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

孟潛山不敢不從, 只好帶着孫遠,戰戰兢兢地推着輪椅往前走。

他在心裡流着淚大喊,徐夫人, 快跑啊。

不過, 那二位夫人明顯沒有收到他用神識發過去的信號, 聽到輪椅的聲響, 他們紛紛擡頭, 竟皆露出了好整以暇的神情,等着他們幾人走近。

輪椅上的霍無咎冷眼掃過兩人。

穿紅衣服那個他有點印象,長得像個娘們, 毛手毛腳的,第一次見面, 就伸手摸他的臉。

另外一個……

他眼鋒有點冷。

上次遇見的時候, 從中說和的那個?他擰了紅衣服那人的爪子, 就是這個人有條不紊地上前勸說,遣人去請府醫的。

……靖王原來就喜歡這樣的?

霍無咎涼冰冰地收回了目光, 眼中多少有幾分不敢苟同的不屑。

他們軍營之中,最煩的就是這種磨磨唧唧愛和稀泥的讀書人,光是聽他這種人說話,就讓人不由得頭大。不過想來靖王人品不好,眼光也差得很, 能看上的人, 不是好東西纔是正常。

霍無咎在心下冷冰冰地掃射了一通, 並沒發現, 他將被靖王“暗中傾慕多年”的自己, 也一併納入了攻擊範圍。

他不過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神色冰涼,更沒有打招呼的打算。

倒是顧長筠笑眯眯地先開口了。

“上次見到咱們這位霍夫人,還是好些日子之前吧?”他一雙狐狸眼軟得像絲,將霍無咎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通。“咱們靖王府的風水呀,就是養人,瞧瞧霍夫人,氣色好了不少呢。”

徐渡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顧長筠家沒落之前,父親房中也有幾房姨娘。顧長筠自小耳濡目染,深諳後宅爭鬥之道,來了靖王府,就尤其愛在外人面前演這酸溜溜的戲。

他平日裡不太搭茬,想來霍無咎也不會搭理他。

果然,霍無咎一言不發,倒是後頭的孟潛山笑嘻嘻地躬身道:“這是自然!霍夫人來了府中之後,一切都好,也勞顧夫人掛心了!”

說着,他暗中拿胳膊肘捅了捅孫遠,笑眯眯地接着道:“不知二位夫人在此對弈,奴才愚鈍,擾了夫人們的雅興……孫遠,還不快跟兩位夫人告辭?”

孫遠聞言,連忙聽話地對二人行禮。

可是,不等他告辭的話說出口,顧長筠笑着開口打斷了他。

“急什麼?”他道。“來了就走,孟潛山,本夫人是吃人的老虎?”

徐渡瞥了他一眼。

他勸過顧長筠多次不要胡鬧,但也知道,顧長筠早年曆經大起大落,養成了這番遊戲人間、見誰都要不怕死地要逗一逗的性子,輕易是改不掉的。

見孟潛山被問得直賠笑,徐渡開口打圓場道:“若無要事,也不急着走。霍夫人可會下棋?方纔我與長筠正膠着呢,若是會,霍夫人不如來看看,此局當如何破之?”

霍無咎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最討厭下棋。

他父親是個臭棋簍子,手下的軍師卻是個圍棋國手。陽關偏遠,他父親不願放過任何一點教育他的資源,便強按着他,讓他跟那個笑面虎軍師學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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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耐煩玩這無趣的黑白棋子,就總搗亂,直氣得他父親沒收了他最喜歡的大宛馬作爲要挾,才逼得他硬是學會。

會了,不代表就喜歡。

霍無咎冷眼掃過面前徐渡。

磨磨唧唧的和泥棍子,令人心生厭煩的黑白棋盤,惹人煩的東西,還就湊到了一起。

身後的孫遠聽到徐渡這話,左看右看,不知該聽誰的,就見霍無咎擡手,示意他等在原地。

孫遠連忙照做,就見霍無咎握住了輪椅的木輪,徑自行到了棋盤邊。

徐渡看向他。

就見霍無咎坐在棋盤旁側,淡淡垂眼,掃視了一圈棋局,半點不假思索,便伸出了手,拿起一顆黑子,落在了棋盤上。

徐渡一愣。

但霍無咎沒給他開口同自己說話的機會。落了那一子,他便徑自收手,按在了木輪上,手下一發力,輪椅便轉了個方向,徑直行遠了。

“走。”他開口道。

孫遠連忙上前推上他,孟潛山急匆匆地向兩人行禮道別,也跟着走了。

顧長筠一路瞧着他們,直到看他們走遠了,才面帶驚奇地對徐渡說:“你瞧瞧,不愧是當將軍的,即便關在後宅裡,還是這般又狂又野,目中無人的。”

