黑色的矮叢和樹木之間望着金黃色的天空,在這樣的時刻,我常常握住了她的棕色長髮。
她的妹妹妮像一朵百合花,豔光四射,神態高傲;像她母親一樣,好似長在一根乾脆的花杆上,昂首挺腰。她喜歡走進那懸着祖先畫像的大廳;那些畫裡,夫人們都身着絲絨,挽成髻兒的頭髮上戴着鑲了珠寶的小帽;都是些美貌的夫人!她們的丈夫都披着鎧甲,或者披着用松鼠皮做成的有藍色硬皺領的大氅;劍掛在大腿旁而不是掛在腰間。伊妮的畫像會掛在牆上什麼地方呢?那高貴的丈夫又是個什麼樣子呢?是啊,她在想這些,她在喃喃私語講着這些,在我順着長長走廊刮到大廳又刮出來的時候,我聽到了的。
伊亞,那淡色的風信子,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很安靜,喜沉思;那深藍似水的眼睛露出一副深思的神情,但是,她嘴上掛着的是童稚的微笑。我吹不走這微笑,也不願吹走它。
我在花園裡,在空無一人的道上,在農田裡遇到她。她在摘各種花草,她知道,父親可以用這些花草蒸溜出飲料和藥劑。伊是很高傲自大的人,但他知識豐富,知道的東西很多。大夥兒已經注意到,並在私下議論着這一點。他家的火爐在夏天也總是點燃的,那間屋子的門老是關着,這樣過了許多個晝夜。可是他不太談這個。請教大自然的力量只能靜悄悄地進行,用不了多久他便可以發現最好的東西赤金。
因此,火爐總是在冒煙,總是噼噼啪啪,冒着火焰;是的,我知道!風說道,燒吧!燒吧!我穿過煙囪唱道。剩給你的是煙,是濃煙,是熱灰,是死灰!你把自己燃掉!呼嗚!颳了過去!颳了過去!可是伊卻不肯罷手。
那些在馬廄裡的駿馬,它們哪裡去了?那些裝在櫃子裡箱子裡的金銀財寶、金銀器皿,田野裡的那些母牛,房產和莊子呢?是的,統統都會熔化掉,會在金坩堝裡熔掉,可是卻沒有金子。
糧倉裡,食品間空了,地窖、儲藏室空了,沒有幾個人,老鼠一大羣。東一塊玻璃碎了,西一塊玻璃裂了,我用不着從門裡進去了。風說道,煙囪冒煙的地方,就是在煮飯;這裡的煙囪也冒煙,爲了赤金,它把一頓頓的飯都吞噬掉了。我從莊子大門吹進去,像一個衛士在吹號角,可是那裡卻不見了守衛人。風說道,我把屋頂上的風信雞吹得轉起來,發出呼呼的響聲,就好像守衛人在塔頂上打鼾一樣,可是卻不見守衛人;那裡盡是老鼠。窮困呆在桌上,窮困呆在衣櫃裡,窮困呆在食品櫃裡。門的折葉脫掉了,到處都是斷痕裂縫,我到處出出進進,風說道,因爲我全知道了。在濃煙和灰燼裡,在不眠之夜,鬍鬚和頭髮變成灰白色,皮膚變糙變黃了,眼還在貪婪地戀着金子,那令他嚮往的金子。
我把他臉上和鬍鬚上的煙、灰都吹掉;金子沒有得到而背了一身的債。我在破碎的玻璃窗和裂縫中唱歌似地吹進去,吹進女兒們的摺疊木板牀上。那牀上的臥具全都退色了,破舊了,她們不得不總是使用這些臥具。這首歌不是唱給搖籃裡的嬰兒聽的!豪華的生活變成了貧乏的生活!我是唯一一個在莊子裡高聲歌唱的!風說道,我用雪把他們堵在屋子裡,這樣暖和些。它說道,他們已沒有劈柴,樹林被他們伐光了,柴火無處可撿。天氣寒冷極了;我刮過窗口,刮過走道,刮過三角牆,刮過屋牆,活動活動,保持舒適。因爲冷的緣故,高貴的女兒們都在屋裡面躺着;父親鑽在皮褥子下面縮成一團。沒有吃的,沒有燒的,這就是豪華的生活!呼嗚!颳了過去!但是多伊先生卻辦不到!
“冬天之後是春天。”他說道,“貧困之後便是好時光;但是,好時光要等待,等待!現在莊子也抵押出去了,成了一紙當契。現在是最慘的時候之後便來了金子!到復活節!”
我聽見他對着蜘蛛網喃喃說道:“你這勤勞的小織匠!你教會我要堅韌不拔,你總是從頭另來,織完了!又碎了你毫不猶疑地又幹起來,從頭做起!從頭做起!一個人就應這樣,這是會有收穫的!”
冬天田野被雪覆蓋,大海峽裡滿是浮冰,我把冰吹到岸邊上,風說道,渡鴉和烏鴉成羣地飛來,一隻比一隻黑。它們落在海灘上那艘荒廢了的、沒有一點生氣的孤寂的船上,用極難聽的聲音爲那已不復存在的樹林,那許多荒廢了的可貴的鳥巢,那些無家可歸的大鳥小鳥而鳴叫;所有這一切都是那一大堆木材,那艘永遠下不了水的驕傲的船的過。
我颳起漫天雪花;雪花像海洋一樣堆在船的四周,掠過它的上面!我讓它聽到我的聲音,聽聽風暴要說些什麼。我知道,我在使勁地讓它得到些船艦知識。呼嗚!颳了過去!
