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姐妹弟兄相見,自然有一番悲苦辛酸,抱成一團痛哭失聲。
“鳳姐,你今天也爲我們張羅好久了,先回去吧。”
我眨眨眼:“你們……寶玉這裡只有一個院子,你們都住下來可能擠不下啊。”
“能住下的。”探春垂頭,笑意顯的有些複雜難明的意味:“鳳姐,我們也都不是嬌滴滴沒吃過苦了,這一路什麼都遇到過。你現在嫁爲沈家婦,我們在你那裡也名不正言不順……”
“我明白,你不用說了。”
出門看到鴛鴦坐在外屋,站起來朝我一笑:“我倒是不方便賴在旁人家,不知道夫人府上能否收容。”
我也一笑:“求之不得,鴛鴦姐姐大才,正好我們莊子上的事情太亂,你幫我理一理,我聘你做女賬房好了。”
“正是,我還要和李姑娘多學些東西。唉,那些小物件她給我的時候我只當笑話聽的,但是想不到卻真是……救了我們四個人呢。我長到這麼大,現在才頭回知道,這世上的的天有多寬,地有多廣,有許多東西我是頭一次見……”
我們出了門,上了車,鴛鴦和我小聲說着話。
“我雖然以前都是做丫頭,可是在老太太身邊,吃的用的一點不比主子差。就是我爹孃哥嫂,說是給人當差,可也沒幹過重活,沒吃過什麼苦。我們這次出來的時候,看到很多……我以前沒看到過的,沒聽到過的。有的人家賣孩子,不要錢,只要孩子能不餓死就行了。他們連野菜也挖不着了,小孩子撿到一隻死的了鳥,直接一口就把生鳥的腿咬下來了……”
我拍拍她的手。
“我以前總覺得我命不好,現在看看,我的命哪裡不好了?我已經比那些人強了太多了……”鴛鴦掠掠鬢邊的頭髮:“其實老太太走時,我覺得我這輩子也就到了頭了,當時想也就這麼和她一同去了的好。但是現在我不這麼覺得了,我這輩子還長的很,我得好好的,有滋有味兒的活下去。”
“你這麼想就對了。”
“其實,寶玉她們多少有點不自在,因爲你……”
“因爲我改嫁?”
“是呵。雖然遭了變故,可他們還是姓賈的啊,自然他們還是一家人。可是夫人你現在卻是姓沈了……”
我自己也有感覺,不過……怎麼說我和寶玉也還是姑表姐弟,所以還是一直在來往的。雖然他並不肯主動親近我這邊。
鴛鴦小聲說:“說實話,夫人和賈家人總是牽繫,難道不怕王爺心裡面不痛快?”
“他?沒有。他不是那樣小氣的人。”
“難說。”鴛鴦一笑:“嘴裡不說,或是面子上裝大方,不見得心裡就沒想法了。”
平兒也這樣勸過我。
可是,沈恬看起來是真的不在意。
我和他,現在應該說是關係極親近了,他也沒有別的女人,一個王爺,只有一房妻,一個妾,一個通房也沒有,在這個時代,就算不是鳳毛麟角,那也是稀罕的很了。
有的時候,我覺得我和他離的,很近。
可是,隱隱約約的,又覺得,還差一點。
還差一點點距離,我和之間始終隔着些東西。
有的時候感覺沒有那麼明顯,但是有的時候不同。
但是無論何時,那種感覺,都沒有徹底消失過。
鴛鴦也看出我有些心不在焉,沒有再說什麼。我聽着馬車向前行駛的時候已經沒有那種明顯的輪的摩擦聲了,想來車子是已經整過了的。
想想還真是很巧,當時我看中了這種車子的設計,去請人打造,找到的那位劉師傅又恰是原來造這車子的人。
不知道平兒這次是找的什麼人修整的我們的車子,感覺走起來挺好的,很順暢很平穩。
看來這維修保養工作的的確馬虎不得。
我將鴛鴦安置在東院,晚間沈恬回來,我替他接換衣服,他順口問:“我聽說府裡來了客人?”
“是,不過她們到寶玉那裡去了。”
“怎麼不留她們多住住,你也有人好說話解悶?”