卻聽徐渡沉默着,一句話都沒說。

顧長筠沒等來徐渡的搭腔,轉過頭來看他,就見徐渡緊盯着盤上的棋局,面無表情,不發一言。

顧長筠笑着調侃他,順着他的目光往棋盤上看去:“這棋盤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

他的話戛然而止。

便見棋盤之上,原本徐渡的白子,將他的黑子幾乎逼進了絕境,卻在霍無咎那一子落定之後,黑子如反撲的困獸,一口咬在了白子的咽喉之上。

棋盤之上,局勢一轉,黑子自頹勢復起,氣勢洶涌。

顧長筠愣了愣,笑了起來。

“他下棋挺厲害啊?”他道。

徐渡卻搖了搖頭。

就在方纔,霍無咎落下那一子,收回手時,擡眼看了他一眼。

沉冷的黑眼睛,像那顆烏黑的棋子一般,洶涌而狠辣,冷得讓人直墜寒潭。

一瞬間,徐渡感覺後背都冷透了,似乎霍無咎想要殺得片甲不留的,絕不只是棋盤上的白子。

片刻之後,他笑了笑,搖了搖頭。

顧長筠問道:“想什麼呢?”

徐渡沉默了片刻。

“沒什麼。”他說。“只是不知……我幾時招惹了那位霍將軍。”

——

過了正午,便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江隨舟眼底烏青,懨懨地上完了早朝,便又趕去了禮部。

即便季攸已極照顧他了,卻也不能全然什麼都不讓他做。這日見他臉色極差,季攸看了看外頭尚早的天色,便讓他去城外迎一批會場鋪陳所需的材料。

季攸笑着對他說,按照賬冊清點明白後,不必回禮部覆命,讓人將運材料的車自趕到禮部院中即可。

江隨舟知道,他這是特意放水,讓自己公幹完了,可以提前回府。

他心下頗爲感激,既感謝季攸其人秉性溫和,是個十足的好人,又感謝自己那日多嘴,跟季攸多聊了幾句。

卻沒想到,打他從禮部出來後,雨便越下越大。

剛出北城門,便有人來報,說是運送材料的馬車在城外十里處陷進了泥裡,出不來了。

這下,便是好一番折騰。

城外的雨比城中的下得要大些,況且臨安城外本就是土路,後主來此之後,手裡那點銀子光顧着給自己修皇城了,壓根沒動過修路的心思。

因此,原本午後便可迎來的材料,硬是折騰到天色擦黑,才堪堪運到城門口。

江隨舟跟着在城外吹了一整天溼冷的風,待到車隊趕來,還要指揮手下清點數目、清理乾淨泥濘。

等他回到王府,已是二更天了。

在城外時,他對付着吃了些東西,權當晚膳。回到府上之後,他只覺疲乏得睜不開眼,略一清理,便睡下了。

孟潛山小心地伺候江隨舟在牀上躺下,便擡眼往旁側看去。

就見窗下的坐榻旁,霍夫人正端坐在輪椅上,低頭靜靜翻着手裡的書。

孟潛山大致記得,平日裡霍夫人不會睡得這麼晚,不過……也許不是在等王爺,只是因爲他手裡那本書特別有意思呢?

