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驚現浮屍, 不消片刻就圍了一堆的閒人, 幾條小舟湊過來,舟上站滿了好事之徒。
沈拓將何棲送回船艙,對船家道:“船家,勞煩一事, 賴你跑一趟臨水街曹家棺材鋪,遞個話給馬快都頭施翎。”又拋了幾個銅板給一個在岸上看熱鬧的閒漢,道:“這位大哥去鋪屋送話給鋪兵小卒,讓他去衙門給明府報信。”
閒漢得了錢涎着臉擠出人羣, 只恨桃溪不得天天有事好讓他有腳頭錢賺。
船家卻暗道一聲:晦氣。跳過臨靠過來的小舟上了岸,匆匆跑去送信。
沈拓自己在船頭把守着, 不令人羣生事,一面想着這死屍來得蹊蹺,近日既無爭吵鬥毆之事,縣衙也未見有報官之人。看浮屍的模樣,死了不止一日,天氣這般寒冷,都有腐爛的跡像, 也不知魚蟲啃咬得厲不厲害,等打撈上來能不能辨出面目來。
讓阿翎揖盜擒賊他是手到擒來, 破案卻是能把頭髮都撓禿, 到時逾期, 不但得不到賞銀, 還要吃罰。
何棲在船中卻想着另一件事:未免太巧了些, 牛大郎這頭平白送了重禮賀金,這邊水裡就出現了浮屍,也不知兩者之間有沒有牽連?
她想到了,沈拓也在疑惑,莫非牛大郎是爲此事才送的銀?只是人命關天,此等重案,又豈是他一個都頭能夠置喙的。
又暗歎出門不利,自己尚在佳期,難得帶了阿圓出來,竟撞見這麼一樁事。岸邊衆人爲看分明,在那你挨我擠,推推搡搡,險把前頭給推下河去。沈拓看似只在船頭守着,暗地不露痕跡注意着衆人中可有形跡可疑之人,果然,有一個門子模樣的瘦小個在那推擠了一會,片刻又退了出去。
那門子猴臉瘦腮鮮眼,分明就是牛家下僕。
施翎宿醉一夜,頭暈腦漲,拿冰水洗臉方纔清醒了一點,分開衆人,跳到船上,喚道:“哥哥,嫂嫂!”
何棲見他這模樣便知他是強撐着被叫來,塞了一個剝皮的毛芋給他:“進點吃食,腹中好受些。”
施翎也不客氣,接過囫圇扔進了嘴裡,邊吃邊含糊走到船頭,蹲身看了半晌:“果真是浮屍,死了有多日了,泡得這般大。”
沈拓鼻端聞到他身上衝天的酒味,道:“喝成這般,明府怕要訓斥於你。”
施翎撓頭:“哪裡會料到有這事發生。今年莫非流年不利,又進強匪又出命案的。”又問,“哥哥可差人報官了?明府可得信?”
他性急,不待沈拓回他,強搶了邊上的小舟,一竿到了浮屍邊上,又拿船篙撥弄着浮屍,試圖將屍體翻個面。急得船家在那直跳腳:“唉喲,我的好都頭,這沾上了,豈不晦氣?”
