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秀想對他說, 她很愛他。
那時候的李修文身上帶着淡淡的汗臭味,頂着雞窩似的頭髮,臉上還有點兒胡樁, 姬秀第一次看見他邋遢的樣子, 這個時候, 她突然很愛他;這個時候, 他在輕描淡寫的說:“分手吧。”
姬秀去看李修文, 李修寧開的門。
她還是那麼漂亮,她看見姬秀的眼神顯然也比以前更復雜,那是因爲一個叫頤揚的女人。
頤揚到哪裡都是一個禍害, 她存在的地方總是能激起千層浪,總是能生出愛恨情仇。比如李修寧, 如果沒有頤揚, 她也就是姬秀一個很正常的預備大姑子, 而現在,兩個人還莫名其妙的成了……操, 這關係真不好說。
“他在裡面打點滴,一會兒你替他起一下針。會嗎?”李修寧拿起手袋說道。
“會。”
“那我走了。”
“你去哪?”
“我去醫院,看看頤揚。”她說。
那回在臺灣,姬秀從李修文的房間裡看見頤揚的畫,姬秀就隱隱感覺到了, 頤揚這孫子一定是又毀了一個正常的家庭。她急匆匆的回北京, 找到胡曉剛威逼利誘, 軟硬兼施, 終於知道, 原來頤揚去英國了。她在英國AA建築學院,那是李修寧的母校……
五年前, 頤揚在姬秀的面前消失,一走好幾年。這期間她一定是遇上了李修寧。姬秀後怕,李修寧與前夫離異,頤揚恐怕就是原因。
姬秀看着李修寧進了電梯,這纔回過神來,把李修文家的豪華防盜門給關上,就跟推一個大機關似的。
姬秀嗅到濃濃的男人的味道,一個不吸菸不喝酒的男人的身體與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李修文躺在牀上,幹睜着眼睛看屋頂。姬秀進屋他也沒察覺到。
頭髮蓬鬆,有一兩天沒梳了,下巴頜上青着一層,有那麼一兩天沒颳了。
姬秀突然很想親他,很想拱進他的懷裡,狠狠地抱住他,倆兒人能那麼溺歪死纔好呢。
李修文回頭看見她了,那眼神跟往常不大一樣,略顯空洞,略顯呆滯。姬秀看了心裡一揪,原來那麼精神的一個小夥子,現在變成這樣了。
她伸出手丫子,手背在他的胡樁子上劃拉來劃拉去:“你那天特別帥。”
他躺在牀上跟死人似的不動。
於是姬秀就低下頭啃他。
開始李修文是不動的,後來就動了,他一歪身子,把猴子一樣的姬秀壓在身子底下的時候,點滴瓶也掉到了地上。姬秀怕他回血,想起身卻沒起得來。李修文獸性大發,進攻猛烈,她只好匆匆給他起了針。
……
李修文像是一口堅硬的鐵鍋,他在鐵鍋裡透墊滿了雪白如絲的棉花,然後倒扣在姬秀的身子上。原來的時候姬秀看到的只有棉花,而如今她突然明白——他本是堅硬如鐵的人。
……
纏綿無休止。
他灼熱的脣齒與光滑修長的身體是久違的;他激烈的動作,卻是前所未有的。
他那麼用力,叫她懷疑這是最後一次。
姬秀像一隻聞到腥味的貓一樣,貪婪的嗅他身上的汗水味道。李修文揹着身,手臂搭在頭上,在他臉上遮下一個黑黑的陰影。
“分手吧。”他說。
“……”
“我愛你愛得很累了,我不知道還能拿什麼來給你,才能讓你愛我。姬秀,我盡力了。”
姬秀靜靜的,拉起他的手臂,狗一樣的舔噬他剛纔回血留下的血漬。
真他媽的腥啊,姬秀呸了一口。
李修文聽到聲響回過頭,正好對上她苦瓜一樣的臉。姬秀把頭拱進他的懷裡頭,跟得了多動症似的蹭來蹭去沒完沒了。嗅他,啃他,狗一樣的。
她說:“嘿,我給你講講頤揚?”