孟潛山不敢問,靜靜退了出去。

房門被掩上了。

霍無咎手裡的書嘩啦又翻過了一頁。

書本上,貧窮的才子書生翻過丞相家的院牆,與貌美嫡女月下私會。嫡女羞答答地遞給他一方自己親手繡的絲帕,卻被書生一把握住了柔軟的手……

霍無咎的眼睛落在書冊上,目光卻是空的。

書翻了半本,他卻壓根沒注意到自己手裡拿的是一本什麼書。

片刻之後,他擡眼,往牀榻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隨舟躺在那裡,似乎已經睡着了。

霍無咎的手指緩緩捻上了書頁。

他從今天入夜時獨自用完了晚膳開始,就莫名有點煩,煩得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霍無咎只當這煩躁來源於他的雙腿。

他腿上的傷逐漸好了,卻一直沒什麼知覺。直到前幾日,天開始變得陰沉,他的腿上纔有了些許感覺。

卻是來源於他腿上經脈斷處的隱隱刺痛。

這種疼與割裂的劇痛不同,並不太嚴重,卻像鈍刀刮骨。不過因着那痛感並不強烈,幾日下來,霍無咎也並未受它影響。

一直到今天,下雨了。

潮氣蒸騰,他的傷處像是有所感應一般,牽扯着一道經脈,一直到他腰椎處,一片噬骨的疼。那疼痛來得綿密洶涌,且經久不絕,直像有人將手探進皮肉裡,一個勁地拉扯他的筋骨。

霍無咎只靜靜捱着。

但是,卻又有些奇怪。他安靜坐在原處捧着書冊發呆,卻每當外頭有腳步進出時,他都會下意識地凝神,去聽那腳步的聲音。

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等什麼,只是每次聽完,心下煩躁的感覺就又多了幾分。

偶爾還能聽見孟潛山遣別的下人出門去問江隨舟什麼時候回來,底下的小廝跑了好幾趟,回來都只說王爺在忙。

霍無咎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

一直到窗外雨聲漸小,更漏打到了二更,霍無咎才聽到了那道腳步聲。

有些浮,並不快,一落入霍無咎的耳中,他就知道,是江隨舟回來了。

他垂下眼,翻了一頁書。

今日不到他的妾室那裡過夜了?

霍無咎脣角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冷嗤,心下積攢了一晚上的煩躁,居然隨着這道嗤聲,漸漸消散了個七七八八。

甚至牽着他的嘴角,都拉起了一道弧度。

不過,江隨舟今天並沒跟他交流,徑自收拾了一番,便栽倒在牀榻上睡着了。

直到此時,四下無人,霍無咎才擡起眼,目光靜靜落在他身上。

病秧子。單是昨天,在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和泥棍那兒過了一晚上,就虛弱成了那副模樣。都這樣了,還要學着人家充盈後院?

真是不要命。

這樣的病秧子,合該安分一些,被護在羽翼之下,在溫室裡不受日曬雨淋地將養着,不教他受罪,也決不讓他生出那些花心思,惹些亂七八糟的蜂蝶。

想到這兒,霍無咎的心竟跳得有些快,像是被什麼念頭撩動了似的,心口有點癢。

他頓了頓,淡淡收回目光,像是試圖壓住什麼一般,重新拿起了手上的書。

【張生將那柔荑攥入手中,只覺柔若無骨,只教他心神都盪漾了。便見那小姐雙頰之上飛起紅霞,雙目帶怯,有道是……】

……孟潛山尋來的書冊,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霍無咎臉色一黑,將那書一把丟在一邊。

啪地一聲輕響,竟是將牀榻上那人驚得肩膀一顫。

霍無咎聽到了那細微的響動,轉頭看去,就見牀榻上的人緊緊裹着被子,似被驚到了,卻又像沒醒,翻了個身,仍舊睡着。

……有點奇怪,江隨舟往日睡覺,沒見把被子裹得這麼緊的。

霍無咎皺了皺眉頭,便聽到來自牀榻上的呼吸有些沉,似乎比平日裡費勁兩分。

難道是病了?

