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傍晚的天色,季憂隨着天書院衆人出了如升園,從漢白玉道穿行而過,繞過了湖心島,抵達了永慶園。
此時天還沒黑,但偌大的院中已經是燈火通明。
透過門闕,季憂看到一幕人影憧憧的場景。
池塘、拱橋、涼亭,花園之間皆有修仙者在其中來來往往,彼此間談笑風生。
因爲修仙者的自行吐納,先賢園周圍的靈氣如今都在此間的上空聚集,在昏黃天色反射下閃現出一抹銀藍。
在這種環境之下,派系之別就變得異常清晰了。
有些人明顯是聚集成堆的,與周圍的人區別的很開,但也有人勾連着許多的勢力,在此間不斷敬酒。
季憂隨着衆人穿過了月亮門,走入這嘈雜的環境之中,剛打量了幾眼,就發現身邊的何靈秀、石君昊等人一個個散去。
他們都有自己的家族,也有家族相互之間結交的勢力,參加這等宴席自然是和他們一起的。
季憂從前院走過,看到池塘邊常有老的帶
小的,互相拜見,也看到身着不同家族服飾的男女,行於雅緻的竹林、香園等景別之中。
唯有他,像個格格不入的觀光客,漫無目的溜達。
這並非只是他自己的感覺,實際上週邊人看他的眼光也是這般,疑惑之中帶着審視。
“這人……是誰?”
“不曾見過,面生的很。”
“與趙家次子似乎有些相像。”
“趙家次子而今都已經三十有五了,黃老有些說笑了,哈哈哈哈。”
“三十有五?不曾想老夫這一閉關,人間竟已是滄海桑田……”
修仙者的結交引薦,都是依託於家族長輩進行的。
家中有後輩優秀兒孫帶到這般宴會之上,被其他世家記住,要麼便結了姻親,要麼就會被拿來比較。
季憂這般獨苗的異類,自然融入不進。
不過這並不讓他覺得鬱悶,讓他鬱悶的是此間沒有一個落單的,發展客戶的機會極少。
而對於那些成羣結隊的,季憂不太喜歡,怕服務不好。
他穿過前園的拱門,進入到右園之中,繼續尋找有潛力的客戶,結果卻意外撞見兩個熟悉的人影。
長樂郡主趙雲悅,和匡誠的心上人魏蕊,以及另外兩個女子,看穿着應該也是皇親國戚。
“季公子,這裡!”魏蕊忽然揚手。
季憂見狀走了過去: “魏小姐怎麼在這兒?我那生死之交的匡書生呢?”
“聚仙宴是司仙監負責的,他是接引處提司,還在忙着調度,估計要晚些才能過來,哦對了,給你介紹一下。”
魏蕊看向旁邊的兩個女子: “這是佳仁公主,還有長敬公主。”
佳仁和長敬是大夏先皇的兩個女兒,但不屬皇帝一脈,嚴格來說就是吃皇糧的閒散公主,修爲只是微照。
唯一早就認識季憂的趙雲悅此時看向他,見狀不禁開口: “季公子一個人到處逛,是找不到熟識的人?”
“可不是麼。”
季憂輕聲回了一句,心說一個落單的都沒有,當真是不給機會。
趙雲悅其實是比魏蕊更早注意到季憂的,將他沉默、孤單、黯然失落、獨自有遊逛盡收眼底。
斬敗楚河、建立世家,出使雪域,季憂確實大名鼎鼎,還拒絕了和自己成爲道侶的請求,看上去彷彿傲立天下,自命不凡。
可到了這仙門世家雲集的宴會上怎麼樣?他這個鄉野私修不還是徹底露餡了。
無人熟識,更無從融入,彷彿一個不小心混入的外來者。
就好像他運氣好私修入了天書院那般,與周遭格格不入。
其實趙雲悅在此的處境,雖然比季憂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兒去。
她是個郡主不假,但在世家之間是不太夠看的。
再加上崇王現在插手不了稅奉,而云州靈石因爲雪域妖石的衝擊也不再是修仙者的首選,他們崇王府的影響力就更弱了。
不過她還有一個身份,是靈劍山弟子。
但因爲是外籍,從未入山修行,所以與靈劍山的人也不是太熟。
唯一熟悉的,就是先前來盛京截胡備用丹藥的柳駿馳一行人,二人約好在此見面,但還未等到。
可在趙雲悅看來,自己終歸是比他強一些的。
魏蕊見狀忍不住開口: “那季公子要與我
們一同遊逛嗎?”
