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郎自從知道侯郎中得罪了沈拓, 時不時琢磨他何時倒黴, 見他一日間進出居然都是囫圇個, 還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活太歲的脾氣, 怎得轉了性?
牛二娘子更是生氣,遣人與何棲賠罪, 對牛二郎君抱怨道:“鄉野赤腳搖鈴的都比他本事,家翁惜命, 他開的藥方倒敢下嘴。”
牛二郎君肚裡認同, 嘴上還要裝假,道:“你我居小, 不好非議長輩。”
牛二娘子嗤得一聲冷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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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郎中這幾日魂不守舍, 睡前還吃點小酒,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中自有銷魂之處,只盼長夜不醒。醒後懷裡空空, 只餘褲檔溼溼, 眼圈焦黃臉色青灰。空落落了幾日,前往煙花柳巷找填補。
這個眉眼依稀是沈家娘子,那個嘴角淺笑又有幾分神似,另一個膚白玲瓏頗具風韻。
施翎尾隨了侯郎中一日, 混進花樓, 差點沒把鼻子給氣歪了, 拳頭捏得咯咯響:鳥個打算,直接拖出來打死解恨。揣了滿肚的火, 跑去一五一十學給了沈拓,還道:“哥哥,不如先打一頓,再作計較?”
沈拓鐵青着臉,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此……歸家對着何棲的臉,這才拉回弦來:此等酒蟲淫棍,打死也不嫌多。只我真個發配千里之外,阿圓、阿弟與岳丈如何安身?除非能尋得萬無一失的法子。
何棲在看阿娣扎燈,誇道:“阿娣好巧的手。”
阿娣紅臉道:“也不過扎素面燈籠,阿翁原是……”她吐吐舌頭,趕緊閉嘴。她家阿翁幫着村中扎白事燈籠,賺些嚼用,她看得有趣,跟着學了幾日,還討了一頓打。
何棲拿起圓圓的小燈籠看看,道:“阿爹雖不擅畫,卻能畫幾筆柿子,剛好取個事事如意的意頭。”
沈拓將侯郎中的那些污爛事瞞了下來,以免髒了何棲的耳朵,生一場悶氣。笑道:“曹二伯能畫八仙,也畫得福祿壽三星,還擅蝠紋,阿圓喜歡,央二伯畫個精巧的來。”
何棲掩袖悶笑:自家這是怎麼也脫不開白事。道:“勾線上色,不知要費多少的辛苦,伯翁又不是閒人,不好叨擾他。再者,我們燈節又不在家中,黑燈瞎火掛在廊下,連個看賞的人都沒,白費了伯翁的手藝。”
也是巧,他們白天說燈,擦黑曹英提了個細巧的描紅八菱燈來,吃過一盞,道:“表弟、弟妹,我卻不是白討好的,有事相求呢。”
沈拓問道:“自家親戚,表兄只管開口。”
曹英搓着手道:“聽聞表弟燈節要去宜州,捎我同去可好?”
何棲送上一碟糖漬蜜柑,問道:“表伯可有問過伯翁?”
曹英耷拉着眉毛,搖頭三嘆:“表弟弟妹不知,我苦啊!阿爹架子拿得比阿翁還大,與他端茶倒水、捶肩敲背,又摳了我好些私房換酒,又罵我愚頑不知變通,麪皮都讓他踩禿嚕了幾層,這才鬆了口應下。”又擠擠眼睛笑道,“表弟與弟妹既去,我便厚顏佔些便宜。”
沈拓一口應承下來,笑道:“表兄爲這些許的小事還特地跑一趟,使個人遞句話的事。”
何棲也喜道:“還不知誰佔誰的便宜呢?大郎不擅庶務,我也不曾當壚賣酒,少不得賴表伯指點。”
曹英笑道:“弟妹高看了我,阿爹與三叔都是尖利舌,我的卻是圓鈍的。”
沈拓道:“表兄也只敢背地說表伯的長短。”
曹英忙拱手求饒:“表弟千萬遮掩,家中棺材槓打人,可要送了小命。”
沈拓與何棲見他低聲央告,雙雙笑了起來。說笑幾句,又定了行程,曹英又道:“表弟少僱輛車,也省儉些銀錢,佈置了茵褥軟墊,請親家公與我同車,遠路也舒坦些。”
何棲忙福身謝曹英周全。
沈拓送他出門道:“水路通達後,不知少多少舟車的苦累。”
曹英一肚子買賣銀貨,哪管什麼通行便利,道:“也不知有什麼營生可做。”看似苦惱,卻是躊躇滿志,辭了沈拓步履輕快地歸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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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前日,季蔚琇帶了衙門官吏身着素服,下鄉步野,問了桑麻農事,供了土牛。一衆官民敲鑼打鼓,焚香禱告,又請裝扮的芒神立在土年前鞭春打牛,送寒迎春,以示今年春早,早日翻土耕作,勤於農事。
不少農戶見了縣令真顏,雖敬尤畏,私下在那指指點點,鄉野村女更是緋紅臉面春心微動。
沈拓帶了差役防止生亂,有保長撥開衆人,報有老牛將死,請命殺牛換錢,另買新牛犁地。沈拓請了獸醫詳看,確非作假,這纔回了季蔚琇。季蔚琇應允下來,又掏錢買了牛,縣衙上下都分了點肉。
老牛瘦骨嶙峋,哪有多少肉?何棲接過後笑道:“不如剁了骨頭燉湯?”