我一笑:“我先前是不放心她們,可是現在她們平安無事,一路有驚無險的從京城來到眼前了,我也就放下心了。說起來她們纔是一家子親兄弟姐妹,自然是奔着自己的哥哥去的,我不過是個表姐……三姑娘又不是我姑姑生的,二姑娘和四姑娘從來也不親近,她們不想留在我這裡也是理所應當的。”
他忽然想起什麼,指指剛纔脫下來的衣服:“夾掖裡有東西,給你的。”
我一邊問:“什麼東西啊?”一邊提起衣服伸手去摸。觸手圓潤堅硬,我拿出來看,是顆明珠,有大拇指頭大小。光華蘊蘊,看得出是顆好珠子。
“咦?這個哪裡來的?”
“今天外頭得的,你看中意不中意,回來湊一對鑲了戴。”
“我首飾多的很,你不用費心多弄啦。”
“那可不一樣。”他看看我腰間,目光一頓。我順着他的目光看,是那枚葉子形狀的玉佩,前些子拿淺黃的絲絛穿了,還打了個蘭花結,正好今天穿的顏色素淡,就用來壓裙邊了。
“怎麼了?”
他沒說話,只是招一招手。
我抿了下脣,緩緩走過去,將頭枕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臂圈住我的腰,兩個人就這麼靜靜的站在那裡,站了有好一會兒,沒動,也沒說話。
我輕聲問:“你好象特別在意這個東西,到底是爲了什麼緣故?”
他的聲音很輕:“這個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若是沒看到這個,我也還是想不起來小時候我們曾經見過面。”
“嗯?”
“你那時候更小,不記得這東西的來歷也不奇怪,這塊玉原是我孃的,後來我拿了出來,又被你得了去。你那時候有三四歲吧?穿着件大紅的繡花衣裳,頭髮也用紅繩扎着,穿着男娃娃的小靴子,跟個小惡霸似的搶了我東西就跑,我一直以爲是個男孩子,可是那時父親找了又找也沒找着這麼個人,當時只當男童來找,可你卻是個假充男兒教養的野丫頭,那自然是找不到了。”
我發了一陣愣,明白過來他說的什麼意思:“原來這個……是,你的啊?”
“嗯,就是在金陵遇上的,在離玄武湖不遠的廟裡,大人都在進香,我出來透氣,碰着個胖胖的肉球似的小人,跑的倒很快,撞了我自己還鬧脾氣,然後抓掉我佩的玉就跑了……”
我有點結巴:“我,我那時候多大?”
“我不是說了,不是三歲就是四歲,真是蠻不講理。”
我眨眨眼,又愣了一陣問:“那,你什麼時候知道是我的?”
“在船上,你受了傷之後的事了,我把你抱回艙去,請孫郎中來給你醫治的時候,那會兒看到你帶着這個了。”
啊,真是……
很巧啊。
我摘了墜子,把長髮梳順,編成辮子上牀睡覺。
可是躺下來了,卻好半天也睡不着。
他剛纔說的話,的確解開了我心中一個大謎團,不過……
不過我現在卻有個疑惑更難釋懷。
我一直沒睡着,他有些睡意朦朧的問:“怎麼了?”
“沒事,就是你剛纔說的事……讓我覺得意外……”
“呵呵。”他輕輕撫摸我鬢邊的頭髮:“嚇一跳吧?”
“嗯……”我忽然問:“那你是喜歡小時候的我,還是喜歡現在的我?”
“什麼?”他好象有些沒有明白過來。
“你是不是因爲喜歡小時候的我,所以……”
所以纔對現在的我一直這樣照顧,甚至娶我爲妻……
可是小時候的鳳姐,和現在的我,並不是同一個人,他喜歡的,究竟是不是我呢?
他明白過來之後就呵呵笑出聲來:“你以爲你天生麗質麼?好吧,就算你是個美人,那會兒可是胖的跟個球一樣,還穿着男裝,我就是情竇早開,也絕不會對個小胖子有什麼不軌意圖啊。”
雖然他的話是在取笑我,貶低我,我的心情卻一下子好了起來,就象一片雲彩被風吹着,呼的一下就輕盈的飄起來,一直向上升,升上了天空……
我衝他一瞪眼:“你敢笑話我?嗯?”我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惡狠狠的朝他脣上吻了下去。
他一面笑,一面抱着我,還含糊不清的在說:“不行不行……不能咬……我明天還得見人……”
“你就跟人說……你家後院倒了葡萄架……”
好一陣繾綣糾纏之後,我身上也是一層汗,他身上也溼漉漉的,兩個人抱在一起,力氣象是都耗盡了,一動也懶得動。
他忽然想了起來:“咱們後院沒有搭葡萄架子啊。”
我愕然,然後忍俊不禁,趴在他胸口悶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