她其實更想問的是季公子什麼時候去找顏姐姐,我也想跟着去,但她知道這句話是不能說的。
季憂思索片刻後看向魏蕊: “算了吧,我先去四處轉轉,待會兒再過來找你們,若是遇到匡誠的話,記得讓他等我。”
他還要去發展客戶,帶着女子不太好出手。
尤其是那兩個公主只是微照境,而魏蕊絲毫修爲都沒有,站在旁邊鼓掌都會有危險。
佳仁公主目送他遠去,不禁看向趙雲悅:“這季憂名動盛京,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爲何現在連個友人都遇不到?”
趙雲悅回過神,耐心解釋道: “青雲天下看的從來都是世家背景,他再能攪鬧風雨,名聲在外,在這裡終究也是無法入眼的。”
“就像是我府上丫鬟,女紅做的再好終究也只能是丫鬟?”
“你這比喻……倒還真是恰當。”
此時的季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比作丫鬟了,而是繼續向着右園的深處走去,雖然沒找到落單者,但卻又遇到了些熟識的人。
首先是問道宗的弟子,應該有三十人左右,全都穿着靛藍色仙袍的,在見到季憂的時候,眼神裡全都是殺氣。
季憂當時在岐嶺殺了他們衆多師兄弟,這份舊仇許多人都記得。
而當初用銀子釣季憂,險些被季憂反殺的那個閔誠也在其列。
人太多,服務不好,算了。
季憂避過他們挑釁的眼神,繼續向西而行,發現自己認識的人其實還挺多的,例如姜晨楓、姜妍,蔣月柔,以及山海閣親傳聖子的胞弟霍鴻。
季憂和他們都是一起出使過雪域的人,勉強算得上是出生入死,見面便忍不住閒聊了幾句。
“季公子的手臂好了?”
“已經好了,多謝仙子關心。”
姜妍和姜月柔仍舊記得他在蠻荒之上的英姿,對他的感觀不錯,所以態度是極好的。
而姜晨楓,霍鴻等人則是見他仍在通玄境,心中稍稍放心了一些。
季憂在出使雪域的過程中展現的戰力實在過於駭人,對他們而言,若他的修行速度與戰力一樣誇張,道心其實是會受到影響的。
但幸好,他還是通玄。
實際上,很多認識季憂的人大概都有這麼一種想法,甚至連天書院的自己人都是如此。
他還只是通玄,實在太好了。
而除了這些人之外,季憂還見到了雲州陸家的人。
陸家在雲州算是家大業大,但是在這種全天下修仙者聚集的地方其實是排不到前列的。
陸家家主陸雄主動上前與季憂打了招呼,並未提及雪域妖石的事情,卻對季憂的傳授陸含煙劍道表示了感謝。
季憂因爲寄養閣的事情對這些靈石世家沒什麼好感,但這種場合之下也並未落了陸雄的面子, 簡單迴應了幾句。
不過讓季憂納悶的是,跟在陸家家主旁邊的一位夫人看自己的眼神卻是極爲古怪。
那眼神的古怪之處在於她是帶着居高臨下的態度審視與打量他,有種長輩來見晚輩的感覺,在他身上一陣挑挑揀揀,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公子!”
