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初晴, 春風拂面。
陳涵衍斜倚在茶坊閣樓的欄杆上,不同與往日,他今日換上了顧惠懿常穿的女裝, 頭髮也梳成了繁瑣複雜的垂掛髻。本來以顧惠懿的意思, 她好奇心作祟, 又覺着陳涵衍過於完美, 滿心想着如何才能讓他出點醜。而顧惠懿自認在武力上有一定基礎, 就與陳涵衍定下了‘比武換裝’的招數,雖是贏了,但她今日走這一遭卻徹底泄氣了——無奈陳涵衍的身量雖高, 身子卻單薄,如今這男扮女裝, 旁人離遠看, 竟然有種仙入凡塵的錯覺。
顧惠懿眼尾掃過他, 心中不免惆悵——這般玉質的容顏,他是怎麼瞧得上自己的?
察覺到視線, 陳涵衍回眸,衝着她淡然一笑:“幸好你的衣服都不太花哨,不然我可真沒臉見人了。“
顧惠懿深深的嘆了口氣,垂下肩膀,一臉怨念:“你們家的人都這麼好看麼?”
“當然。“陳涵衍臉上出現了自鳴得意的傲色:”不說我爹年輕的時候, 就說我姐姐, 她可是十里八方出了名的美人, 而且……她纔不舍你像這樣對我。”
“唉……算我對不起你好了。”顧惠懿更加灰心喪氣, 先前想找平衡的想法也消失了:“我覺得我上輩子絕對投錯了擡, 男兒心,女兒身, 你呢……”她上下認真的打量陳涵衍,越看越氣:“這輩子不是女人你真是可惜了,來的這一路上,我瞧見了多少個對你不懷好意的人。”
陳涵衍眨了眨靈動的大眼睛,笑意中頗有玩味,他利落轉身,一步步走到顧惠懿身前,微微低首,她看着怏怏不樂的樣子:“原來你是在吃醋啊。”
“是吧。”顧惠懿直接承認:“可從來沒有人這麼看我。”她鬱悶的撇了撇嘴:“他們看你恨不得要把眼珠瞪出來了!你說,我怎麼能不生氣?”
陳涵衍大笑道:“你還真是心直口快,一點都不矜持。”
顧惠懿白了她一眼:“想要矜持的大家閨秀你還怕沒有?去你府上求姻緣應該比比皆是吧?”
“再多也不稀罕。”陳涵輕輕一笑,眼眸清澈而純真:“我的心思,你不知道麼?”
顧惠懿雙頰頓時漫上紅暈。
陳涵衍見她這樣心情更是愉快:“說起來,那天你舞槍,其實是我在落雪園第二次見你。”
的確如此,那年顧惠懿不過五歲,而且爲了給母親慶賀生辰,府裡搭建了一個戲臺,也請了平涼最出名的戲班子。雖說她還小,不過那一出《牡丹亭》可是讓她看到心裡去了,尤其看到杜麗娘病逝前,自繪畫像的時候,顧惠懿簡直哭的整個身子都跟着顫抖,一連幾天將自己帶入劇情,沉重心情不能自拔,不過這是後話了。
再說當時五歲的顧惠懿內心悲痛,一氣之下就跑到了落雪園像發泄下情緒,本來身後的奶孃想要追過去,卻被顧夫人攔下。不過,令顧惠懿沒想到的是,落雪園內還有另一個人。
那人自然是隨母前來賀壽,又覺戲曲無聊偷跑出來的陳涵衍。陳涵衍被人擾了清靜,有點不開心,他園門那一望,瞧見了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童,兩人對視幾眼,默默無言,而顧惠懿咬了咬嘴脣,覺得前面模樣哀愁的小哥哥好像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年幼的顧惠懿忐忑的上前走幾步,躡手躡腳的想要是說點什麼。
面對顧惠懿的反應,陳涵衍倒是淡淡的瞄了一眼,又自顧自的坐在石頭上,閒散發呆。
陳涵衍本來就有股斯斯文文的秀氣,在加上顧惠懿看完戲文沒從劇情裡出來,一時悲切,竟認爲這人就是杜麗娘的夢中情人,她越想越傷心,最終抑制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陳涵衍被這突如其來的嚎哭聲嚇歪了半邊身子,他跳起來,快速跑向顧惠懿:“你怎麼了?別哭啊!”他有些急——這是人家的地盤,若是哭聲吸引了別人的注意,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怎麼欺負人了。再看這女孩子的穿着打扮,非富即貴的,他可不想找麻煩。
顧惠懿還是覺得杜麗娘命運孤苦,受了巨大的傷害,她哭的越發兇起來,陳涵衍也急的滿頭是汗,奈何無論他怎麼問她,她都一味哭泣,不肯說話。陳涵衍被逼無奈,正打算遠離這個地方,他剛一邁步,顧惠懿停止了嚎哭,但聲音仍然抽抽搭搭的:“你爲什麼不早點出現?”
