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在君貝貝最後一次試圖向這片校園發出警告,呼籲裡面的海鮮自救,但再一次失敗之後,她的執念值,累積進度完成。
很快,在她的外殼上,提示語跳轉——
[1號候選人,測試第一階段,已完成。]
[現在進入,測試第二階段:執念值清除階段。]
[候選人:1號;測試階段:第二階段;執念值清除進度:0。]
離開校長辦公室,溫南快步追上去,喊一聲“貝貝”,君貝貝的裙邊停滯下來,轉回身,等待他片刻。
溫南走到她身側,擡起棘,牽住她的裙邊,輕聲說:“走吧,一起離開這裡?”
君貝貝的貝殼微微張開一個小小的微笑的圓弧,“嗯。”
與此同時,度數出現細微的變化——
[候選人:1號;測試階段:第二階段;執念值清除進度:4%。]
晚上十一點,晚自習的下課鈴聲準時響起,原本安靜的教學樓,忽然變得躁動起來。
形狀各異、大小不同的海鮮們,鬨鬧着、嬉笑着,一起從教學樓的樓梯口涌出來,分成三股分別涌向食堂、宿舍、校門口。
撲面而來的海水的溼咸和海鮮的腥味,將溫南和君貝貝裹挾,讓他們變得像兩個趕海的人,不小心遇到了一次洶涌的漲潮。
那一根海蔘和一枚蚌殼,一黑一白兩個身影,緊緊牽在一起,組成一個“IO”的形狀,逆流而行,朝着教學樓背後的操場走去。
終於踏進空曠幽暗的操場裡,遠離了那股海鮮的浪潮,溫南長長地鬆一口氣。
但身側的棘仍舊緊緊攥住旁邊貝殼的裙邊,絲毫沒有要鬆“手”的意思。
君貝貝垂眸,看一眼他們緊緊牽着的手,裙邊微微擺動,貝殼上,度數再次小幅度跳轉——
[候選人:1號;測試階段:第二階段;執念值清除進度:12%。]
穿過操場,他們再次走進那棟廢棄的職工宿舍樓,一路往下,穿過那條潮溼悶熱的通道,走入地下。
短短几個小時過去,這處地底的溫度,又再次飆升,離水面最近的那塊地面,溫度已經超過50度。
君貝貝這種貝殼類還好,溫南這種海蔘,極其不耐高溫,在那地面上站一會兒,覺得腳下有幾根小棘都快被蒸熟了,只能不停地左右來回換腳,防止自己淪落到鐵板魷魚那一桌去。
君貝貝原本想要把那地面上的門撬開,查探一番地底的水面情況的,可一擡頭,看到旁邊海蔘參正像一根海草似的,不停地搖擺着,她最終打消了這個念頭。
“溫度升高得太快了,已經沒辦法直接跳進水裡……”君貝貝低聲說。
溫南一聽,驚了,“你還想跳進去?那不是白給?”
君貝貝眼睫垂下來。
這片水域,是這校園和外面的世界的交界處,以前夜參參沒有出現的時候,她常常獨自一個人過來,把門打開,坐在地上,將裙邊伸進水裡,看着水面被她撥動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彷彿自己身體的一部份,已經抵達了外面的世界。
那時候,和校園裡凍得冰天雪地的環境不同,當時這片水域溫度大約只有零上一兩度,水溫舒服到,她恨不能把貝殼脫了,跳進去洗個澡。
所以,君貝貝最開始想要離開這個世界時的計劃,是直接潛入地下的這片水域,從水底摸索出一條路來。
顯然,以現在溫度飆升的速度,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
哪怕這個溫度她一枚北極貝還勉強可以忍受,旁邊夜參參,還有冷凍箱裡的海瓜子,肯定都是承受不住的。