"? "
行至一方清湖邊際,季憂聽到一聲呼喚,轉頭便看到了丁瑤和卓婉秋。
兩人一個穿着月白色水仙裙,一個則身着如意雲紋小衫,對季憂欠身行禮,隨後卓婉秋又小聲補了一句姑爺。
季憂轉頭看着她們: “你們家小鑑主呢?”
卓婉秋聞聲開口: “鑑主在後面園子回見來時那日未來得及見的幾個世家,我們得了些空,便想着出來轉轉。”
她們其實出了後園也不知該去何處,就順着能看見的路一路閒逛,此刻見到了季憂,忽然就有種看到了主心骨的感覺。
鑑主是主子,姑爺也是主子。
這其實是很微妙的感覺,尤其對丁瑤而言。
她是自小伺候顏書亦的,從未舍下身段來伺候其他人,甚至在靈劍山,她都是支使別人的角色。
但隨着自家鑑主與季憂越來越親密,把嘴巴都咬成那樣了,她對季憂也有了一種下意識的依從。
與之相反的,是她與問道宗的關係。
此間晚宴,問道宗弟子衆多。
若是尋常時節,丁瑤肯定是要跟他們混在一起的,但隨着鑑主明確了態度,她也知道靈劍山跟問道宗之間應該沒有太大可能了。
於是再將與問道宗的關係經營下去,就沒了太大的意義。
丁瑤此時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看着開口: “鑑主先前與我們說過,若是出來的時候遇見了公子,就帶公子認識些人,公子現在可有空閒?”
“認識些人?”
“是您此次需要注意的對手。”
丁瑤和卓婉秋隨後就帶他到處轉了轉,指認了一些通玄境。
一個是問道宗新晉的道修天才,名叫朱堯,是本次參賽者之一,據說曾與宗內的融道境師兄對戰,未落下風。
還有一個並非仙宗弟子的世家子弟,名叫衛博,被雍州衛家暗藏了多年,一出手就斬敗了族中所有弟子。
除此之外,天劍峰首席弟子莊由的弟弟,莊子信也在特別注意的名單上。
之後就是山海閣分閣主之女,魏映夢,以及禹州慕容家的千金慕容羽、和中州的舊皇族李氏家的李雲朗。
這些人一個個都來頭不小,身後都跟着一個的龐大的勢力,說出來都會讓人心覺敬畏。
正因爲背景的強大,他們這些人的戰力也都非同小可。
所以不只是季憂三人在盯着他們,來來往往之間還有不少人在偷偷大量此人,尤其是一些同爲通玄境的參賽者。
這些參賽者也是有消息來源的,儘管沒有靈劍山小鑑主知道的多,連他們慣用什麼道法都能查到,但他們最起碼也知道這幾個人是此次天道會通玄境比拼之中的熱門人物。
至於季憂,受到的關注就少些了。
畢竟有很多人是剛剛避長關出來的,另外就是先前說過的,很少人知道他長什麼樣子。
季憂此時看向丁瑤和卓婉秋: “我天書院的通玄境,沒什麼值得擔心的嗎?”
卓婉秋張了張嘴: “天書院的這些通玄境,實力都很紮實,但較爲突出者並沒有,公子是天書院的弟子,自然比我們更瞭解一些。”
“天書院是真沒牌面啊……”
“額,公子還真是直言不諱……”
隨後三人移步,朝着右園的西南側走去,在一座千石疊壘的高大假山下見到了最後一個需要注意的對手。
那是個站在海棠樹下的年輕男子,身着一襲月白色錦袍,袍子上繡着瑞獸呈祥的暗紋,腰間繫着寬邊墨玉腰帶,袍角隨風飄動時,繡有江崖紋的內衫若隱若現。
丁瑤指認他的時候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開了口: “這人名叫顏昊,天劍峰峰主親孫,通玄上境,擅長使重劍,劍道天賦也非同小可……”
季憂仔細打量了一下顏昊,輕輕點頭。
見到這一幕,丁瑤的心中其實是有些複雜的,因爲不管怎麼說,顏昊此番出戰也是代表了靈劍山的門面。
自家鑑主爲了情郎把顏昊給賣了,在她看來有點太顧及兒女私情了,這不應該是以前那個運籌帷幄的鑑主所做的事情,因爲曾經的家主一直是以靈劍山爲重的。
這也是她先前所猶豫的原因,但卻又不能不尊鑑主御令。
季憂此盯着顏昊看了許久後開口: “你回去告訴顏書亦,這件事就交給我了。”
丁瑤聞聲一怔: “交給公子……什麼?”