他不太想管,也懶得生事,覺得還是把孟潛山叫進來比較好。

但是他的手卻似乎不大聽指揮,分明是應該將輪椅搖到門口去的,卻莫名其妙地徑直到了江隨舟的牀邊。

牀上那人裹得很嚴實,只露出了烏黑柔順的髮絲,鋪展在枕上。

霍無咎遲疑着伸出手,隔着被子握住了江隨舟的肩膀。

這人消瘦,肩膀很單薄,即便隔着厚重的被子,也被霍無咎輕而易舉地單手握住。

霍無咎沒怎麼使勁,就將他轉了過來。

……臉色白得不正常,在發抖,呼吸也是顫的。

他緊閉着雙眼,嘴脣也沒什麼血色,睫毛有些抖,呼吸也很吃力。

陡然撞上了他這幅極度脆弱的模樣,霍無咎驟然一愣,接着像是怕自己把他攥疼了似的,觸電似的匆匆放開了他的肩膀。

接着,他有些笨拙地擡起手,覆在了江隨舟的額頭上。

……好像是這麼試人發沒發燒的?

手下的溫度不燙,卻涼得厲害,應當是被凍着了,尚沒有發起熱。

霍無咎便要收回手,去把孟潛山喊來。

卻在這時,一隻涼冰冰的手從被子裡費勁地伸出來,一把將他的手握住了。

冰冷又柔軟,一點力氣都沒有,卻讓霍無咎的手僵在了原處。

“別去。”牀上那人聲音都打着顫,分明躺在被窩裡,卻像是墜入冰窟中的人,顫抖着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霍無咎聽見了江隨舟囈語般的聲音。

“別告訴我媽,我睡一覺就好了。”他說。

霍無咎不知道“他媽”是他的什麼人,但他能從江隨舟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裡,聽出恐懼和迷茫。

像是生怕給人添亂似的。

霍無咎頓了頓,鬼使神差地回握住了江隨舟的手。

他的手骨節分明,頗爲修長,只輕鬆地一收,便將那隻稱得上細弱的手握進了手心裡。

牀榻上意識不清的江隨舟似是驟然尋到了一處熱源,輕輕喟嘆了一聲,竟是費勁地將那隻手拉近了。

下一刻,冰涼又細膩的臉頰,貼在了霍無咎經脈凸起的的手背上。

——

江隨舟躺下之後,便恍恍惚惚地失去了意識。

他像是被個亂糟糟的夢包裹住了,時間和世界都是錯亂的。

一會兒是他年少時,他在他父親的大宅裡,被幾個媽是誰都不知道的同父兄弟推搡欺負。他委屈巴巴地去找他母親,卻隔着門看見他母親獨自坐在房中無聲地哭,哭得像是沒了魂魄,讓他心生膽怯,什麼委屈都不敢再說出口。

一會兒又是後主令人生厭的笑臉,還有一衆他只在畫像上見過的朝臣,神色各異地盯着他的一舉一動,讓他緊張而畏懼,半點不敢妄言。

一會兒又是霍無咎,手裡握着滴血的刀,雙眼就像他揭下蓋頭那天一樣冷,緊盯着他,好像是要立馬把他的頭砍下來,拿到城牆上去風乾。

江隨舟想跑,雙腿卻定在原處,眼看着霍無咎走上前來,衝他伸出了染滿鮮血的手……

江隨舟乾脆緊閉上雙眼等死,卻沒想到,霍無咎沒殺他。

……他居然伸手,摸了他的臉。

江隨舟只當他是要摸清從他脖子哪處下刀,摸歪了才碰到臉上。

卻沒想到,霍無咎的手貼着他的臉,就不撒開了。

江隨舟也是在這時幽幽轉醒的。

像在夢中一樣,他腦中混沌一片,渾身燙得厲害。他迷濛地睜開眼,只看得見一片燭火搖曳,亮得他睜不開眼。

他只覺渾身沉得難受,緩緩吸了一口氣,沒等說話,便先嗆出了一陣沙啞的咳嗽。

“王爺!”

