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良心的……”憶楓鬱悶不已地喃喃唸叨,“本就是快馬加鞭獨自趕來的,這回又要留下我一個人走,死狐狸,居然還威脅我!”
一個轉身,恰好碰見剛下了朝匆匆而歸的戰嘯,憶楓忍不住一個箭步衝過去抱怨:“小戰,你給評評理,阿顏那隻狐狸帶着秦姑娘溜了,明明說好我們一起走的,居然還給我下期限威脅我!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又是不告而別?戰嘯皺了皺眉,阿顏還真是受不了什麼離別場面。皇上剛剛賜給他黃金千兩馬車八輛,打算讓他風風光光地離開京城,如今軟轎已在府外等候,可是賞賜的主人卻早已逃之夭夭。戰嘯撫了撫額,無奈道:“門外的東西交給你了,一定要帶給阿顏,這可是皇上的御賜獎賞。”
憶楓簡直快要哭了,明明是他被人拋棄,先得了個期限警告不說,還得替那狐狸收着皇上的隆恩,怎麼算怎麼虧,卻又偏偏無處說理。
“代我轉告阿顏,京城這邊的事情一了,我會立即趕去同你們會合,月神宮的案子千萬不可粗心大意,一切都要小心謹慎。”戰嘯正色道,忽而又想起了什麼,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了口:“蝶妍的賣身契已被我贖回,她暫時沒有地方可去,你可否帶她一併上路?”
“什麼!”憶楓馬上哇哇叫開,“那怎麼成!孤男寡女成何體統!不要不要,我不要再揹包袱了,保重,告辭!”他從來沒跑得這麼快過,一溜煙躥了出去,瞧準最前面的那輛軟轎直衝進去,“下揚州!快走!”
等到戰嘯臉色青白地追到門口,只看到一列飛馳而去的馬蹄,揚起的沙塵迷亂了眼,也垂墜了一顆沉甸甸的心。
“大人,小蝶還是走吧,免得給你添麻煩。”不知何時,蝶妍已緩步踱出了房門,一襲淡粉裙裳拖曳在地,手裡還握着個繡了一半的荷包。
戰嘯臉色僵硬地看了看她,半晌,彆彆扭扭地擠出一句話來:“暫且住下吧,待你找到了去處爲止。”
蝶妍聞言抿脣一笑,不自覺握緊了手中的荷包。
寒意襲人的冬日清晨,不知爲何,平添了幾分四月春水的溫柔,清清淺淺地,繞過黑翎黑瓦的房屋和院落,直直落在門口相望的兩人心間。滴答,掀起一圈漣漪。
城外古道,微薄未化的雪地裡,留下兩道車輪的痕跡。
“你就這麼走了,不怕他生氣?”馬車裡,秦漾單手支額靠在窗邊,百無聊賴地望着外面一成不變的景色,“你實在不是個合格的朋友。”
“啊咧,受不了告別的場面而已。”花傾顏眨了眨眼,“何況小憶那傢伙神經大條得很,只要多哄他幾句就好。”說着忽然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布包,包裡是一把新炒的瓜子兒,剝了一個送進嘴裡砸吧兩下,一臉滿足。
秦漾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靠着軟榻吃瓜子兒,這幅模樣若是被那些暗暗傾慕他的無知少女看了去,不知會產生怎樣的效果。
“喏,給你。”花傾顏對着她伸出一隻拳頭,手掌打開,裡面是剛剝好的一捧瓜子兒,“很香的。”
秦漾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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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擡起頭看着他澄澈的眸子,忽然覺得這似乎就是自己一直以來羨慕的感情。沒有轟轟烈烈,在細水流年裡慢慢蹉跎歲月,每一份細微的體貼都能感受到滿滿的幸福,這種感覺,絕不是一擲千金的富家子弟能夠給得起的。
花傾顏本也是個不正經的少爺公子,可是卻有如此細膩的心思,令人絲毫不會覺得他的行爲逾越,反而有一股說不出來由的暖流自心底流向四肢百骸,幾乎瞬間瓦解了她的心智。
她無聲接過,手掌觸碰的一瞬,秦漾忽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傾身迎上他詫異的黑眸,堵住了他接下來所有的疑問。
他的脣軟軟的,掌心也軟軟的,帶着股桂花糕的香甜味道,十足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然而,她卻迷死了這份香甜,不斷輾轉研磨着,在他脣上留下屬於自己的印記。
花傾顏似乎驚呆了,沒有料到一向清冷孤傲的秦漾怎麼會突然變得如此熱情,身體猛然僵硬起來,伸出的手被她緊緊握住,抽也抽不回來。良久,他忽然輕輕低嘆一聲,另一隻手緩緩攬上了秦漾纖細的腰。
初冬的天氣隙骨的涼,車廂裡的溫度卻在極速上升。兩個終於坦誠相待的年輕人,正捧着自己灼灼跳動的心,將它毫無保留地送給對方。
只有漫天的落雪紛撒下來,見證了這秘密的一幕。
心跳響得快要震破耳膜,他們卻誰也沒有放開彼此的手。
一吻天涯。
過了很久,秦漾終於戀戀不捨地離開那張柔軟的脣,白皙的臉蛋染上幾分桃紅,嗔怪道:“你怎麼不放手。”
“你壓在我身上,叫我怎麼躲開?”花傾顏咳了一聲別過頭去,悶聲反駁,一張俊臉早已紅得像要滴出了血。
秦漾盯着他瞧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開,“你怎麼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這麼害羞。”
“胡說。”
“我沒有。”
“我哪裡害羞?”