復活節早晨,鐘聲齊鳴,太陽在天空中嬉戲。像發燒似地,他一夜未眠,一會兒忙着燒,一會兒忙着冷卻,一會兒又攪拌,一會兒又蒸餾。我聽見他像一個迷惘的魂靈在嘆息,我聽到他在禱告,我感覺到他摒住呼吸。燈已燃盡,他沒有注意到;我吹着炭的火焰,火光照着他那白堊一樣的臉,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道光痕,眼睛深陷在眼窩裡但是眼現在變得大了起來,很大好像要蹦了出來。
看那鍊金玻璃杯子!裡面閃閃有光!彤紅炙手,很純,很有份量!他用顫抖的手把它舉了起來,用發抖的聲音喊道:“金子!金子!”他因此而有些暈眩,我簡直可以把他颳倒。風說道,但是我只是刮那赤熱的炭,隨着他穿過屋門,走到女兒們在凍得發抖的房間裡去。他的袍子上盡是炭灰,鬍鬚上,亂蓬蓬的頭髮上,也都是炭灰。他昂頭挺胸,高舉着那裝着貴重的寶貝的容易破碎的玻璃杯子:“成功了!勝利了!金子!”他喊道,把玻璃杯舉得高高地,杯子在陽光中閃閃發光;他的手在抖。那鍊金杯落到了地上,碎成上千塊小片:他的幸福生活的最後一個泡泡碎了。呼嗚!颳了過去!我從這位鍊金人的莊子颳走了。
歲末,這裡白晝短了起來,寒露結成滴滴小水珠落到紅了的漿果和無葉的枝子上,我心情愉快地回來了。我一路吹着,掃清天空,吹斷殘枝,這不是什麼大工程,但是,是應該做的事。在波爾畢,在多伊的莊子裡,也進行了另一個樣子的清掃。他的對手,巴斯奈斯地方的拉邁爾拿着買進了莊子和裡面的一切傢什的契約來了。我衝撞着破碎了的玻璃窗,敲打着剝落的門,在斷痕裂縫間呼呼地叫:奧佛先生不應該爲住在這裡而高興。伊黛和伊亞都在哭,落下了悲傷的眼淚;約翰娜僵直地站在那裡,臉色蒼白,她咬自己的拇指,咬出了血,這對她大有好處!拉邁爾答應讓多伊先生留在莊子裡度過餘生,但是他並未因此而受人感激。我在一旁聽着;我看到那位失去了莊子的先生把頭擡起來,比平時還要高傲,挺直了脖子。我朝着莊子和一棵老椴樹猛地颳去,把最粗的一棵枝子吹斷了,枝子並不是朽的。它倒在門前,像一把掃帚,要是有人想打掃一番的話,那裡也真的被人打掃了一陣;我想就該是這樣。那是艱難的一天,很難堅持下去的一天。但是精神是堅強的,骨頭是硬的。
除了身上穿的一點衣服之外,其他東西他們已別無所有;有的,新近買到的裝滿了從地上颳起的那些殘渣的鍊金杯子;財寶,答應過的,但卻從未實現過。多伊把鍊金杯藏在自己的胸前,手中拿着自己的手杖。這位一度非常富有的先生,帶着他的三個女兒走出了波爾畢莊子。我把一陣冷氣吹在他發熱的面頰上,我拍打着他的灰色鬍鬚和發白的長髮。我竭力地唱:呼嗚!颳了過去!颳了過去!那富麗堂皇的美景便結束了!
伊亞走在他的身旁,約翰妮在莊子門口扭轉身去,有什麼用,幸福終歸是不會轉回來的。她望着牆上那從斯蒂的寨子移來的紅磚石,她心中想着他的幾個女兒:最大的姐姐牽着最小的妹妹的手,茫然地闖向天涯!
她在想這首歌嗎?這裡她們是三個,父親也在一起!他們沿着自己曾乘着馬車馳騁過的道路走下去,她們是一幫乞丐隨着父親走向斯密茲斯特魯普田野,走向每年十馬克租金的泥砌的屋子。他們的新公館,四壁空空,屋子裡也空空。渡鴉和寒鴉在上面飛來飛去,啼叫着,像是在嘲笑:“逃出巢吧!逃出巢吧!逃吧!逃吧!”如同鳥兒在波爾畢那裡樹木被砍伐掉時叫的那樣。
多伊和他的女兒當然感到了;我在他們的耳邊吹來吹去,這些叫喚不值一聽。
接着他們進到了斯密茲斯特魯普田野裡那泥砌的屋子,我飛走了,穿過沼澤和田野,穿過裸露的綠的矮叢和葉子落淨了的樹林,到汪洋大海中去了,到他國異鄉去了。呼嗚!刮過去吧!刮過去吧!年復一年地颳着。
多伊怎麼樣了,他的女兒們怎麼樣了?風講道:“我見到她們中的最後一個,是的,最後一次,是伊亞,那淡色的風信子,現在她已經很老了,彎腰駝背了,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十年。她活的時間最長,她知道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