是孟潛山的聲音。

江隨舟咳得眼前發花,就在這時,他手裡握着的個什麼東西,忽然回握住了他的手。

微微發涼,且非常有力,一把就將他扯得坐了起來。

接着,另一隻手落在了他的後背上,緩緩拍着,將他的咳嗽漸漸順了下去。

江隨舟這才淚眼朦朧地睜開了眼。

他看見,通明的燈火之中,孟潛山跪在他的牀榻前,趴在牀沿上,急得眼睛都紅了,緊緊盯着他,抖着嘴卻不敢出聲。

而他自己的手裡,握着一隻骨節分明、經脈縱橫的大手。

江隨舟發着燒,腦子正遲鈍着,看到那隻手,便愣愣地順着手的胳膊往上看去。

就對上了一雙冷冰冰的黑眼睛。

江隨舟嚇得一把撒開了那隻手。

就見霍無咎淡然停下了拍他後背的動作,順帶拽過了個引枕墊在他的身後,一把按着他,讓他靠上去,便轉過頭,淡聲道:“醒了。”

便見一個年輕府醫匆匆上前,在牀榻前跪下,替江隨舟搭上了脈。

霍無咎按着輪椅,往後讓了兩步。

誰也沒注意到,他方纔被江隨舟握在手裡的那隻右手,放在膝頭,緩緩捻了捻手指,握了起來。

像是在留住某種觸感一般。

周遭的下人們見着江隨舟醒了,紛紛停下了正在忙的事,團團圍到了牀榻邊。

就見府醫搭了片刻脈搏,起身道:“王爺仍是因着體虛,加之過於勞碌,便使溼寒之氣侵體,受了風寒。小的已在外間熬好了藥,一會王爺喝了睡下,想必明日一早便可退燒,只是須在府上靜養幾日,待到風寒大好之前,都不可再奔忙了。”

旁邊的孟潛山連連應下,吩咐旁邊的侍女快些去將藥端來。

江隨舟靠在綿軟的引枕上,費勁地揉了揉太陽穴,才大致消化了府醫的話。

……哦,是累到了,今天下雨,就把他凍病了。

已經開了春,雨水並不冷,這個季節沒淋雨還能凍病的人,除了他,恐怕也沒別人了。

江隨舟認命地嘆了口氣,

不過也好,他生了病,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府上休息幾天了。也不知能不能病久一些,最好能一直病到後主的千秋宴。這樣的話,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稱病不去,霍無咎自然也不用去了……

想到霍無咎,江隨舟混沌的腦子頓了頓。

剛纔……他好像是,拉了霍無咎的手?

但是他卻沒有絲毫印象,不知道霍無咎是怎麼來到他的牀邊的,自己又是怎麼和他拉上手的。

江隨舟只覺是自己病糊塗了。

不過,由不得他多想,便有一道極其霸道的苦味,由遠及近地飄來。

江隨舟跟着皺起了眉頭。

便見一碗漆黑如墨的藥汁,被盛在白玉碗中,端到了他的面前。

苦澀的味道飄到江隨舟的鼻端,立刻,他便被激得直咳嗽,咳得喉嚨一陣乾嘔,嚇得孟潛山連連替他拍背,一迭聲地喊主子。

待咳嗽止了,江隨舟轉開頭。

他穿越過來之前,就特別不喜歡喝中藥,卻沒想到,這古代中藥的難喝程度,比現代的還要更甚一籌。

孟潛山讀到了他動作中的拒絕,苦口婆心道:“求求您了,王爺,您還是把這藥喝了吧!”

江隨舟憋着氣,沒出聲。

藥就端在他面前,他怕多喘一口氣,都要被嗆得丟半條命。

孟潛山急得快哭了。

“王爺!您不吃藥,這病可怎麼好啊!”

江隨舟頓了頓。

……對啊。

他不吃藥,病不就好不了了嗎?

他的病不好……不就可以理所應當地不帶霍無咎去參加後主的千秋宴了嗎?

——

自這日起,江隨舟便順理成章地在府上歇了下來。

朝中上下不少朝臣都給他送來了慰問的禮品,就連後主也賞了太醫來,美其名曰替他診治。

江隨舟知道,後主這是生怕他在裝病,所以專門派人來看看。

不過江隨舟病得實在嚴重,那太醫回去也說,是靖王殿下這身子實在不中用,下場春雨都會被淋掉半條命,高興得後主次日便賞下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金銀珠寶,讓江隨舟只管好生休息,朝中的事,一概不用他操心。

而禮部尚書季攸也知道,是因爲自己分給江隨舟的差事使得他受了寒、生了病。那日江隨舟讓孟潛山帶信給季攸,季攸還頗爲愧疚,讓孟潛山帶了好幾本五花八門的野史回來,權當他賠禮道歉。

