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纔要多喝兩杯”
歷經千辛萬苦,觸摸着即將要突破的屏障,不管換做是誰,那手指之上的力道反而應該緩慢下來。不說享受這最後一刻突破的意義,最起碼是對自己過往的經歷一種緬懷和追憶。
以茶代酒,似乎只存在於中國的餐桌禮儀之中,但是每次當張子塵在木寺常人面前端起茶杯,卻依舊有滿杯盡飲的豪邁和悲壯,就像當初曾經演練過無數遍的一樣。
“其實無論是誰都不該在生活之間落了俗套,忙着工作卻忘了生活,忽略的太多,以Z你的年齡來看,不該只沿着一種軌跡苦苦追尋,或者說不該在這種軌跡之上無暇顧及身邊略過的每一樣事物”
“可是你呢”
毫無顧忌地盯着木寺常人的雙眼,張子塵甚至到現在都琢磨不透,那雙迷霧層層的雙目之後,到底隱藏着怎樣的打算和謀略。
“我?我最起碼還有時間泡一杯茶,等着我想見的人,千里迢迢趕到我面前來,然後將我親手泡好的茶水,一杯又一杯地飲下”
木寺常人笑了笑,腦袋終於第一次從張子塵的目光下調轉了方向。
兩人之間的談話忽然來到了一個彼此沉默的默契點,似乎雙方都在沉思着什麼,卻又都沒有說話,既沒有顯得尷尬,也沒顯得有絲毫突兀。
“回去吧Z,你和我應該都累了”
“然後眼睜睜地看着你再把這一切拉長?”
雖然張子塵應答的很快,但他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木寺常人剛纔的那句猶豫了很久的話,似乎帶着善意,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長輩在勸着一個暗生欣賞的晚輩。
“你我存在的生活,只要每天睜開眼來,都是再被無限地拉長,如果生活戛然而止,失去了繼續下去的意義,那你所謂的一切也將不復存在了”
“你是太看得起我了”
張子塵的嘴角一牽,眼皮一合,酸酸的感覺頓時蔓延到了雙眼之上。
“我的生活,是每天無所事事的生活,是每天混在街頭的生活,是和自己喜歡的人,牽着養的狗一起不用每天料想的生活,如果我的生活,每天都需要殫精竭慮的設計,那麼這樣的生活不要也罷。所以你不用再說什麼生活是否繼續,我想要我的生活繼續,現在它正被無數的外力干擾,那麼我就要斬斷這些外力,讓它重回我的軌道,這纔是每個人生活的意義”
從未想過可以把複雜的事情簡化到一段文字之上,那是一件極其鍛鍊文字承載能力的技術活,可是話到嘴邊,張子塵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由感而發。
“哈哈哈哈,Z你真的是。。。”
彷彿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木寺常人聽完張子塵的話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可從來不會想那些‘頹廢’的生活,當然我的‘任人擺佈’也好不到哪去”
木寺常人沒有再向張子塵面前的空茶杯內斟茶,而是隨性地豎起一邊盤着的腿,隨性地坐在茶案前,隨意和麪前的人聊着不着邊際的天。
“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爲,你已經有了選擇?”
“不然我坐在這裡是爲了什麼”
“你應該可以料想到,你的這個選擇意味着什麼”
“當然”
“不,你不會知道的”
針鋒相對的張子塵沒有絲毫的畏懼,即便此刻府邸的周圍可能隱藏着無數的埋伏,甚至下一刻自己便會身首異處,但心中的執念此刻凌駕在一切之上,是極端神聖不容抹殺的
。
“從我第一次邀請你,Z,如果當初你肯來我的身邊幫我,那此刻一定會是另一番景象,最起碼我能保證,它會比你期待的生活要美好”
“幫你?幫你顛覆我自己的國家,幫你在我的國家肆意妄爲,還是幫你荼毒我的國家社會?”
張子塵挑着嘴角幾乎要笑出聲來,彷彿此刻就連他自己也十分佩服木寺常人的恆心,竟然可以爲了自己這個街邊的小混混,佈局了這麼久,下了如此之大的功夫,如果這一切都只是爲了降服一個人,血流成河的一命抵一命,根本不夠填食魔鬼的牙縫。
“Z你又再說笑了,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那麼多成王敗寇的,你覺得你佔盡了上風,其實都是掌控者的設計而已,很早之前我便和你說過,看事情的眼光要放得長遠,這樣才能超脫於大多數常人。所有的事情都要拋開過程,拋開結果,拋開勝負去看,它們如果可以爲最終的目的服務,那麼這一切就都是有意義的,就是應該存在的,至於在過程中所付出的任何代價,哪怕是生靈塗炭也不足爲奇。畢竟可以寫進書裡的‘正確’的事,不該是你說的,我說的,你做的,我做的,更不該是你認爲的,我認爲的,而是全由掌控者設計和書寫的,至於你我,只是書中一個不起眼的字符罷了”
說到最後,木寺常人搖着頭自嘲了起來,似乎在此刻他也沒了說服別人的勝負心,而是真的在照着,不知道誰設定好的“正確”的軌道上,說着每一句話,做着每一件事,思考着接下來的每一步,沒有絲毫意外的平穩運行着。
無數悲觀的情緒從木寺常人的眼中溢出,向來從來不會泄露分毫情緒的木寺常人此刻終於食了一回人間煙火,拋出的悲觀,幾乎要將對面的張子塵吞沒。
悲觀向來是負面情緒中的王者,無形無狀的它能很輕易地將鐵骨錚錚摧枯拉朽一樣的湮滅,不過那只是對於常人而言,對於張子塵這種已經真切“死”過不止一次的人來說,心中的執念根本不容有任何的褻瀆,因爲在張子塵心中的執念裡,有着無數強大的感情,還有一個強大的身影。
“不過從你的所作所爲,可看不出有絲毫的悲觀”
“哦?”