“這裡,還有這裡。”秦漾用手點了點他的臉,又點了點他的耳垂,“還不快點坦白,爲什麼這麼害羞?”美豔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天真的神色,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
“唔——這是你自找的。”花傾顏說着,猛然一把捉住了她亂動的手,緩緩傾身靠近她的身體,在她耳畔呢喃道:“傻丫頭,莫不是忘了我說過的話,上元燈會時說過的話。”
“什麼話?”
“世有美人——如斯。”說罷,他低沉地輕笑了聲,一口咬住了她玲瓏小巧的耳垂。
公子如玉世無雙。江湖傳言的如玉公子,再不是孤身一人。
九個月後。
燕子飛過,轉眼又是一秋。
枯藤掃落塵埃,蕩着山谷涼風,行人漸少,又徒增幾分淒寒。
黃葉飄落了思念。
古道上,兩匹駿馬並駕而行。鞍上一人白衣白袍,滿頭青絲只在髮尾用根瑩白的絲帩鬆鬆束起,幾縷碎髮散亂開來,斜斜搭在他雪白的肩頭。另外一人身着緋紅裙裳,五官絕美柔媚,卻隱隱透着股說不出的清冷。這兩人無論走在哪裡,都勢必成爲衆人的焦點。
一路上,他們交談甚少,偶爾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似乎飽含了無盡的默契。
隱隱的哭聲擾亂安逸,花傾顏微眯了眼向後望去,塵土飛揚,紙錢飄飄灑灑,原來是送葬的隊伍。
兩人雙雙勒馬讓道路邊,等着隊伍慢慢行至眼前。
前頭一對孤兒寡母哭得悽切,花傾顏忍不住嘖嘖唏噓。這年頭人命果然是脆弱的,留下妻兒在世上受苦,實在可憐得很——他搖頭晃腦一口氣還沒嘆完,倏地一聲白影閃過,眨眼間一柄閃着寒芒的劍刃直衝自己面門飛來!
花傾顏嚇了一跳閃身避過,卻見那劍並非意指自己,而是以迅雷之勢挑開了棺木。一連串暗器從中射出,白衣人一面躲閃一面攻勢不減,眨眼間已是二人交戰。
突來的變故令衆人大驚失色,一時驚慌逃竄,唯有花傾顏徑自站在一旁饒有興致看個不停。那白衣人分明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柳葉飛刀”柳嚴,想不到竟會在此撞見他同“死人”打架,真是奇也怪也。
“咦?用劍?他的飛刀呢?這小子真是越來越膽大,什麼活兒都敢接啊……”徑自嘆間,柳嚴已經乾淨利落地將那人一劍封喉,結束了這場毫無懸念的打鬥。
“啊咧——”花傾顏剛剛開口,卻見那柳嚴頭也不回地閃身跳入樹梢,接連幾下縱身瞬間沒了影蹤。
隊伍四散,人人瞪着那剛剛倒下的“屍體”尖叫連連,那聲感嘆似乎只有他一個人聽到。
然而他分明看到,柳嚴在縱身離去的前一瞬間飛快瞟了自己一眼,那目光帶有審視疑問,似乎他並不該出現在這人跡稀少的山間古道。
“他是誰?”一旁的秦漾低低開口,秀眉微蹙,望着柳嚴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唔——一個朋友。”花傾顏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思緒早已飄遠。
顏花樓初成立,雖然還未被多少江湖中人知曉,然而幾個月來他和秦漾一直沒有放棄對月神宮的調查。
龍血珠至今下落不明,而月神宮也由此失了蹤跡,他們又不可貿然獨闖西域老巢,只得暫且將此事放了下來,等待日後有了更多的線索再來展開調查。
對於他執意要調查月神宮的舉動,戰嘯和憶楓曾經一度不解,然而花傾顏卻只是嘻嘻哈哈地搪塞過去,並沒有道出真正原因。只有在夜深人靜,挑燈凝視摺扇的吊墜時,這位素無煩憂的貴公子臉上纔會流露出一種少見的冷凝。
此番前往浮屠鎮,也是爲了一起蹊蹺的案子——新帝登基不滿一年,然而朝廷的瑣事卻是一件接着一件,如今又鬧出三百萬兩貢銀不翼而飛的懸案,而這其中是否牽扯了月神宮還未可知。
“不方便告訴我?”秦漾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白皙俊逸的側臉。
花傾顏笑了,伸出一指指了指路邊的垂柳,慢條斯理道:“柳葉穿心過,置地迅無聲。”
秦漾的臉色變了,低呼出聲:“柳葉飛刀?”
“正是。”花傾顏一臉笑眯眯,“漾兒果然見多識廣。”
“你怎地會認識他?”秦漾微微詫異,隨即又自嘲似的笑了一笑:“這江湖中又有幾人是你不認得的……只不過他是個替人賣命的殺手,本不會輕易對誰暴露身份。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真正見到了他的本人。”
“啊咧,那傢伙——小娃娃時常在一起玩,雖然日後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卻始終沒有斷了交情。殺手嘛——他還算不上,只不過懲強除惡而已。內心太軟,註定做不成殺手的。”花傾顏眨眨眼,結束了餘下的話題:“上路吧,要趕在中午前到達鎮子裡呢。”
雙人雙騎,在清晨的山谷中疾馳。細碎的光影灑落下來,爲二人鍍上淡淡的鎏金,猶如兩道滿弦而出的利箭,迅疾而華麗。
浮屠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