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館的照明燈打在人工巖壁上,幾個學員正仰頭研究新設置的路線。
“這個起步點好難啊……”穿紅色運動服的女生嘟囔着,這是她第三次從巖壁上滑下來。
凌風放下水壺走過去。
指尖觸到那個光滑的巖點時,凌風嘴角不自覺揚了一下。
起跳時,他的右腳精準地踩中牆上那個只有硬幣大小的凸起,身體向上延伸。
所有人都有些意外且佩服地望着他。
最難的那個動態段落,凌風做了個其他人都沒料到的動作,用膝蓋輕輕抵住巖壁保持平衡,右手迅速越過常規抓點,直接夠到了更高處的支撐點。
樹脂材料硌進掌心的感覺讓他安心。
落地後,紅衣服女生最先開口:“你怎麼想到用膝蓋固定的?”
“去年全國賽見過類似線路。”凌風扯下鎂粉袋,白霧在他指間散開,“那個冠軍就是這麼做的。”
羅勇拿着記錄本走過來,用筆尖點了點凌風的肩膀:“天賦是能快速吸收經驗。”他轉向其他學員,“但如果不像他這樣每天練到巖館關門,再好的天賦也是浪費。”
羅勇握着保溫杯,杯口冒着熱氣,“但也別驕傲,你漏了兩個點。”
凌風頓時微微一愣,羅勇伸手指向巖壁中段那個不起眼的灰色凸起:“這個過渡點必須碰一下,規則牌上寫着呢。”又指向頂部那個藏在陰影裡的小扣點,“最後結束要拍這個,你直接越過了。”
大家都默默地望着羅勇教練。
羅勇把保溫杯擱在地上,突然起跳。
他爬得不算快,但每個動作都精準地壓在線路規範上,碰到那個灰色點時,他特意轉身看了凌風一眼。
落地時他氣息都沒亂:“下個月市賽用國際規則,所有過渡點必須明顯觸碰。”他撿起保溫杯抿了一口,“你剛纔那種爬法……裁判會給零分。”
那個穿紅色運動服的姑娘小聲問同伴:“所以剛纔不算完成?”
羅勇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天賦是能輕鬆抓住巖點。”他聲音壓低了些,“但記住規矩比展現天賦更重要。”
“看好了。”他朝走向旁邊那面沒人用的訓練牆——那是館裡最難的交錯斜面,掛着些邊緣破損的老巖點。
起跳時他甚至沒用鎂粉。
腳趾勾住碗口大的凸起時,整個身體像鐘擺般盪出去。
在最高點突然鬆手,徒手抓住兩個光溜溜的圓點。
最嚇人的是他爬完全程沒換氣。
“二十年前全國賽的規定。”羅勇下來以後,指指那個交錯斜面,“當時要求攀巖像走路一樣自然。”
紅衣服姑娘突然開口:“羅教,我聽說,你之前還去野外無保護爬過真正的巖壁?”
馬上有人接話道:“爬巖壁算什麼?你們不知道吧,羅教練可是咱們四川十分有名的登山大佬,有很多相當資深的登山愛好者都會過來找羅教練做領隊的。”
然而這句話確實讓羅勇的臉色微微一沉,他沒有吭聲。
而說話者心頭則有一些疑惑起來,因爲他覺得自己這記馬屁應該讓羅教練很高興纔對。
羅勇拿起保溫杯說:“大家再休息一會兒,然後再分組訓練。”說完便朝着旁邊的休息區去了。
望着羅勇的背影,此時纔有人提醒剛纔拍馬屁的傢伙:“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羅教練去年出過意外,現在人家都不玩登山了,你在他面前提這個幹什麼呀?”
對方明顯一愣,臉上也出現了一絲驚慌的神色:“啊,我……我不知道這件事情啊!”