她覺得不管在自己和李修文之間這些模糊不清的矛盾又多麼說不出口。頤揚這孫子總是算一個比較直接鮮明的導火線。
李修文今天特別愛裝死人,哼也沒哼一聲。姬秀也沒理他,自個兒掰着手丫子滔滔不絕起來:
那年,姬秀十七。年紀小,缺點也很多:盛氣凌人,得寸進尺,不知好歹。其實現在她基本上也還那樣,隨着年齡的增長沒什麼長進。
那一年她拿了一千塊錢來考電影學院,還沒找到學校在哪呢,錢就花完了。那時候不懂事兒,她住兩百塊一天的飯店標準間,一千塊能撐幾天呀。這天徹底花沒了錢,淚眼婆娑的收拾行李搬出飯店。走到大堂就看見了頤揚。她正朝服務生的臉上掄了一個耳刮子。大堂裡亂成一團,好幾個男的正在拉頤揚。
一個冬天的傍晚,太陽恍惚恍惚的好,姬秀和頤揚打了人生的第一個照面。一個拖着行李箱蓬頭垢面苦大仇深,一個穿着皮衣耀武揚威怒火中燒,倆不大正常的女的互相對視了一眼,誰也沒理誰。
姬秀心情很不好的跟服務檯的人說我叫姬秀,住在3023的,退房。
頤揚衝上來奪過姬秀手裡的身份證,丹鳳眼又瞄了姬秀幾眼。
“幹嗎?”
大堂經理拱手哈腰:“錯了啊,錯了。認錯了。呵呵,你看,頤小姐,算了吧算了,我們送個果盤上去給您賠禮您看好不好?”
頤揚哼了一聲,理都沒理,夾着頭盔出去了。
頤揚,那是頤揚。
頤揚和姬秀,即驚人的相像,又各自的特立獨行。
那個時候姬秀還扎着馬尾,帶着她一直以來的倔強,眉頭皺着,嘴巴厥着,跟全世界的人都欠她錢似的。頤揚呢,眼比天高,看誰都是斜着眼睛看。開始姬秀還以爲是她個子太高呢,後來看見一米八七的大元在一米七八的頤揚面前也是矮一個頭的。
頤揚,不是一個常人。大元經常這麼說。頤揚像所有的天才一樣,生來就是孤獨的,就是苦難的。只不過她的苦難來源於不被世界瞭解以及她不瞭解世界。大元長嘆,頤揚是另一個梵高。同樣的天才與苦難。
姬秀特別鄙夷的說,大元,你神經病吧?矯情吧?還梵高?
後來,很多年以後,頤揚出家了。姬秀才明白:她跟頤揚一點都不像,她是一個俗人,貪戀繁華三千,頤揚卻無甚可戀。頤揚生來極端——飈車,吸毒,愛到痛不欲生,恨到肝腸寸斷,然後遺忘。後來,姬秀去五臺山上看她的時候,她只是笑,笑得像一杯蒸餾水一樣純淨。
然後,馬達哭着問姬秀頤揚怎麼了。
姬秀說,剃了頭的頤揚沒有原來那麼漂亮了,她風華絕代的臉正在日益變得普通,她傾國傾城的濃郁姿態在漸漸稀釋,稀釋的如同路人一樣的慘淡。但是,頤揚笑得很平和,她前所未有的平和。
我們現在還是要說說前話。
說說頤揚在大堂幹架的那一回,其實是芝麻一點兒的小事兒。因爲當時的姬秀和頤養長得有點像,姓也挺像的。而且近十年前的義務教育實行的也不是那麼普及,未免不會有大堂小姐這樣的半文盲。她叫頤揚叫做姬小姐。頤揚飈車輸了,回到飯店又聽見別人叫她“雞”小姐,她火冒三丈,二話沒說伸手就打過去了。
頤揚的脾氣本來就爆,何況她存心想給她爸找事兒。她仗勢欺人,惹是生非,今天打架把人飯店砸了,明天非法賽車把人高速路撞了。她就是不想讓她爸的面子好過。反正姬秀遇見頤揚的時候,頤揚的毀滅精神就已經是登峰造極。
這些事情也直接導致了幾年後她被她爸送到英國關禁閉。
那天,姬秀從飯店揹着行李出來,無處可去。在附近遊逛到晚上,又碰見了頤揚。頤揚他們玩載人的方式,她瞄見門口的姬秀就問她敢不敢來,一晚上給她兩百。姬秀就答應了,不爲別的,就爲那兩百塊錢。
他們從半夜鬧到天空開始泛出魚肚白。凌晨的高速路上只有一羣年輕的人類,他們站在車上喊呀叫呀,北京呼嘯來的沙塵暴也阻擋不了他們的癲狂。姬秀和頤揚叫的最厲害。頤揚爲什麼叫,那時的姬秀不知道,姬秀只知道自己很喪:錢花光了,她卻連電影學院的門都沒看見。
那是初始,表面上相當的個性使兩個人相見恨晚,她們有着對事物共同的見解,有着對世界共同的憤慨。
常理上來說,兩個太相似的人是互相排斥的,姬秀後來才明白,她們的合拍是因爲她們兩個人在本質上是不一樣的。但是,那個時候她們表現出來的現象卻是那麼的一致,以至於,她們以爲彼此是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彼此是對方的另一半。
在頤揚的□□下,姬秀飛揚跋扈的本性愈演愈烈,憤青的潛質也被進一步挖掘。
然後,在那段叛逆時代的尾巴上,頤揚不告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