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秀真的改變了, 她發誓,這個改變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變態才願意這樣呢。
姬秀正拖着兩麻袋布料往攝影棚的方向走,一輛本田從後面衝上來在她腳邊急剎住。
然後李修文從車裡下來, 他英俊的臉上散射出來的眼光, 近乎崩潰
——她真的長痤瘡了, 下巴和兩臉頰上佈滿了大小不一黑紅相間的疙瘩。還有她新剃的光頭, 在夏天的陽光下褶褶生輝。
“唉唉, 什麼表情啊,眼淚都要流下來,注意市容啊!”姬秀瞄一眼他的車:“去哪?幫我把東西順到前面的2號攝影棚唄。”
他指着她滿臉的痘痘欲言又止, 憋了半天才避重就輕的吐了仨字兒:“頭髮呢?”
姬秀在新剃的光頭上熟練的劃拉一把,頭髮樁子扎手。
“剃了, 大夏天的, 熱。”
“看醫生了嗎?”
“啊?看什麼看呀, 前幾天我還覺得自己衰老了呢,這幾天就長了痔瘡, 哦痤瘡,俗稱青春痘。您甭說,這青春痘一長我還真覺得青春又回來了,突然之間精力充沛!”她自顧自的打開後備箱,把倆麻袋往裡頭塞。就是倆麻袋而已, 姬秀塞了好半天。
後備箱“咣唧”砸上的同時, 車前面下來一長頭髮的女的, 站在那微笑。
“師姐。”
“誰是你師姐呀?”
“師姐您忘了, 那天演唱會的時候咱們見過的。我是和高爽一屆的, 導演系的。”
姬秀眨巴眨巴眼,還是沒想起來。
“上車吧, 我載你過去。”李修文說。
長頭髮女的畢恭畢敬的幫姬秀把車門打開:“師姐,我叫石海楠。”
姬秀其實不排斥石海楠的這種殷勤,在他們師兄弟姐妹間小輩對上面要惟命是從這是規矩。但是這石海楠就是讓姬秀有點小小的不爽。因爲這石海楠的眉眼之間多是瞅着李修文的。
他們在棚裡搭了一個紡織廠的景,姬秀拖着倆麻袋進去的時候胡曉剛和阿蘭已經在裡面了。
“我操,你毀容去了?”阿蘭幾乎是摔了一個趔趄,捧着姬秀的臉跟見了鬼似的。
“我青春,我樂意!”
“青春?大姐,奔三的人啦,別在人家小姑娘面前裝嫩啊!”
“誰小姑娘?你呀?”
“她呀。”阿蘭指着後面進來的石海楠說,“她誰呀,長得還真水靈。”
石海楠抿嘴一笑,做害羞狀。
!!
抿嘴一笑!
姬秀和阿蘭的臉上風雲驟變。尤其是阿蘭,一時沒控制住,白眼就翻出去了:“操,跟他媽的秋然一個德行”。
“秋然?是大明星秋然嗎?”石海楠問。
“可不是嗎?一個比你還會裝純的女的。”阿蘭甩頭跟李修文搭訕去了。
石海楠臉上訕訕的。
搞什麼搞,阿蘭越來越像一箇中年女人了。
“嗨,你別往心裡去,她更年期呢。”姬秀如是說。
李修文有一搭沒一搭的問阿蘭新片子的進展情況。阿蘭不知道從那掏出一包瓜子,邊磕邊聊,那模樣還真的把自己當成菜市場裡的大嬸了。
姬秀看石海楠孤苦伶仃的站在邊上,覺得自己和阿蘭過分了。純情又不是人家的錯,就像“三八”也不是阿蘭的錯一樣。
姬秀就很善良的上去跟石海楠寒暄。師姐妹之間互相扯了一會兒蛋,說說姬秀上學那會兒系裡的樣子,石海楠再說說現在的樣子。對比一下,不禁感嘆時光如梭歲月如歌呀。
世道真的不一樣了。現在導演系培養出來的孩子都這麼水靈了呀?想姬秀他們那屆出來的,哪一個不是從非人類能承擔的作業量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個個的飽受摧殘百遭□□。
對比石海楠,姬秀不用照鏡子,就單用她剃掉的那些頭髮也能想出來倆兒人之間的巨大不同——一個是新摘下的蜜桃,嫩的能掐出水來;一個是陳年的核桃,千溝萬壑不說最近還新添了些丘陵在“生氣”蓬勃的連綿起伏……
不公平!
