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公公的臉色,頓時變了。
他跪在地上,藏藍色袖袍下的手緊緊捏起,嘴脣顫抖,眼神中震驚萬分,說不出話來。樑子華瞧見他這如臨大敵的模樣,劍眉下一雙有如朗星般的眸子透出絲絲寒意:“吳公公今日到來,難道不是想試探本王是否看出端倪嗎?”
吳公公渾身一震,朝樑子華俯身拜下,聲音裡滿是恐慌:“奴才不敢,請殿下恕罪!”
“本王對你們樑國的事沒有興趣,也不想去探究。”樑子華不鹹不淡地說道,“不過本王還是要提醒你們一句,此事倘若被公諸於世,於你們樑國來說,可是滅頂之災。”他微垂雙眸,聲音平緩無波,充滿涼博之意,但每一個字都像利箭一般刺進吳公公心頭,直叫他渾身顫抖,驚懼不已。
吳公公是樑皇宮裡的老人了,幼年時便已入宮當差,足足有三十餘年,原是大梁國君的貼身侍監,在宮裡位高權重,頗具份量,便是前朝大臣都要禮讓三分。樑國國力薄弱,百姓善耕織而怠兵事,在強大猶如巨獸的鄭國面前,便似羔羊一般毫無反抗之力,鄭軍還未到達都城,他們的降書便已率先送來。那一日夜半更深,樑王將吳公公喚到殿裡,命他爲樑國使臣,陪同質子入鄭。
吳公公臨危受命,自覺責任重大,跪拜樑王,並承諾會竭盡所能保質子平安。然而那時樑王的眼神卻深意未明,只說了一句:“若有必要,可殺之。”那陰沉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宮殿裡迴響,平添了幾分蕭瑟與寒意,直到吳公公在第二日見到站在馬車旁滿臉淚痕的質子“侯天吉”,才明白樑王那句話的意思。
樑王乃好色之人,後宮嬪妃無數,卻始終子嗣單薄,除去早夭的皇子之外,便只剩下兩位皇子。一是嫡子侯天佑,乃王后所生,今年不過三歲,樑王待之如寶,恨不能將他捧在手心裡;二便是十一皇子侯天吉,生母乃是側妃徐氏,雖位份不高,但身爲碩果僅存的皇子之一,身份自然不可同日而語。這兩人都是樑王的心尖疙瘩,恁個將誰送去鄭國當質子都跟剮他心頭肉似的,這才兵行險着,想了這桃代李僵的計策,而這替代者,便是與侯天吉同一月出生的十二公主侯妍玉。
侯妍玉的生母本是宮女,偶得樑王臨幸,卻未被賜予名份,仍以僕役之身在後宮勞作,直至誕下一女,樑王纔想起她的存在。爲顧及顏面,草草將封爲最低品階的采女,置於後宮中不聞不問,若非爲着侯天吉,樑王興許根本想不起來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女兒。
吳公公在宮中侍候了這麼多年,自然見過侯妍玉幾回,只知道她性子怯弱,事事退讓,便是有宮人私人拿了她的俸銀,她亦只會默默忍受。吳公公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這樣一個毫無半點存在感的公主,唯一一次被她的父王想起,竟是做爲替代品被送往鄭國。也就是在那時,吳公公才明白了樑王真正的用意。
此事驚險萬分,若被察覺,於樑國來說必是滅頂之災,樑王此舉已將舉國上下置於生死邊緣,所以他纔會對吳公公說那句話。
——若有必要,可殺之。
侯妍玉於樑國來說,唯一的價值就在於代替同月而生的兄長入鄭爲質子,她身邊的每一個人,包括貼身侍女在內,都是樑王處心積慮安排的眼線,他們的任務就是盯着侯妍玉的一舉一動,倘若身份敗露,她就會被毫不留情的除去。
白日裡見到侯妍玉狼狽而回,吳公公已然震驚,再聽侯妍玉述說完事情經過,更叫他大驚失色。暫時不說璃國與崎國兩位皇子的魯莽行徑,單是樑子華與那蜀國女官的舉動便已讓吳公公惶恐不安,思慮再三,他才決定入曲臺殿探聽虛實,不成想卻被樑子華一眼看穿。
樑子華見他的臉色忽青忽白,顯然是恐慌至極。他雖然不知道樑國爲何要鋌而走險,但卻能猜到此事若是敗露,第一個受難的人便是“侯天吉”,他腦海裡浮現那雙怯弱無助的淚眼,心頭莫明一痛。
“你們樑國倒是會知人善用。”樑子華冷笑了一聲,眼神中盡中嘲弄之意。
“此舉實屬無奈,求殿下爲妍玉公主保守秘密。”吳公公雙手置於額下,俯身一拜。
“公主?”樑子華眉頭一皺。他本猜測“侯天吉”中王公貴族之女,受樑王脅迫纔會桃代李僵,卻沒想到她竟是金枝玉葉之身。
吳公公並非鐵石心腸之人,這幾月侍候在侯妍玉身邊,愈發覺得她善良可親,縱然遭遇諸多不公,心中依然至純至善。他們同在鄭國,一榮共榮,一亡俱亡,於公於私,他都要盡力看護侯妍玉,即便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也要盡力一試。
“公主身世坎坷,自小便被冷落宮中,遭受諸多苦難,奴才人微言輕,只求殿下能保守此事,放公主一條生命!”吳公公悲切地說道,字字句句都出自他的肺腑。
樑子華心中微微震動,捏了一枚黑子在手裡,對着棋盤思量片刻,將黑子落了下去。
“本王已經說了,你們樑國想做什麼,要做什麼,本王都沒有興趣。”
他話中所指已然明顯,吳公公感激不已,對他再次重重拜下:“奴才叩謝殿下大恩!”