“囉嗦得很。”施翎摸摸身上,半個銅板也無,揚聲道,“哥哥,給這廝一串錢,讓他拿去燒錢買祭品,省得多舌礙事。”
沈拓回首看了何棲一眼,見她衝自己點頭,也沒有吃驚懼怕的模樣,放了心:“阿圓我去前頭看看。”
“大郎只管忙自己的,不用管我。”何棲嘴上這麼說,還是拿起酒壺喝了口酒定定心神。倒也不是怕,只是憑白見了一具浮屍,惶惶不知所措。
沈拓一步跨到施翎身邊,掂掂荷囊的份量,乾脆倒出來全給了船家。船家接了,雖不多言,到底還嫌喪氣,搖搖頭咕噥幾句。
“是具女屍。”施翎在那已經將浮屍翻了過來,面目泡發,隱約可辨清秀的五官,上身只穿了白色中衣,下、半、身卻一絲衣物也無。
“可是姦殺拋屍?”沈拓心中隱有一個模糊的印象,總覺得似是曾在哪見過。轉而又疑心自己想差了,這浮屍被泡成這樣,最多隻能辨出三分真容。
施翎哪有頭緒,唉聲嘆氣:“苦手得狠,指不定縣外漂來的。”
不消多時,季蔚琇帶了差役過來,驅散了靠得太近的縣民。
沈拓揖禮:“見過明府。”
季蔚琇看他,笑:“好好領着娘子遊河撞了這等事,沈都頭也是委屈。”
何棲從船艙出來,福了一禮:“沈何氏見過明府。”
“不必多禮。”季蔚琇道,“你碧玉閨秀,好好撞上這事,我問都頭幾句話,便讓他帶你家去,讓人備了安神湯好好壓驚。”
季長隨暗暗翻個白眼,還讓人備了安神湯,沈都頭家中半個丫頭侍女都無,讓誰備去。開口道:“不如讓小的先送了都頭娘子家去?他們又要下河,又要撈屍,總歸不雅。都頭稍待再回如何?”
沈拓有點不放心,何棲先自行開口:“那便勞煩長隨走一趟。”又對沈拓道,“大郎先忙差事,不必掛心於我。”
沈拓一時走不脫,本想讓季長隨送了何棲去曹家,想想又作罷,剛見浮屍又見棺材的。便道:“煩長隨送我娘子去二橫街何家,有我岳父相伴,我也放心一些。”
“這……”季長隨問道,“都頭,三日纔回門,今日就去,會不會有所忌諱?”
季蔚琇訓道:“你這人倒拘泥,只管照都頭吩咐得去辦。將事情原委與何公說清楚便是。”
回何家何棲當然高興,她也不是講究的,再者掛心何秀才,能早一日便早一日見。拎了籃子,由沈拓將她送到岸邊。沈拓道:“晚些我去接你。”
何棲應了,眨眨眼:“大郎差使要緊,禮錢入冊等事也不是什麼緊要的。”
沈拓心領神會,牛大郎那筆禮金,內裡的文章不知會不會牽扯此案。好在季蔚琇處事公正,對他亦是信任有加,倒不支疑到自己頭上。
冬日河水冰寒刺骨,幾個雜役脫了衣服,活動開手腳,深吸一口氣,跳進了河裡。都道死沉死沉,死人本就沉重,又泡了水,幾人合力纔將浮屍擡到了小舟上。
船伕眼睜睜看着這麼一具白慘慘、溼搭搭、腫脹脹的女屍被擱到了自己的船上,幾欲哭將出來:今後誰還願坐他的船。只是對着季蔚琇,一個字也不敢嘰歪。
施翎笑:“你這廝舌頭這會倒像被剪了,你放心,明府不會白使你的船,少不得要買將下來。”
季蔚琇曲指給了施翎一下:“你倒會幫我使銀子?需讓你知:你家明府再小氣過,唉!我也如你一般,兩手空空要兄長接濟。”
那個船伕原本聽了施翎的話欲要笑,聽了季蔚琇之言又垮了臉,心裡腹誹:你一官老爺,拔根毫毛比我腰還粗,卻說這些話來。卻不知季蔚琇只是說笑,等得了兩個大銀錠後,直喜得在那跪拜喊大青天,要立長生牌位。
季蔚琇等上岸後,讓差役將屍體送回衙門交與仵作。自己騎了馬,拉了繮繩,慢慢走着與沈拓對話。
“我見都頭神色有異?”季蔚琇問道,“可有內情?”
