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我死。”
那聲音有些沙啞,細不可聞,只是聽着就能察覺到主人勇氣的不足和猶豫。
那是朱翊鏡的聲音。
從被朱載押過來到現在,他一直沒有說過話。好像是失了神一般低頭看着腳尖,直到現在都沒有擡起。雪花飄落在頭頂,化開,水滴順着頭髮滴下,顯得極其狼狽。
他幾乎是用氣聲說出了這句話。
但隨着他話音落地,他好像終於卸下了某些一直扛在肩上的擔子,一直緊繃着的肩膀陡然鬆垮了下來。
“父親,我死。”
他重複了一遍,這次聲音終於恢復了正常。
“不要讓淼哥知道我的事情。”
“應該死的,是我。”
朱載猛地轉過頭,定定地看着朱翊鏡。
“鏡兒……”
“父親,其實我很累。”
朱翊鏡沙啞着說道。
“自從我出生開始,我就認識了淼哥。我很佩服他,每次當他辦完差事回來給我講那些經歷的時候,我就想着等我長大,就去給他做個副手。”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話本里都是這樣寫的。等到您老了,淼哥做指揮使,我做副指揮使,我們一起出門辦差、並肩斬殺惡人,然後在酒桌上笑着把經歷講給您聽,您會笑着對我們說‘做得好’。”
“我想着,這樣就好。”
“但我做不到,父親,我做不到。”
朱翊鏡始終沒有擡頭,只是自顧自地說道,像是臨行之前與父親道別的兒子,要將平日裡說不出口的話藉着情緒一併吐出。
“這些白日夢,既是我的,也是您的。”
“但我只是個不配做您兒子、不配做淼哥兄弟的庸人。想的越多、做的越多,反而錯的越多。”
“漸漸地,淼哥不再與我說差事上的事情,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對比之後覺得失落;漸漸地,就連您也不再把要事交到我的手中,因爲您怕我會做錯。”
“我怕。”
“我怕看不到淼哥的背影,我怕您有天徹底對我失望,我怕這從小做到大的白日夢真的成了泡影……所以我走錯了路。”
“我開始嫉妒淼哥,爲什麼他就那麼強,爲什麼他就可以把事情做好,就可以替您分憂,就可以叫您放下心來……爲什麼我就是不行,爲什麼我天生就是個……庸人。”
“父親,淼哥回京的那天,您沒有打我,卻也沒有看我一眼。那時開始,我夢醒了。”
朱翊鏡轉過頭看向安梓揚。
“安千戶,對不住,那天說了不該說的話……能幫我解開鎖鏈嗎?”
安梓揚搖了搖頭,梅青禾上前一劍劈斷鎖鏈。
朱翊鏡繞開了朱載,走到劉瑾的面前。
“錦衣。”
他說道。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不對勁,但我還是鬼迷心竅,把你留了下來……因爲你是唯一一個用那種眼神看我的人——崇拜、認可,就像我夢裡一樣。”
“可惜,那是假的,對嗎?”
劉瑾搖了搖頭。
“不是。”
朱翊鏡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身。
“謝謝你騙我,但我該醒了。”
“父親,殺了他。”
“這件事不該讓安千戶做,他是淼哥的屬下,不該摻和到我們的家事裡面,不要讓淼哥日後難做。”
朱載袍袖不住抖動,牙關緊咬,卻是不動。
現在的朱翊鏡,看起來纔有幾分像是他年輕時的樣子,也是他這些年來期望朱翊鏡成爲的樣子……可這卻是最後一眼。
“父親。”
朱翊鏡再度喊了一聲。
“我想在臨死之前做一件事,做一件配得上做您的兒子、淼哥的兄弟的事情。一件您和淼哥日後想起我來,會覺得驕傲的事情。”
“我沒有智謀也沒有武力,結果錯了一輩子,唯一有的就是這條命……現在我終於有了機會,您成全我吧。”朱載腿一軟,幾乎要倒下。
“鏡兒……對不起。”
“你是我朱載的兒子,我和大李,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這一點。”
朱翊鏡點點頭。
“知道了父親,謝謝您。”
倉啷啷——
朱載陡然伸手拔出腰間長刀,猛然一擲。
噗嗤。
長刀貫穿了劉瑾的胸口,將他釘在了地上。
他低頭看了看胸口,又強撐着轉頭看向一側,似乎在尋找着皇帝的身影,可卻始終找不到。
最後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再無聲息。
朱翊鏡噗通一聲坐倒在地。
時間不多了,等到李淼殺死安期生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死期。
好在臨死之前還有一些時間,讓他可以好好看一看朱載,看一看自己直到臨死才終於得到了他的認可的父親。
“鏡兒!”
朱載快步跑過來,將朱翊鏡摟入懷中。
老淚縱橫。
朱翊鏡緩緩擡起手,似乎是不敢去擁抱他,手臂先是碰了一下朱載的後背,而後就像觸電一般彈開,過了一會兒才又貼近,最後緊緊地抱住。
他強撐的表情,終於崩潰。
“父親……我不想死……”
“我還沒跟母親道別,我還沒跟淼哥道歉,我——”
泣不成聲。
安梓揚一揮手,在場衆人都默契地轉過頭圍成一圈,將空間留給了這對父子。
兩人卻是隻顧着抱緊對方,顧不上說話。
“鏡兒……”
“父親……”
哭泣間,忽然有第三個聲音插了進來。
“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聲音悅耳動聽,帶着笑,只是聽着就叫人在心底勾勒出一張似喜似嗔的動人容貌來。
可這一瞬間,安梓揚、朱載遍體生寒!
在場之人中,唯獨他們兩人聽過這聲音,一個是在街頭算命攤子上,一個是在皇陵之戰結束後!
明教教主,苗疆妖女!
籍!天!蕊!
安梓揚猛地就要厲喝出聲,未等開口,一隻纖細白皙的手就點在他的背後,鎮住了他的一切動作。
“安千戶莫急,我今日可不是你們的敵人。”
“不要動哦,你身子裡養着不少蠱蟲,只要我在場,它們的主人就不是你咯……你也不想被自己的蠱蟲咬上一口的吧?”
朱載擡頭,看清了籍天蕊帶着微笑的嘴角。
“你要做什麼!”
籍天蕊雙手背到身後,歪頭笑道。
“來賣個人情給李大人,省得他老是對我喊打喊殺的,我這種妖女只擅長玩弄人心,最害怕的就是不聽人講話、上來就要打人的殺胚了。”
她笑着,伸手點指朱翊鏡。
“我能救他,而且是在李大人面前救。”
“不知道朱大人,能不能把他借給我一下,讓我去做完這場順水人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