“傲嬌鬼現在最想的就是削弱天劍峰在你們山門內的影響力吧,新元時強行佔兩成丹藥就是如此,所以這顏昊若是輸了,而且輸的很慘的話,估計會動搖很大一批天劍峰弟子。”
季憂捲了捲袖子: “試想連峰主親孫都都如此孱弱,那他們這些資源還不如他的,留在天劍峰又有何意義,你們放心,這件事就交給我吧,我現在也只能做這個了。”
丁瑤聽着聽着,眼眸漸漸怔住。
隨後她思索了一下,又張了張嘴,重新看向了與友人談笑風生的顏昊。
怎麼會是這樣理解的?
她從沒想過鑑主的意思是這個。
可經過季憂這麼一說,她才恍然明白,比起靈劍山的門面什麼的,他們宗內最待解決的事其實是天劍峰與玄劍峰暗中對立的內憂。
鑑主掌權其實還沒多久,而天劍峰的底蘊仍舊是最深厚的。
每年入山的弟子,最先選的也是天劍峰,因爲天劍峰的長老很多,也就意味着更多的機會。
可如果峰主親孫真的輸了,而且輸的有些不體面的話,必定會影響弟子在擇山時候的想法。
可一般人都不會這麼想吧,丁瑤轉頭看向季憂,如果換做別人,也許只會覺得有個身居高位的娘子實在是太舒服了什麼的……
卓婉秋與丁瑤不同,她更關注後半句:“公子,這顏昊不可小覷,千萬不能大意,要謹慎對待纔是。”
丁瑤此時也回過神: “卓師妹說的對,顏昊的實力確實是很強的。”
其實除了天書院的一部分弟子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季憂的名額是四劍斬敗了兩位同境,逼着長老閣將名額讓出來的。
這與當初他斬破天劍峰劍林,出使雪域是不一樣的,那些事被宣揚出去長得是天書院的臉,但這件事傳出去,傷的是天書院長老閣的顏面。
所以丁瑤和卓婉秋不太清楚季憂當前的實力,沒有概念,便容易擔心。
季憂聞聲點了點頭: “我會先去觀戰幾場的,不會託大,你們先回去吧,若是讓別人看到你們兩人跟在我身邊,我和你家小鑑主就說不清了。”
卓婉秋忍不住咳嗽一聲,心說不是早就說不清了麼。
傲嬌鬼……
她的頭皮忍不住一陣發麻,心說除了您敢用這三個字,天底下哪還有人敢這麼稱呼鑑主。
“公子待會兒會去後園見鑒主嗎?”
“後院是誰都能去的麼?”
“各宗親傳都在後院,所以需要遞帖子才行,不過公子自然是不需要的,只需要喚我們就是。”
季憂聽完了之後想了想: “若是能尋到合適的理由便去,沒有就算了,天書院和靈劍山的關係畢竟不好。”
卓婉秋聽後欠身,與季憂告別。
丁瑤跟着她一起離開,但神色還是有些複雜的,行了半程才忍不住開口: “我先前以爲鑑主已經看公子比看靈劍山重了……”
卓婉秋看向丁瑤: “靈劍山在鑑主心中永遠是最重的,我們不應該質疑,不過我們應該慶幸,慶幸姑爺也是這麼想的。”
“可是??鑑主怎麼知道公子一聽就會明
白的?”
“說不定鑑主真的只是爲了情郎能贏呢?是姑爺真的想爲她做些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