姬秀也有點不喜歡石海楠了。真不知道是被阿蘭給潛意識了,還是石海楠身上自帶的氣質便是如此。
石海楠還在拍馬屁套近乎,姬秀把頭一歪,仰着脖子對着屋頂惆悵。
李修文正好站在旁邊,他把頭一低,腰一彎,姬秀仰望蒼天的視野裡頓時出現了一張倒着的男人臉。
“唸唸有詞的,說什麼呢?”
“……數星星。”
李修文擡頭看看棚頂——幾隻殘破的鏑燈在上面吊掛了多年。
“數清楚了嗎?”
“嗯。”
“多少顆?”
“三百九十九。”
李修文低下頭,露出責怪的表情。
她舉起手,在他的下巴上勾勒。他下巴又剃的那麼光滑了?她懷念他的胡樁子,懷念他青色的下巴。
下巴升上去,姬秀夠不着了。
李修文站直了身子,面無表情:“我走了。”
“好……”
姬秀本來想說,好,我送送你。可是剛纔頭仰得太厲害,現在有點暈乎。石海楠從姬秀身邊擦過,害得姬秀又陀螺似的轉了一圈兒,更找不着北了。
等反應過來,看見石海楠已經跟在李修文後面了。
於是她不想去了。
“後悔了吧?”阿蘭說, “你真的是缺心眼,李修文這樣的好男人,你以爲是白撿來的呀?你不希罕,可有的是女的跟在他屁股後面要死要活呢?不缺你一個。”
姬秀愣愣的,看着阿蘭嗑瓜子——她手上一擰,舌頭靈活的把瓜子仁捲進口腔,上脣一嘬,舌脣形成的強大氣流,瓜子皮兒就被噴在一米以外的地面上。
然後姬秀拖着麻袋往胡曉剛那去,阿蘭跟在後面喋喋不休:“趁着你們還沒涼下來,趕緊再熱上唄!你瞅那石海楠,嗲的那樣,絕對不是李修文好的那一口!我算看清楚了,李修文這小子好的就是怪的。比如你這樣兒的,比如頤揚那樣兒的……”
姬秀一聽她扯上頤揚,氣不打一處來。正想狠狠地揍她一頓呢,卻看見阿蘭淚水汪汪的瞅着胡曉剛。胡曉剛那廂低頭默默不語。
阿蘭接着扮演怨婦:“……你說吧,男人都一樣,人家越是不理他,他就越往上貼。你看李修文賤的,連求婚都拿出來了,可那又怎麼樣,姬秀你不還是照樣甩他麼……這還不算,還有些人老想着些個不實際的事兒,人家女的連個正臉兒都沒給過他,他也能……也能……”
越說越不對了,話題扯得有點兒偏。
前半段還在說叫她的不是呢,下半段就變成李修文的不是了。阿蘭把瓜子兒嗑得吭哧吭哧的,恨不能把瓜子皮兒也生吞了似的。她已然忘了這段話的主題是什麼,已然忘了她說話的對象是誰。
倆兒人鬧矛盾了吧?阿蘭又吃頤揚的醋了吧?
真好。
她和李修文之間還沒聞到過醋味兒呢。
……
那麼,現在她是不是該吃石海楠的醋纔對?
阿蘭是個小富婆,這倒不是因爲她能賺多少,而是在於她能囤多少。像姬秀這種花的比掙得多的,至今還是個無產階級。阿蘭就不一樣了,她多精明呀。掙的錢全部屯着。屯着幹嘛?
阿蘭不知道。原來她是要嫁大款的,嫁了大款就花大款的錢,她自己的錢用來幹嗎?