江隨舟哭笑不得,讓孟潛山趕緊將那些破書收起來,收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

第二日,他的燒便退了,但風寒仍舊沒好。

江隨舟從沒有感冒這麼難受過。

原主想必是呼吸系統尤其脆弱,一受涼,從喉嚨連帶着肺都難受極了。因着他身體差,這幾天還總反覆,一會兒渾身冷得像要結冰,一會兒又發低燒。

江隨舟被折騰得死去活來,還不忘偷偷問孟潛山,要不要把霍無咎搬出去,省得過了病氣給他。

這不過是個藉口。江隨舟只是想借這個由頭,把霍無咎弄出去。

畢竟現在,後主和龐紹已經徹底相信他是個斷袖,甚至還覺得他是個喜歡玩些刺激的斷袖。既然這樣,他也沒必要天天將霍無咎留在這裡,還憑白讓人家天天睡坐榻。

但是孟潛山卻連連搖頭。

聽到江隨舟這樣說,他笑得見牙不見眼。

“不必,霍夫人才不怕這個呢。”他仗着霍無咎此時不在房中,極小聲地對江隨舟說。

江隨舟皺眉。

就見孟潛山道:“您不知道!您生病的那日,是霍夫人發現的。打從奴才進來,霍夫人就一直握着您的手,直到您醒了才撒開呢!”

說到這兒,孟潛山已經兀自笑得極其開心了。

江隨舟有些無語。

他大概有印象……但那也不是霍無咎握他的手,而是他拉着霍無咎不放。

但是,他說了孟潛山也不會相信的。霍無咎就算被廢了武功,也不可能扯不開他這麼一個發着燒的病號吧?

就聽孟潛山笑嘻嘻地接着道:“王爺,我覺得,霍夫人對您多少也有些……嗐!當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江隨舟冷下臉,把他趕走了。

果真,只要說了謊,早晚都要爲這個謊言付出代價。

看着孟潛山春風得意的背影,江隨舟咬着牙搖了搖頭,只得把將霍無咎搬走的念頭暫時壓了下去。

而他的病雖說反覆,也一天天地在好起來。

後主原本派了一次太醫來,之後便再沒了動靜。卻沒想到,沒過幾天,又有宮裡的太醫來了。

這次的這個太醫,江隨舟明顯看出了不同。

之前後主請來的那個,只略一把脈,看江隨舟病得厲害,便告辭離開了。

而這個卻不同。他來之後,細細給江隨舟診斷了一番,甚至連江隨舟這幾日吃的什麼藥,都清清楚楚地檢查了一遍。

江隨舟猜測,這個太醫,八成是龐紹派來的。

後主只是想看江隨舟生病,他病了,後主便開心,不會再管旁的。可龐紹不一樣,他在盯着江隨舟,看他身體究竟如何,看他何時會好,更要看他是否會藉此做出旁的動作。

江隨舟極其厭煩這樣的監視。

但這太醫卻趕不走,每隔幾日,就會來一次。

一直到了這天。

這是這太醫第三次來。給江隨舟問診之後,這太醫笑得頗爲意味深長,說道:“王爺恢復得不錯,想必再過兩三日,便可以大好了。正好再過四日,便是皇上的千秋宴,陛下可是日日惦記着您,這下,您準能去,陛下也不會失望了。”

說完,他揚長而去。

江隨舟自坐在牀榻上,氣得氣息不大平穩。

他知道,這是龐紹在威脅他,告訴他,自己知道他的身體狀況,他也逃不掉,必須要把霍無咎送到宮裡去,給後主拿來逗趣取樂。

恰在這事,孟潛山端着熬好的藥進來了。

江隨舟看了那藥一眼,便轉開了目光。

這陣子下來,他覺得自己已經快被這苦藥泡透了,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苦味。

這藥還不如不喝呢,身體不好,大不了就是多病幾日,也好過那幫人得逞,再讓霍無咎被他們羞辱一番。

這樣想着,江隨舟淡淡對孟潛山說:“放下吧,本王一會就喝。”