此時,羅勇並沒有在意那些隊員這會兒議論的事情,默默走到了休息區,坐在椅子上,微微嘆了口氣。
有一件事情讓人非常沮喪……以前爲之驕傲的東西,比如走過多少野外的路線,踏上過多少山峰的峰頂,這些事情突然在某一刻變得索然無味了。
你會覺得爲之奮鬥了很長時間的東西,突然就沒有意義了。
這種錯位感是最讓人絕望的。
而起因……他時常會想,當時自己如果再強硬一點,或許結局就不是那樣的了。
那次的意外之後,他已經決心從此退出登山圈,只是守着這個攀巖俱樂部。
外面的山太險了,以前總覺得自由更重要,現在他覺得能夠把握住的纔是最重要的。
其他的困擾也是有的。
他很害怕那兩個姑娘的家屬找過來。
儘管他已經跟太多人詳細敘述過當時的情況了,但這半年以來,還是會時不時有人找到他了解當時的情況。
倒不是因爲“反覆揭開自己的傷疤”這種理由而不願面對那些家屬,他只是不希望那一次意外的直接導火索,會再次讓已經受傷的人再受到第二次傷害。
說到底,還是那句話,如果自己當時更強硬一點,或許結果會好一些……
他拿出手機,最近的一條消息是一個名爲祝清越的女孩發過來的,自稱是林左芳的侄女,要過來找他了解當時的情況。
就在他如此想着的時候,有一對青年男女結伴走進了訓練館。
……
李悠南饒有興趣地看着場館裡正在訓練的攀巖愛好者。
對於李悠南來說,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幾個教練,他們的動作也好,或者是攀巖路線的選擇,在他的眼中都可以用笨拙兩個字來概括。
當然,這倒並不是說這些人真的水平很差,單純是因爲李悠南的段位實在太高了。
就好像是琴魔里斯特突然跑進了某個音樂培訓機構,看哪個老師彈鋼琴都會覺得像小孩子玩玩具一般,是一個道理。
李悠南現在的攀巖技能是二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等級的攀巖技能是國際頂尖的。
這個場館裡的所有初級也好,高級也好的路線,對李悠南來說都和平地沒什麼區別。
如此東想西想,祝清越已經朝着那個她對比了好幾遍的羅教練去了。
羅勇便是上次祝清越的小姨出意外時,一起組過隊的一個領隊。
類似他們這種挑戰難度極高的登山俱樂部,是不會邀請真正沒什麼經驗的新手小白加入團隊的。
從這一點上來說,至少祝清越的小姨是獲得了對方的認可的。
而此時,祝清越已經徑直走向了羅勇,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你是羅勇教練吧,我們網上聊過。”
羅勇點了點頭,語氣倒顯得平靜:“你說,林左芳是你的小姨是吧?”
祝清越點了點頭,隨後開門見山地說:“我這次過來只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煩您,我想了解一下我小姨失聯的時候的細節。”
羅勇嘆了口氣,並沒有直接回答祝清越,而是問她:“我需要知道,你瞭解這個的目的是什麼?”
聽到這句話,李悠南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頭。
因爲無論從任何一個角度來說,祝清越作爲失聯者的家屬,詢問當時的情形,應當都是合理的請求。
難道說還有目的可以讓他選擇不告訴祝清越細節嗎?
祝清越也皺了皺眉頭,說:“我的目的重要嗎?”
羅永卻很嚴肅地點了點頭:“很重要。”他認真地說,“這件事情不僅涉及到你的小姨,還涉及到另外一個失聯者。相關的情況我已經跟派出所的民警說了,我是沒有義務必須要告訴你們什麼的。你們如果想知道的話,也可以直接去派出所問民警。”
聽到這裡,祝清越卻一下子就明白了什麼。
在過來之前,他們一家人自然也是一直跟這邊的民警保持聯繫,詳細地瞭解過事情的經過了。
簡單的說,她的小姨之所以會失聯,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當時照顧一個受了傷的女生驢友,提前下去了。
祝清越看着羅勇有一些凝重的表情,一副要承擔什麼的神態,忽然心裡就明白了什麼。
她這是害怕自己去找那個女生驢友的麻煩?
大概是這個原因了。
祝清越爲了打消羅勇的顧慮,連忙說:“羅教練,我大概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我只是單純的想要了解我小姨的情況,跟其他人沒有關係。”
祝清越的話說在了羅勇的心坎上,對於他來說,那天他最自責的事情便是讓那兩個女孩先下去了。
他們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一個團隊的人,只是臨時組的隊,所以對彼此其實並不算特別熟悉。
那個女孩子,受了傷,腳崴了,很嚴重,要提前退出,需要有一個人陪伴。
但並不一定必須是林左芳。
而他當時也知道林左芳爲了那一次的徒步計劃準備了很久,說實話,無論如何都該讓一個男的陪那個女生下去。
但當時林左芳自告奮勇,考慮到的是大家都不怎麼熟,或許還是女孩子更方便一點——他們當時的位置要回去,已經需要一天一夜的路程了。
他自責的地方也是在此,當時如果他強硬一點,讓個男性來做這件事情,或許,結局就會有一些不同。
這並不是性別歧視,女性在對抗大自然的能力上天生弱於男性。
如果,祝清越過來的目的是想將所有的責任歸結於那個女孩子身上,來找麻煩……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也是他之前一直警惕的事情。
但此刻祝清越這般說了,他便又動搖起來。
羅勇沉默了一下,緩緩站起身來:“你想了解什麼?”他問。
祝清越說:“我想了解你們進山的路線,還有分開的位置……”
羅永奇怪地問:“你瞭解這個幹什麼?”