“本王不說,不代表別人就不會發現,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吳公公應當明白。”樑子華冷淡地說道。
“家國大事,奴才無權也無力評斷,奴才現下能做的,就是竭盡所能護公主周全。”吳公公心裡很明白,倘若此事敗露,侯妍玉縱然命不久矣,整個樑國都會受到牽累,屆時他又有何顏面再苟活於世?
樑子華沒興趣再聽他說下去,只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殿下大恩,奴才銘記於心,沒齒不忘。”吳公公躬身行了退禮,從殿裡退了出去。掩起的房門將呼嘯的風聲關在了殿外,青銅鳥盤花紋燈靜靜燃燒着,火光搖曳,映在茶灰色雙喜紋的簾幕上,樑子華執了枚白子靜座許久,棋盤上黑子被圍,已至絕境。宮殿裡靜寂無聲,唯有夜色吹過窗臺嗚咽作響,過了許久,樑子華將白子放回棋盒內,長長嘆息了一聲。
攬星殿裡,崢嶸着了一件琥珀色素錦綢衣坐在燈下,執了一個楠竹製成的圓形繡框,絲線在纖細如玉的指間穿梭,徐徐在素色繡布上勾勒出精美圖案。
木棉從屋外走進,好奇地問道:“姐姐,你在做什麼?”
“馬上就要入冬了,天氣寒涼了許多,我想爲殿下做一個香囊,置些藥草在裡面,以做安神消溼之用。”崢嶸擡眼笑了一笑說道。
“姐姐待殿下可真好啊!”木棉羨慕地感嘆着。
“你若是喜歡,等改明兒空了,我替你也做一個,可好?”崢嶸微笑說道。
“不如姐姐你直接教我做女紅吧!”那素色錦緞上繡着精美絕倫的翠竹,雖尚未完工,但繡工與配色便是對女紅一知半解的木棉都忍不住看直了眼睛,連聲讚歎不已。木棉出身武將之家,父母早亡,自小被忠勇王府收養,陪伴崢嶸一同習武,身手雖及不上崢嶸,但勉強還能自保,後又在機緣巧合之下學了些醫術,但唯獨對女紅她打小就避之惟恐不及。對木棉來說,用那顏色各異的絲線在布上一針針繡出花樣與圖案,簡直就是難如登天的事,她寧可去院子裡武刀弄槍,也不願意遭這份罪。
崢嶸拿手貼着她的額頭,笑道:“我們家木棉今兒是發燒了嗎?”
木棉臉上一燥,兩朵紅雲飛到頰邊:“姐姐莫要取笑我了,左右也是空閒着,不如就學些針織活兒,拿來打發時間也好。”
崢嶸本是無心之語,此刻見她神情羞澀,姿態扭捏,心頭猛然一怔。記得過去在忠勇王府時,崢嶸最喜歡的便是跟着府上的師傅一塊習武,可面對忠勇王特意請來教她女紅的繡娘,她總是興趣寥寥,嫌棄穿針引線太過矯揉造作,哪及得上兵刃間的灑脫與自在。有一日崢嶸好不容易繡出一幅成品,拿到忠勇王面前獻寶,忠勇王樂呵呵研究了半天,誇她這隻蛾子繡得活靈活現,很是不錯。
單這一句話,就將崢嶸那滿心滿腹的雀躍之情給澆熄了,這明明就是蝴蝶呀!雖然翅膀短了些,身子肥了些,但它也還是一隻蝶蝴!那時崢嶸纔不過十歲,只是想着親手給忠勇王做個荷包,費了好些日的功夫,指尖都被戳出好幾個血眼兒,卻還是沒能如願,站在那裡頓時紅了眼眶,委屈的想哭。
忠勇王見狀便將她輕輕攬在懷裡,柔聲說道:“崢嶸,父王很高興,父王會將它當寶貝一樣戴在身上。”
“可是它明明不好看。”崢嶸把手指藏在衣袖裡,不願讓忠勇王看見上面的傷口。
“傻孩子,有一些東西並不在於它是否精緻,而在於這裡麪包含的心意。”忠勇王愛不釋手的握着那枚繡着醜蝴蝶的荷包,神情裡又是欣慰又是感嘆。後來,這隻荷包陪伴了忠勇王很多年,就算磨破了邊緣褪去了顏色,他也捨不得丟掉。而在那時,仍是懵懂的崢嶸並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直到那一日她在景福宮的木蓮花樹下遇見太子楚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