孟潛山小心翼翼地覷着他。

他知道,主子這會兒心情不大好,想來是不耐煩喝藥的。不過,因着江隨舟這段日子喝藥都挺積極,除了第一次之外,都沒表示過拒絕。

孟潛山對他便也放心,聽他這樣說,就將藥乖乖放在一旁,退了下去。

房中只剩下了他和霍無咎兩人。

江隨舟看了霍無咎一眼,就見他安靜地獨自坐在遠處,低頭翻書。

他放心地下了牀榻,端起旁邊矮桌上的藥。

卻沒看見,旁邊的霍無咎聽到響動,立馬擡起頭看向他。

就見江隨舟渾然未覺,穿着單薄的寢衣,單手端着藥,步伐有些虛浮,往角落裡栽着景觀樹的紫砂盆走去。

江隨舟心道,只要他倒兩天的藥,保證他這破身體舊疾復發,要想去千秋宴,只能被擡着走。

這麼想着,他走到紫砂盆邊,將玉碗遞了過去。

卻在他馬上就要將藥汁倒下時,一隻手忽然伸過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隨舟回過頭去,就見霍無咎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他的旁邊。

他坐在輪椅上,單手鉗住江隨舟的手腕,就讓他的手動彈不得。他雖是擡着頭看他,但那一雙銳利的黑眼睛,卻冰冷又氣勢凜然。

看得江隨舟莫名心一虛。

“幹什麼?”他聽到霍無咎問道。

江隨舟穩住心神,冷聲道:“多事。讓開。”

霍無咎的手卻半點都沒鬆開。

“喝了。”

陳述句從他的口中說出,特別像命令。

“你在對本王說話?”江隨舟拿出了兇孟潛山的態度,眉眼冷冽,倨傲地俯視着他。

霍無咎沒出聲,手下的力道卻重了幾分,硬生生將江隨舟的手一寸一寸地拽了回來,握着他手腕,強迫着他將藥端回了面前。

分明是在用行動,一字一頓地命令他,把藥喝了。

苦味撲面而來。

江隨舟被薰得直皺眉,垂下眼,就見霍無咎神色冰冷而強硬,似乎不給他留半點商量的餘地。

江隨舟心下莫名泛起幾分委屈。

後主厭惡他,他知道,從來這裡到現在,他也沒少受辱,早就忍得了。

他也知道生病難受,這段時日以來,他日日病得死去活來的,長這麼大,他也沒生過這麼久、這麼難捱的病。

對他來說,與其這般病着,還不如讓後主一逞口舌之快呢。

他怕什麼?還不是怕面前這位祖宗受辱,記在他的賬上,讓他以命來抵?

他冷聲笑了一聲。

“霍將軍,你當我爲什麼倒藥?”他道。

霍無咎沒出聲,只靜靜握着他的手腕,以沉默同他對峙。

江隨舟接着道:“方纔那太醫的話,你聽見了吧?他爲何總來看本王,又爲何那般提醒本王?因爲皇上說了,他的千秋宴,讓本王帶上你出席,他要見你。”

許久沒這麼一連串地說這麼長的一句話,江隨舟的氣息有些上不來,說到這兒,嗆得喉嚨咳了幾聲。

他強忍着,接着道:“他見你,所圖爲何,不必本王說吧?本王雖不想管,卻也不願在羣臣面前丟這樣的面子。將這玩意倒了,多病幾日,對你對我,都是好處,明白麼?”

說完這話,江隨舟很是費勁地喘了幾口氣,纔將氣息捋勻。

他垂眼看向霍無咎。

就見霍無咎擡着眼,淡淡看着他,聽他將這番話講完,神情依然極爲平靜。

待他捋順了呼吸,霍無咎才靜靜開了口。

“我知道。”他說。“所以,藥喝了。”

江隨舟皺眉。

就見那雙沉黑的眼睛,平穩又安靜。

他分明已經站不起來了,身在敵國,是人人得而踐踏的戰俘,但那雙眼睛,卻讓人莫名感到一股令人安心的強大。

“要不了我的命,我沒什麼怕的,他讓去,我就只管去。”他說。

頓了頓,霍無咎有些生硬彆扭地開口道。

“所以,你也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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