順着張子塵挑起的話頭,木寺常人帶好眼鏡再次笑了笑,然後繼續喃喃道。
“我的所作所爲,我十分確信,就算是你,直到現在也不會了解分毫的”
“真的嗎?”
張子塵低着頭笑了笑,雖然這聲笑很輕,但可能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這裡麪包含的太多太多。
“你所做的一切全部都圍繞在我和我身邊的人身上,都在圍繞着我設計着一切,或許你認爲你所做的足夠隱蔽,有足夠的爪牙幫你擋着子彈,可是人在做天在看,你認爲普通、無足輕重、甚至尋常到極致的骯髒全部傾瀉在了我的身上!這一切,我是最有發言權的,有果皆有因,所有的事情你既然做了,就一定會存在不容抹殺的線索,把這些線索整理起來,加上邏輯推理,即便是你,也不可能一直完美地躲在幕後冷笑,現在,就是你該贖罪的時候!”
無數的情緒在此刻終於爆發,不過換來的卻不是酣暢淋漓的勝利感,而是苦澀到難以附加的身不由己。
張子塵和木寺常人再次同時沉默,似乎又到了另一個兩人間的默契點,等待着打破。
“勝負心會遮蔽太多你本該意識到的東西,而現在你就處在這種狀態,無論何時都不要覺得你贏了,可以肯定一切,否定一切,裁決一切,因爲這本身就是一種極端失敗的
行爲”
“贏?我早都‘死’過好幾次了,我所在乎的人也早就遍體鱗傷,而這一切都拜你所賜,就從山前大道的那件詭案開始!”
漫長的時間線拉回到了山前大道那件詭案的伊始,張子塵慢慢整理着腦中已經演繹了不下數萬次的推理。
“對於你們的滲透能力,我向來都是耳聞,不曾實際接觸過,可看到你們僅僅在SJZ這個二線城市的滲透和長時間的準備,我才意識到,那些被少數人極端擔憂的狀況根本不是空穴來風,無的放矢,而是真真切切就存在於身邊的每個角落。吳天是你在SJZ扶植的傀儡,歡樂人間是顛覆派在SJZ滲透的基地中心,所以不論你們是何時注意到了我,顛覆派在SJZ的滲透早已達到了令人忌憚的地步。當然所謂的滲透不可能是無限的積累和絲毫不動聲色的準備,只不過這一切都需要一個由頭來引爆,而在山前大道發生的詭案正是後續所有事件的開始。在那個案件之中,你們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拉我入局,而另一個則是,李光明”
對於張子塵的推理,木寺常人不置可否,甚至連表情都沒有絲毫的波動。
“你們的策劃很有迷惑性,也確實一度讓我摸不到頭腦,爲什麼丁幫訓練有素的打手會那麼輕易地被莊稼漢撂倒,爲什麼其餘人在撤退之際竟然毫不猶豫,十分反常地扔下了自己的同伴,爲什麼幾乎沒有受任何重傷的倒地丁幫成員,會任由我們搜刮了個乾淨,一直到後來,我才意識到了這不過是一條一石二鳥的計策。吳天料到了如果直接在村落之中對一個難得的鄉村教師動粗,一定會招來村裡人極端反感的這種不必要的麻煩,所以纔會讓丁幫手下假裝示弱,假裝不堪一擊,將村裡人的警惕性放到最低時,再讓宋成河這種經驗老到的殺手獨自一人,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直接將李光明殺害。至於李光明,他之所以會隱居在郊區的小村莊裡如此之長的時間當一名鄉村教師,那麼解釋只有一個,他之前維安部的身份已經暴露,需要轉換身份,隱姓埋名,再結合你們對他的忌憚和所做的準備,不難推測出,他是一名懷揣着你們顛覆派重大情報的情報人員。至於拉我入局,應該來自於你的授意,吳天在調查了我們混街邊的習慣,故意漏出了當天丁幫的行蹤和消息,而我們的反應也正中你的下懷,所以兩個目的圍繞在山前大道詭案周圍,一切恰好不謀而合”
木寺常人饒有興致地打量着滔滔不絕的張子塵,雙眼之中依舊是兩人第一次碰面的那種讚賞之情。
“但這一切可還不夠拉我入局,應該也是你們故意放出了詭案的部分消息,引起了維安部的注意,市局的刑偵隊在授意之下適時攪了局,我的行蹤暴露,很快李光明的屍體也被發現,接着我被逮捕後在毫無察覺之間幫助刑偵隊破獲了案件,宋成河很快也被逮捕。你們藉由在市局之中臥底滲透的婁陽隊長對我照顧,也同時利用我濃重的好奇心拉我入局的目的才徹底完成”
山前大道的詭案疑點重重,此前包含着太多不能理解的細節,不過如果將其當做是兩個龐然大物開始角力的伊始,那麼這一切似乎都說得通了。只不過在這場漫長拉鋸的開始,張子塵這個“毫不起眼”的小人物,被不由分說地拉扯了進來。
“你所說的,似乎都存在於你的推理之中,現實的情況可包容不下那麼多的可能性,因爲你要知道,如果一個可能性出現了任何角度的偏差,事情都會走上不同的方向”
“可這恰恰是你所擅長的不是嗎?那種控制着事情走向的感覺,應該很不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