沈拓道:“牛肉稀罕,有好肉也分與縣尉、筆吏等人,我們差役只得了些帶骨肉。”
何棲道:“到底是難得的吃食。”斬塊與扁尖一同封在酒罈中,不加一滴的水,只拿酒來煨燉,再用箬葉泥土封蓋,埋進竈灰裡。
施翎連湯帶汁吃個乾淨,不知足道:“再來十斤都能吃盡。”
何秀才笑起來:“你哪來得這麼大的肚皮。”
何棲道:“牛肉怕是難得,倒可買些羊肉解饞,待到山野間冒了筍尖,挖了春筍,燉肉也是鮮甜。”
沈拓笑起來:“要吃牛肉倒也不是沒有法子。”他看着何秀才道,“岳丈勿怪,我也只是說說,不行這些糟踐事。歷來老牛、病牛、傷牛報了官府便可宰殺,那些個閒幫便故意使壞,夜裡將牛打殘,再或者造些事端,裝着無心之過斷了牛腿。戶主無法,只得殺牛賣肉換錢。”
何秀才聽得直皺眉,臉掛寒霜,怒道:“春耕秋種,哪樣少得牛?這些人爲了口腹之慾,誤了農事,簡直不可理喻。”
訓得蠢蠢欲動的施翎再不敢起歪念。
何棲在桌子底下偷掐了沈拓一把,偏要提起這敗興的話,沈拓握了一下何棲的手,低頭用飯,也不管施翎在那擠眉弄眼求助。
何秀才又斥他:“歪嘴斜舌,做得什麼怪樣,爲人一世立身不正,行事不端,枉吃五穀枉着衣裳。”
施翎揚起一個笑臉,趕緊立身爲何秀才斟酒,道:“何公教訓的是。”心頭卻想:我與哥哥嫂嫂定計,不知算不算行事不端,那等濁臭之物,打也白打。
過得十二,沈拓去車坊另僱了輛車,收拾了行囊,備了些吃食細軟。十三那日午後便閉門鎖院,自己騎了馬,施翎趕車,先去臨水街與曹英匯合,一路招搖着前往宜州。
那侯郎中在柳巷宿了一宿,兩眼浮腫,兩腳打着飄,回牛家恰遇沈拓一行,立在河邊柳下,癡癡望着馬車,搖頭嘆息失魂落魄,倒似自己心頭所愛被無賴子搶了去,只恨不能相逢未嫁之時。
沈拓與曹英道:“我們出行,不曾擔着事,也不着急。入夜便休,逢店便宿,逢午便食,可好?”
曹英點頭,拍手道:“如此甚好,我還擔心表弟往日應差,夜以繼日,吃睡都在馬背上,我一身懶肉,可吃不消。”
等到了郊外,見天色不早,沈拓便勒了馬,與何棲道:“阿圓,不如在這停下埋鍋造飯?飯畢昇了篝火,將就一晚。”
何棲扶了他的手,沈拓輕微點頭,二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何秀才只道女兒女婿顧慮自己這才一路緩行,早早便停步歇息。
出行在外也沒多少講究,煮了清水湯餅,對付着裹腹。等得夜色四合,衆人在馬車中睡下。沈拓與施翎二人偷牽了馬,二人並作一騎,快馬加鞭回了桃溪。
侯郎中這幾日夜宿花街,白日才搖搖倒倒地回去牛家。沈拓與施翎趁他小解,塞嘴矇眼,拿麻袋兜頭兜腦裝活鴨似得扛了就走。
相陪的妓子等了半日不見侯郎中轉來,使了小廝尋找,小廝捂了鼻子左右繞了一圈,回去道:“哪來的侯郎中?連個雞郎中、鳥郎中都沒。”
妓子立着兩眼怒道:“這廝手上銀錢花費盡了,早幾日便要混賴宿資,今晚定是賴了酒錢走逃了。”
鴇母安慰道:“女兒莫慌,再沒白吃白喝的,他住在牛家看診,明日我使人上牛家要銀錢去。”
沈拓與施翎一路將侯郎中扛到了苟二拋屍老槐下,隨手往地上一拋,對着麻袋不管不問就沒拳打腳踢。侯郎中先是唔唔着想要發聲扭動求饒,漸漸沒了力氣,只聽嚥氣哼哼聲。
沈拓這才解了麻袋,將人拉出來,月夜下侯郎中青皮紅腫沒個人樣。施翎掏出藏在老槐樹洞裡的麻繩,蜘蛛捆絲似得將他綁個密實,再與施翎合力將他掛在老槐伸到水面的粗枝上。
侯郎中目不能視,嘴不能言,渾身連個指頭都難動彈,嚇得黃尿順着褲腿直淌。
施翎嗅得騷臭味,又給了他幾拳。
沈拓在岸邊拿着繩,將他吊着離水不過一尺,這纔打了死結綁在樹上,打個手勢招呼了施翎。二人藉着夜色,遁走小道,合力翻過矮舊的城牆,喚回馬,神不知鬼不覺趕了回去。
二人仍舊在篝火邊坐,添了枯柴,側耳聽何秀才、曹英、沈計等人微有鼾聲,倒是何棲與阿娣隱有響動。
卻是何棲不曾入睡,等他們歸來這才放下心,掀開車簾扔了一壺酒出來,笑道:“吃了酒,早些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