思忖片刻,君貝貝站起身,一側的裙邊捏住冷凍箱,另一側的裙邊牽上海蔘的棘,轉而往樓上走去,
“計劃有變,換一條路。”
不管自己心中有怎樣的猜測和想法,溫南隱隱覺得,此刻正在發生的一切,其實都是以君貝貝爲中心的,他更像個旁觀者,身爲旁觀者,他不應該過多地去插手對方的行動和計劃。
所以,溫南沒有多說什麼,任由對方牽着棘,跟着往樓頂走去。
最終,君貝貝領着溫南,來到職工宿舍的頂樓,再次在扶手欄杆的正中央停下來,看向那道空氣中撕裂的缺口。
如果他們這片校園,是個被一面無形的彎曲牆壁包裹住的橢圓形,那麼,君貝貝和溫南,此刻就站在橢圓形一側的頂點上。
君貝貝面朝着那道縫隙的方向,閉上雙眼,許久沒有任何動作。
“我們現在做什麼?”溫南輕聲問了一句。
“噓。”君貝貝低聲打斷他的話,裙邊微微擺動着,感受着從縫隙裡吹進來的暖風。
又過了片刻,君貝貝重新睜開眼,“風向,是從上往下吹的。”
溫南伸出一根棘,朝着縫隙裡感受片刻,“嗯。”
“我們就在這裡,等着。”君貝貝說。
“好。”溫南沒有異議。
一參一貝,默默站了片刻,君貝貝轉過身,背靠着欄杆,看向遠處的校園。
從這個方向,可以看到教學樓上僅剩的樓道應急燈的燈光,還有更遠的地方,燈火通明的宿舍樓上,來來往往的海鮮。
定定地看了許久,久到眼睛都有些痠痛了,君貝貝才眨了眨眼,然後輕聲開口:
“我常常想,如果一直像他們那樣,在那片規劃好的世界裡,像被固定在轉盤上的旋轉木馬似的,不停地原地打轉,上上下下,好像很忙碌的樣子,開開心心地過完一生,未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溫南無法理解,“可以做騎木馬的人,偏偏要去羨慕被人騎的木馬?”
君貝貝轉過頭,看向旁邊海蔘那俊朗的側臉。
對方的雙眸,就像萬里無雲的晴朗夜空,黑漆漆的,是那麼純粹、那麼徹底、那麼毫無顧慮的瘋癲。
她覺得自己跟夜參參很像,可是她又很清楚,自己和夜參參根本不是同一類。
夜參參可以在同學們充滿質疑和嘲諷的問題中,毫無心理負擔地回一句:“對,我有病!”
可是,她做不到。
她沒有那個勇氣,承認自己和周圍其他個體是截然不同的。
她是個異類,可又不肯直面這件事。
因爲她終歸也不是夜參參那樣的羣體的一員。
那她到底屬於哪裡? 君貝貝有時會想,她如果也是一根海蔘就好了,徹徹底底地和現在這個世界隔離開。
可是她不是,她雖然有一身異常的白色貝殼,可是她終究還是一枚北極貝。
夜參參會講出那樣的話,因爲他從一開始,就是騎木馬的人,他是來遊樂場裡遊玩的顧客,騎完木馬,便可以拍拍屁股離開了。
可是君貝貝原本只是轉盤上的木馬,只是和其他木馬不同,插在她身上的那一根機械轉軸,斷裂了,讓她有機會離開那片轉盤。
這並不代表,她就可以從木馬,變成顧客。
那她到底是什麼?
溫南並不知道旁邊那一枚北極貝的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但是,他清楚地看到,對方貝殼上的數值,在沉默中,有了變化——
[候選人:1號;測試階段:第二階段;執念值清除進度:8%。]
不是,爲什麼清除進度還能降低的?
而且,只是靜靜地站在這裡,什麼都沒做,什麼也沒說,怎麼就降低了?