原來不知道,但是現在知道了。因爲阿蘭家給了一個窮畫畫的。她的所有積蓄都拿了出來給胡曉剛建立畫廊,籌辦畫展。
在這片藝術彙集地的一個旮旯裡,胡曉剛的畫室偷偷摸摸的矗立着。
進了門,裡面的裝潢也是費了心的,小資的不得了。
“阿蘭。”姬秀誠惶誠恐。
“什麼?”
“我總覺得,別把自己全投進去。不管你們怎麼樣,你都得給自己留一退路不是?不是我說話不好聽,但是萬一你倆掰了呢?你再收回來?不管到什麼時候,都要留一個感情和錢的底線。”
“知道李修文爲什麼絕望了嗎?因爲你的底線。秀,你的底線太高了。”
“……”
阿蘭指着樓上說:“來,我給你看些東西。”
二樓的樓頂全是玻璃,光線甚好。久違了松節油的味道。一塊綠色的帷幕罩在面前的牆上,阿蘭爬上梯子,去拉它。
姬秀想着阿蘭的話——秀,你的底線太高了。
她保留得太多了?
惆悵。掏一支菸吊在嘴裡,剛點上火,就看見旁邊的禁菸標誌。於是她狠狠地嘬了兩口,急忙把煙掐了。然後回頭看阿蘭那邊。
蒼天啊,現在她恨不能點一把火把這畫室給燒了!
整整的一面牆,裝裱精良的大小畫框在上面掛的一水兒的整齊。百餘幅畫,大半是素描,小半是淡彩。還有一幅油畫,擱在地上,尚未掛起來。畫的都是同一個人。
一面牆,五米乘二十米,趕得上一個小型展廳,滿滿的都是頤揚。
姬秀還認得出來,那是大學時代的,那是畢業以後的,那是留學歸來的……那是吃飯的,那是飈車的,那是睡覺的,那是高興的,那是生悶氣的……
胡曉剛的線條一貫的鬆動而且生動,炭筆的,鉛筆的,甚至是圓珠筆畫在橫格紙上的,惟妙惟肖。
阿蘭……
姬秀抱着她說:“好阿蘭,沒事兒。”
阿蘭眼睛乾淨着呢,沒哭沒鬧的。
她說:“我跟你正好相反。我他媽賤,我沒有底線,一股腦兒的全獻出去了。我他媽是一腔熱血,奮不顧身,結果就英勇就義了,還屍骨無存。”阿蘭指着那一面牆的畫說:“秀,你看,這是十年前的,這是三天前的。不管我在不在,他心裡都只有頤揚。”
“……”
阿蘭從架子裡掏出另一幅油畫,那上面的女人翹着二郎腿夾着煙,表情很操蛋。
阿蘭說:“有一天,我說,曉剛你給我畫張像唄?就象偶像劇裡演的那樣。他就答應了。他說,那你擺個像姬秀的姿勢吧,比較有特色。於是我就學你的樣子擺了一姿勢。”
姬秀想,怪不得她覺得畫像上那女的那麼欠揍呢,原來是她自己的德性。
“姬秀,你跟頤揚太像了。胡曉剛這孫子跟你們太熟了,他說你擺個姬秀平時最得瑟的姿勢,其實潛臺詞就是說,你擺成頤揚那樣。”
阿蘭拿起那面牆根處唯一的那幅油畫,把兩張畫擺在一起——一張是阿蘭,一張是頤揚,顯然頤揚那張畫的更細膩,更生動,更像她本人。“你看,一模一樣的姿勢和光線是不是?只是身材換了,臉也換了。胡曉剛這孫子早就想給頤揚畫一幅油畫了,他不過是那我當了一替身,一光替,一姿勢替。”
阿蘭夢想着心愛的人能給自己畫像,像日本偶像劇那樣。結果他是畫了,並且畫了十年之久,只不過畫得是另外一個女人。
“替身還好呢,只少還能透過我想到她。可是胡曉剛什麼時候透過我來着?我連替身都不如。”
姬秀點了煙,不吱聲了。
她們倆算是同命相連嗎?姬秀想。
她和李修文認識三百九十九天。
他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