祝清越遲疑了一下,目光有一些堅定起來,認真地說:“我……我想去看看我小姨走過的地方……還有她最後看到的風景。”
羅勇的眼皮跳了一下,一種一種更接近於哭笑不得的表情一閃即逝,隨後是一種苦笑,搖了搖頭。
如果是這個理由……
他看了祝清越一眼,說:“放棄吧,我不能告訴你這些詳細的事情,那是害你。”
祝清越站起身來:“爲什麼?”
羅勇認真地說:“你剛剛畢業?沒聽林左芳說過,她有一個你這麼大的侄女。我得告訴你,徒步穿越這種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子的。”
他頓了一下,目光追憶。
“大概在十幾二十年前的時候,我剛剛開始進入這個圈子,那時候,我有跟你一樣的心境,總覺得生命它是有詩意的。”
“就像剛纔你說的那句話,說要去看小姨看過的風景,走小姨走過的路……是不是覺得很有感覺,很酷?”
祝清越愣了一下。
羅勇的語氣逐漸變得冰涼起來:“我來告訴你殘酷的現實是什麼吧,小姑娘,人生沒那麼多詩意。你看不見你小姨看過的風景,也不可能走你小姨走過的路,就像人永遠不可能踏入同一條河。”
“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幻想,覺得,哦,小姨去過的地方,我也去了,我的心結就打開了。”
“你覺得,你有心結。”
“但實際上,你的心結,只是你的心結。”
“它跟你去了哪兒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就算去了那地方,心結也只是你一個念頭就打開了,但那個念頭,不需要依託去了哪裡……如果你硬要把這兩件事情扯在一起,在我看來,會很……蠢。”
隨後他目光上下打量了祝清越一番,語氣中帶着幾分難以言說的憐憫:“看你的樣子,以前沒有登過山吧?我告訴你,我們的路線,你一出發就會被嚇退,你們光是走到山腳底下,我們的登山點,靠你自己都沒有辦法做到……我不希望,林左芳的親人,因爲這種荒唐的理由而成爲一個悲劇。”
面對羅勇苦口婆心的勸說,祝清越生出一種無力感。
她很清楚,對方說的其實是對的,如果對方鐵了心不告訴自己這些細節,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祝清越不甘心地望向了李悠南,但讓她失望了,李悠南全程一語不發。
羅勇站起身來說:“我還有課要上,如果沒有別的事情的話,就先不陪你們了。”
李悠南和祝清越給他讓出位置,羅勇過去繼續上課了。
祝清越吸了吸鼻子,抹了兩下眼淚,委屈地望着李悠南,說:“你不幫我說兩句話嗎?”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沒什麼底氣了,語氣弱弱的。
李悠南沉默了一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覺得羅勇是做的對的。
祝清越終於忍不住癟了癟嘴哭起來:“我……我真的很傻嗎?我做的事情真的這麼沒有意義嗎?”
李悠南默默看了看祝清越,微微嘆了口氣:“我再去試試吧,看看能不能說服他。”
聽到這話,祝清越擡起頭來。
李悠南又有一些嚴肅地說:“但先說好,接下來的所有事情都要由我來安排,你無條件聽我的。”
“包括,我說返回就要返回。”
祝清越慌忙擦眼淚,連忙點頭。
李悠南款步走了過去。
此時,羅勇正在給一名學員示範動作,一面說:“在掌握基礎的動作之前,不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人家不是說了嗎?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有一個領路人,就像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他從上面下來,看到李悠南和祝清越還沒走,便笑了笑,一方面是爲了岔開話題,另一方面也是爲了緩解一下氣氛,對李悠南和祝清越說:“我看你們看半天了,對攀巖也感興趣嗎?這條道挺簡單的,專門給新手嘗試的,你們可以來試一試。”
祝清越看向了李悠南,李悠南卻搖了搖頭說:“算了吧,這裡的所有賽道都……太簡單了。”
“沒什麼挑戰。”
他是認真的。
他輕飄飄地落下這句話,在場聽到的所有學員都齊刷刷地將目光望了過去。
而羅勇愣了一下子,表情也變得古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