“轟——”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震天的響動,彷彿山崩一般。
君貝貝和溫南同時朝遠處巨響傳來的方向看過去,發現是校門外的一排低矮的小賣部,忽而轟然倒塌了,掀起陣陣煙塵。
緊接着,腳下的地面開始劇烈晃動。
隱約能聽到地底的水流極速拍打着地面,發出浪濤的聲音。
一參一貝垂頭看向腳下,發現他們所在的樓頂,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着一側傾斜。
原本被君貝貝放在腳邊的那隻冷凍金屬藥箱,隨着地面的傾斜,往遠離他們倆的方向滑出去。
君貝貝慌張地衝上前去,伸出帶子裙邊,一把勾住那金屬箱,將其攬進懷裡,緊接着,自己的身體便跟着不受控制地往天台另一側滑過去。
她下意識伸出帶子裙邊,想要勾住背後的欄杆扶手,發現自己剛纔一時情急,衝得太深,此刻將帶子裙邊伸到最長,竟然也無法夠到那扶手。
白色的裙邊在空中揮舞了兩下,下一刻,她的軟肉被一根黑色的棘緊緊勾住了。
擡起頭,就看到夜參參的一根棘勾住欄杆扶手,另一根棘用力拉住她,然後渾身每一處肌肉都繃緊了,像起重機似的,將自己的身體努力地往上縮。
用最後的一點爆發力,夜參參身體猛地一甩,像擲鐵餅那樣,他拼盡全力,將那一枚北極貝直接甩到扶手欄杆的外側去。
緊跟着,夜參參自己也攥緊扶手,一躍跳到欄杆另一側去。
而同一時間,校園的另一邊,在那一排小賣部轟然倒塌之後不久,校門也很快淪陷了。
彷彿地裂一般,那些建築物,相繼轟隆隆地倒進地底,掀起的煙塵,仔細看過去,才發現,不是灰塵泥土,而是白色的水霧。
整個橢圓形的校園,就像一根蹺蹺板,校門那一側下陷時,溫南和君貝貝所在的廢棄職工宿舍這一側,就自然而然地被擡起來。
隨着這一側地面被擡高,他們所在的水泥樓,被用力擠壓在那一層無形的空氣牆上,恨不能將其捅穿。
溫南沒有外殼,身體柔軟,這樣被擠壓在中間,眼看快要透不過氣來。
這時,背後忽然覆蓋上來一層保護傘,將他的視線都遮擋住。
溫南擡起視線,看過去,發現君貝貝將自己的貝殼張開了,貝殼邊緣分別撐在溫南身體兩側,爲他支撐起一個溫暖的小帳篷。
這樣的姿勢,將溫南徹底保護起來,可是,同時也將所有的壓力,全部都放在了自己的貝殼上。
空氣牆摩擦在她細嫩的白色貝殼上,發出類似指甲刮在黑板上的刺耳聲響,聽得溫南心尖都被揪起來。
他身上的每一根棘,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包裹在自己外皮上的那細嫩的貝肉,因爲極度的痛苦,而不受控制地顫抖、抽動。
有溫熱的東西,滴落到溫南身上。
溫南擡起棘,看過去,發現一灘透明的液體。
是血。
君貝貝的外殼,眼看着,要被那無形的空氣牆,磨破了。
“沒有貝殼,你怎麼活下去!”溫南急了,用力去推那枚北極貝,想要將自己抽身出來,發現對方夾得太緊,根本抽不出來,“你放手!別再硬撐!”
君貝貝不肯鬆開,聲音顫抖,
“天塌下來,我都會幫你撐住的,夜參參。”
[候選人:1號;測試階段:第二階段;執念值清除進度:20%。]
“說過要帶你一起,我絕不食言。”
[候選人:1號;測試階段:第二階段;執念值清除進度:30%。]
“一定,一定要,離開這裡。”
[候選人:1號;測試階段:第二階段;執念值清除進度:40%。]
“無論如何,都要,離開這個世界。”
[候選人:1號;測試階段:第二階段;執念值清除進度:50%。]
對方顫抖着講出的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打在溫南心頭。
看着那染血的白貝殼上,不斷變化的數字,溫南到這一刻,彷彿才真正感受到了對方心底的執念——
無論如何,都要,離開這個世界。
溫南擡起棘,想要摸一摸對方的臉。
一股灼熱的水汽,忽然從正前方的無形空氣牆中,倒灌進來,發出類似蒸汽火車啓動時那種巨大的“噗呲”聲。
下一刻,溫南彷彿一頭鑽進了一朵濃密的雲霧中,悶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劇烈地咳嗽兩聲,溫南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發現周圍的環境,已經徹底變換模樣。
繚繞在周圍的水霧散去,他們撐在扶手欄杆上,將周圍的一切,盡收眼底。
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溫南和君貝貝,都陷入沉默。(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