陳涵衍趔趄兩步。
“你要是早點出現,麗娘也不用死掉了!”顧惠懿牟足底氣大喊了一句,又悲傷了起來。
陳涵衍看着已經哭得像花貓一樣的顧惠懿,帶了點好笑,神情如同大人看孩子,雖然他也是個孩子,但還是故作老成道:“你看的《西廂記》麼?其實,就是個故事而已,不必當真的。”
“嗚嗚嗚……”顧惠懿的聲音逐漸變小,成了一縷縷嗚咽之音:“是《牡丹亭》,孃親最愛看的。”
果不其然——
陳涵衍的注意力轉移到了顧惠懿的稱呼上,他心裡肯定,眼前的這個愛哭鬼是顧府的小姐,同時,他也暗暗慶幸,幸好整個顧府都忙着壽宴無暇分心,不然等他們看見他哭成這樣子,自己這個客人可是百口莫辯,洗不清嫌疑了。
“好可憐啊。”顧惠懿慢慢平靜下來,小手蹭來蹭去,抹掉了眼淚:“杜麗娘死掉了,他的戀人還只活在夢裡。”
那一刻,陳涵衍微微怔住,有點被此情形觸動了——這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還是蠻善良的,跟他接觸的其他女孩子,都不大一樣。他望了望天,輕輕咳嗽了兩聲:“你沒看完吧,最後杜麗娘借屍還魂,跟柳夢梅在一起了。”
“呸!我不信!”顧惠懿單手叉腰,一手指着陳涵衍的鼻子:“你長的這麼可愛怎麼能騙人!”
“啊?我……”陳涵衍面對先後反差如此強烈的顧惠懿感到心神疲憊,他欲哭無淚,真切的知道了什麼叫百口莫辯。
面前的那個女娃娃仍舊指着她,模樣趾高氣昂的:“你連《西廂記》和《牡丹亭》都分不清,我怎麼相信你!“
“那我要怎麼證明給你看啊?”陳涵衍有點灰心,但對於她的行徑,卻很意外了起了些好感。
“小哥哥。”顧惠懿忽然甜膩一笑:“我們來幫他們創造一個完美的結局吧。”
陳涵衍被嚇的連連後退,他後悔了,他要收回剛纔那些話——這個女孩子簡直太善變了。
顧惠懿逼迫的更緊,笑容添了邪惡:“你要不同意,我就哭給你看。”
陳涵衍面目扭曲,腦海裡醞釀了很多可怕的事——惹禍了以後孃親就不帶他出來了怎麼辦?爹知道了以後會不會打他?打他事小,萬一因爲這個孩子從此跟顧將軍交惡怎麼辦?朝堂上被別的大臣針對怎麼辦?
陳涵衍胸口被這些想法燒的火辣辣的,在顧惠懿一而再的威脅下,他終於扛不住,徹底投降:“你想怎麼做”
顧惠懿允了允手指,目光迷茫:“全天下最幸福的人是誰?”
“幸福?皇上麼……全天下,他的權力最大。”陳涵衍說完,又覺得不大對勁:“可是管的那麼多,幸福也不見得吧……”
“好!就這麼決定了!”顧惠懿眼眸發亮:“按照性別,你來當皇上,我來當杜麗娘,就假裝……你是在微服私訪看見的我,之後,你被杜麗娘的美貌吸引,迎娶她入宮。”
陳涵衍慌慌張張的望了四周,確定沒人才長舒了口氣,這次險些要哭的,換成了他:“姑奶奶……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話麼,這要讓人聽了去,我們有幾顆頭都不夠砍的。”
顧惠懿也覺得自己失言,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總之就是這個過程,皇上傾心杜麗娘之後,發現她是南安太守之女,於是杜麗娘順利進宮,得到皇上專寵。”
陳涵衍此刻只能用驚悚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既然專寵,那皇上會怎麼稱呼她呢?”五歲顧惠懿咯咯輕笑起來,聲音稚嫩而又天真。
“愛妃。“顧惠懿尚未從回憶中出來,耳畔忽然響起陳涵衍的溫熱而親暱的低聲吟語,這兩個字化作纏綿的微風,慢慢繞上了她的心扉,顧惠懿凝視着不知何時從身後環抱住自己陳涵衍,他靜好的面容下是一抹微微上揚的弧度,而顧惠懿的心亦隨着這份美好變得滿足。
望着眼前之人,顧惠懿覺得自己的幸福來的如夢似幻,有淚水涌出,她揚起淚眼朦朧的面龐,舉起拳頭輕輕砸了他一下:“你看你穿成什麼樣子……”
陳涵衍握住粉拳,臉上綻開一抹舒心的笑容:“你知道,爲何第二次見你的時候,我叫自己青青麼?”
“悠悠我心,青青子衿,但爲君故,沉吟至今。”顧惠懿領略到了幸福的滋味,她笑,眉眼完成月牙:“我們以後,也會一直開心下去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