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片刻的怔仲,目光裡散出一些微弱的光芒,他來不及收起手裡的帕子,也來不及拉攏沾了血跡的衣裳,露出一絲絲的狼狽:“阿雪,妳來了。”
她撲通一聲跪倒在牀前,用力合着被褥一把抓緊他的手臂:“不要死!”
她像個孩子將要被人搶去心愛的玩偶般,執着的抓緊他手臂不放,卻只能說出這三個字來,她不要他死,不想再經歷一次至親永遠離開的痛苦。
可她心裡卻有如明鏡般通透,月色下,他那般光景,分明已是——油盡燈枯。
“你爲什麼這麼傻,你爲什麼要瞞着我!”
“”他靜靜將她望着沒說話。
“你爲什麼不回帝京,你回帝京,也許就不會有事了!”
“”他還是柔着目光笑着沒有回答她。
“弘宇,你撐着,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阿碧!阿碧!快取我的藥箱來!”她蹭地就要起身,被他反手一把握緊,“不必了,大羅神仙也救不了朕,妳心裡清楚。”
“我不清楚!”她倔強的吼了一聲,捂着耳朵不想聽他說出如此無所謂的話來,“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不是煞星,就不會害得你們一個一個都因爲我而傷的傷死的死,我根本不應該活在這世上,我一直都是個煞星,一直一直都是!”
“公主”一旁的阿碧上前一步揪住袖擺,心疼得難受。
“阿雪。”他嘆了一聲,握着她的手沒放,用僅有的一絲溫度溫暖她冰涼的手心,“是我們所有人對不起妳,妳從來都沒有錯。”
她緊咬着自己的嘴脣,狠狠吞下滾燙的淚水。
一種無力又絕望的心情黑壓壓的將她籠罩着
三天三夜衣不解帶的照顧,三日後的傍晚,當她端着一盆水走進來,卻見牀上沒有人,而那窗口立着一道絕塵的影子,回眸時,宛若初次的相見,驚鴻一瞥,翩翩少年,再亦令她難忘。
她端着步子沒動,看他抿着如風般的笑容輕倚在窗口將她望着,“阿雪,今日氣色很好,朕想着也該出去走走了。”淡淡的臉色上煥發着光彩,眼眸裡一掃連日的陰霾,重又有了光澤,看他衣着齊整,邁開步子走過來,手裡握着那柄玉簫。她心裡的驚喜尚未到達臉上,下一刻端着水盆的手抖得幾乎要將盆子摔出。
人常道,久病的人,在死前總會有一段最清醒的時候,那是——迴光返照。
她任由他拉着,出了耒陽郡都城府,坐上馬車,直到從車窗口飄來一瓣瓣粉色的桃花,直到那一陣清冽的花香驚擾了她,她已經被他帶出馬車,眼前是一片繽紛絢麗的晚霞景色,印照着如雪的桃林,宛若險境繚繞,讓她想起當初景和宮的那一片梅林。
梅林裡的那一箭。
“不!”她忽然放聲大喊,拉了他的手:“我,我不想呆在這,我們回去!”這一場美得令人眩目的景色,就像是他此時此刻面上端着的溫暖笑容,讓她害怕再往前走一步。
他笑了笑,抽出手,信步邁開向前走去,一襲白衫不染片點塵埃,一件紫貂毛領的絨白大氅裹在那頃長清瘦的身軀上,顯得如此飄逸瀟灑,一泓長髮以帛帶束紮了一半垂在腦後,迎着如血的霞光融在一片芳菲綺麗的桃花風雨之中。
手裡握的一柄玉簫優雅轉了幾轉,回眸笑望着她道:“妳從未見過我舞劍,今日以玉簫爲劍,就着此霞光林色,舞一段與妳看,妳可想不想?”
不待她回答,他已然擡起玉簫放在嘴邊吹了幾聲節奏,那玉簫瀟灑在手裡轉動,卓然頃長的身影便同那風中捲起的漫天碧葉飛花旋飛上樹椏上空,一劍一頓,一招一式,行雲流水,如風如影,隨行隨至,劍氣合一,人劍宛若一體。
雖握一柄玉簫,但她卻能聽見那風聲擦過耳畔時絲絲凌冽的劍氣聲。
一層層,一重重,夭夭漫天的桃花隨着他飄揚的衣袍捲起卷落,無聲簇簇,落在她頭頂,鋪成了一地粉白的世界。
當他落地站在她眼前,一灘鮮血從口中噴出,濺在那惢白的花瓣上,像是朵朵細小的梅花盛開,清風裡絲絲傍晚的涼意透徹心骨。
“弘宇!”