施翎聽他話裡有話,在一邊急道:“哥哥帶着嫂嫂出遊,好好看見一具浮屍,哪能面色如常?嫂嫂說不得吃了一驚,晚間還要做惡夢。”
季蔚琇斜睨一眼,只笑不語。
沈拓苦笑,拱手道:“明府洞察知微,倒真有件事要與明府說,只不過,我也不知是否與命案有牽連。”
施翎聽了,暗暗低咕埋怨沈拓不與他說。
季蔚琇道:“你一身酒氣沖天,手裡有幾個錢就要喝得爛醉如泥,能與你說什麼?”訓得施翎歇了聲。“都頭你細說,我自有分辨。”
沈拓道:“說起來,倒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前日迎娶新婦,親朋自來賀禮,昨日與娘子歸整時,發現牛家大郎送了三十兩的賀銀來。”
季蔚琇漫聲道:“牛家富奢,家中田產千傾,又有營生,三十兩於他不過蠅頭小錢。”
沈拓笑起來:“明府不知就裡,我與牛大郎不過泛泛之交,少有往來,連喜貼都是門子接的,也不曾上門吃酒,偏偏又備了重禮,萬事皆有因,總有幾分原故。”頓了頓,“也是巧,今日溪河裡偏偏又漂了浮屍來。他家的一個門子也在人羣裡,不像看熱鬧的模樣。”
“竟有這等事?”季蔚琇有些吃驚,又問,“牛家行事很有幾分張狂,在桃溪根深蒂固,一時倒不知仗了誰的勢。”
沈拓道:“這我倒知道幾分。我一個街頭兄弟,平時無事,專靠販賣小道混個溫飽,消息最靈通不過,據說牛家在禹京有宮中貴人相護……”
季蔚琇笑着搖頭:“可是胡扯,什麼宮中貴人,後宮妃嬪也沒見有姓牛的,若是無姓無名,自保尚且兩說,還能庇護遠在千里的牛家?”
沈拓道:“明府想差了,牛家是認了宮中的一個頗有臉面的內官做了乾爹,同是姓牛,道是同宗,聽聞端了茶磕了頭,每年還拿大筆的銀錢孝敬。他家既與宮中有牽扯,尋常之事,誰會去爲難他。”
季蔚琇再沒想到牛家借的是這種勢,只冷笑:“怕是牛家自扯了虎皮,編了謊話矇騙旁人。聖人御下極嚴,哪容得閹人在那作勢,還拿孝敬認乾兒子。”
沈拓和施翎對視一眼,他們兩個差役,哪知道這些?尋常人只聽與天子有關,哪怕只是挨個邊角便是不得了的事,聽聞牛家與宮中貴人有親,少不得給些臉面,與之方便。
季蔚琇卻是隻嘆荒唐,前朝後期宦官作亂,勢大時,連當官的見天子都要打點人情與這夥閹人。待到本朝,太、祖得天下後引以爲鑑,別說多有寵信,反倒極爲嚴苛。也只文帝在位時纔好一些,到了當今繼位,姬景元這等脾性,哪容宦官仗勢做大?得寵的那幾位也是謹小慎微,行事有度。
這牛家要麼扯了面假虎皮,要麼被人哄騙了銀錢? 只沒料到桃溪民風純樸,百姓不知朝野之事,居然讓他家得逞,成了桃溪有名有姓的富豪之家。
“我本還和娘子商量,要與牛大郎分說清楚,將賀金退還給他。”沈拓再沒想到牛家的依仗竟是假的。桃溪幾個富戶,牛家隱隱有領頭的架式,他們同氣連枝,又相互有親,往任縣令人生地不熟,不去摁他們的蛇頭。
“他若有事相求,自會上門。”季蔚琇阻道,“都頭穩坐釣魚臺,看牛家如何行事。”又笑,“你也是老實,還還他賀錢?你只當好處收着。”
“他與我尋常,既不能應他所求,又哪能收他的銀錢?”沈拓堅持道,“若他與我至交,我只盡力相幫,更不能收他錢財。”
施翎聽他不願白得橫財,可惜道:“哥哥真是的,牛家豪富,還差這一點?”
“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沈拓正色道,“錢財過手,不虧己心。”
季蔚琇讚歎,又道:“是我低看了都頭,都頭自便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