她放聲大喊,只來得及接住他倒下的身體,順着他倒下的姿勢一下坐在那厚厚的花雨中,他虛弱的靠在她懷裡,血滴沿着嘴角咳下,殷紅的色澤垂在雪白的毛絨領子上,像是雪裡的紅梅,本該清透動人,卻如此刺痛了她的眼睛。
他臉色漸漸慘白無血,眼眸裡的光彩也一下黯淡無光,只是迎着那濃烈的晚霞,倒忖得一張玉面越發五官清明。
遠處的柴風和阿碧頓住腳步沒有再上來。
雪衣用力揪緊上官弘宇衣袍上厚厚的袖子,感覺他噴出的氣息都是涼如冰雪一般。
“許久不曾練過劍法,倒覺着有些累了,別哭,我略躺躺,也就好了”他虛弱的聲音也像風一般飄渺不實,吹在她心頭上,生生刀割一般的疼。
一顆滾燙的淚嗒一聲正落在他手背上。
朦朧的紅霞像綵緞一般層層疊疊飄在天際,漸漸的落在山的那頭。
瑰麗瀲灩的桃林裡,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她一個人的呼吸還存在,她看着他眼裡的光一寸寸暗下去,她的心頓時被掏空一般,像是看着小宇在她面前再死一次的絕望,她用力將他摟緊,不停喚着他的名字:“弘宇!弘宇!弘宇!”
他幾乎闔上的眼眸又睜開了一絲縫,再緩緩睜開將她死死盯着,忽而在那黯淡如墨的瞳仁裡掠過一抹頃刻消失的光澤,輕聲道了一句:“原來”
她等着,俯下身子聽着,可只有風聲刮過,他那聲突兀的原來再沒有了下文,但見他眼眸裡神采越發陷落下去,脣色薄淡如冰,抿起一絲如沐清泉般的笑意,“阿雪,我剛纔望見它回來了。”
“誰,誰回來了?”
“那一隻被我放走的白狐”
她猛地一怔,下意識四處望去,冷風裡像是真有白狐的悲鳴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當她再將視線落回他臉上,那眸子已經漸漸向下沉去,留給她最後一句話:“阿雪,來生再見”
阿雪來生再見
如訴如泣的風聲一遍又一遍在耳畔迴響,懷裡的身軀已然漸漸冷去。
抖着手,緩緩捧上他的臉,“弘宇,該回家了,起來吧。”
桃林裡再沒有他迴應的話語——
她撐着眼眶,淚遲遲都沒有一顆滴下,死死抱着他的身子,淚也空了,心也隨風走了,一次次生離死別的打擊,在這一刻擊潰了她所有的力氣。
“吾皇萬歲萬萬歲”
柴風和阿碧一下跌跪在地,大聲叩拜在桃林之中。
柴風淌下滾燙的熱淚,阿碧眼眶發紅,溼了一臉的水澤,看那一瓣瓣落花下,雪衣抱着上官弘宇的遺體直靜靜坐到晚霞落盡,夜幕降臨,星河迢迢。
翌日,邊關十二郡接連掛滿雪白的弔唁白幡!
吾皇駕崩,全軍轟動!
耒陽郡府衙緊急的着手置辦運送吾皇回帝京的棺槨,並着皇后的棺槨一同發喪。
昏慘慘的燭燈下。
雪衣換上一身雪白的素衣,關緊門窗,抿一絲胭脂,端一盞薄酒坐回牀頭。
“鳳郎,弘宇也走了,不過不用擔心,我這就來找你們。”嘆一聲,呵出一口薄涼的氣息,“你放心,不悔和末離有阿碧照顧,一定會好好長大成人,就讓我自私這麼一次,我只想來找你啊,你一直一直都在等着我對不對。”
烈酒燒着喉嚨一路填入肺腑,杯盞叮咚一聲滾落在地。
她伏在他身上,嘆息的笑着:“我終於可以好好睡着了,真的真的好累”
想他的每一分,連呼吸都累得讓她無力。
她想就這樣睡去,視線朦朦朧朧飄啊飄着,燭燈晃啊晃着,一片雪花紛飛的世界裡,她孤身一人立在無邊無際的雪地裡,只一下,眼前的景色在她驚恐時又切換成徐徐暖風吹揚的芨芨草原——草原上湛藍的天,碧油油的草,一騎白馬飛奔而來,那馬背上白衣英姿的男子,勾着邪魅如風的笑容飛來。
當他就要掠到她眼前時,當她驚喜萬分正欲喚一聲鳳郎,忽而天地顛倒,再沒了他的身影,胸前一團紅色的光芒忽閃忽現,朦朦朧朧之間,只見牀頭立着一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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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驚喜’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