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 阿蘭買了瓶一千多的芝華士。
阿蘭說,要以這昂貴的液體向她昂貴的愛情乾杯,說聲再見。
真他媽的奢侈。
姬秀踹了一腳已經不省人事的阿蘭。一千塊的酒喝了十塊錢都不到, 這廝就睡死了, 口水溜在姬秀潔白的羊毛毯上。
大半夜的, 好靜啊。
藍布單人牀, 黃木書架, 小小的單居室裡,曾經住過一個男人的。一個金龜婿,一大衆情人。可是她沒把握住, 她可瀟灑的把他丟出了自己的生活,現在眼睜睜的看着他被別的女人暗戀。
一千塊呢, 別浪費了。
姬秀把酒往肚子裡灌。
灌了一會兒, 覺得頭有點暈了, 姬秀爬到櫃子前,在最最底層的抽屜的最最旮旯的地方, 摸出一小盒子。打開來,裡頭是一耳墜,玉的,青白青白的。
姬秀捏着倆墜子捉摸怎麼戴——那孫子說話不算話,他說要給她改成夾子的來着, 怎麼還是倆鉤子?
自己戴上是什麼模樣呢?
她搖搖晃晃的在玻璃面前照, 比劃來比劃去, 總是很彆扭。她如果有耳洞就好了。
放下耳墜又灌了一口酒, 卻怎麼也灌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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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快就喝光了?大爺的, 這酒真沒勁。
恍惚間,看見樓下好像停着一輛車。是輛爛本田不成?
李修文爲什麼對那輛爛本田不離不棄的?聽說他最近在跟他經紀人打官司, 他還好嗎?他投在她新片裡的那些錢,要不要拿回去應應急?……他喜歡什麼顏色呀?他喜歡什麼花呀?他喜歡什麼運動?……
原來她也不知道,原來她從來都不知道。
她有什麼資格愛他?她憑什麼?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姬秀醒來。
天依然是黑的。灌了酒也睡不安穩,姬秀眨巴眨巴眼——
那。
那真的是他的車嗎?
李修文!
她瘋一樣的掀了被子就跑,光着的腳丫子在黢黑的樓道里發出“啪啪”的拍打聲。
……
車走了,車輪壓過的地方是滿地的菸蒂。
不是他。
他從來不抽菸的。
“昨天放工後他又送我回家了!到家以後我發短信給他,他接着就回了一個電話!”
“噢。你今天不用工作嗎,怎麼一個人跑過來?”
“他今天要準備,沒時間過來。電話裡雖然只是說了一些今天安排的變動,可是,還是很高興。畢竟是我發了一個短信,他給我回的是電話。師姐你說他是不是還是挺喜歡我的?”
他不過來了。姬秀一邊告訴自己,一邊摘下耳墜。
“師姐,你耳朵流血了。”
“新打得耳洞都是這樣。”
“新打得耳洞怎麼能戴這麼重的玉墜呢?哇,好漂亮的玉啊,是哪裡買的?一定很貴重吧?”
“貴重貴重。這麼重,自然很貴。”姬秀說,她把玉墜塞進褲兜,那是李修文的媽媽送的。
石海楠接着說她和李修文之間的每一次對話,每一個眼神……這些不經意的動作在她的眼裡都含有一層層的意義,都是李修文的暗示。
今天姬秀的新片開機,攝影棚裡來的人不少。阿蘭在,秋然也在,頤揚那廝買菸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阿蘭和秋然看姬秀的眼光是包含同情並且哭笑不得的。真是爲難。等一下頤揚回來,看明白了她和石海楠這種尷尬關係後,還指不定怎麼擠兌人呢。
姬秀很無奈,嘴裡支支吾吾的應付着,心裡琢磨不明白——這小師妹太不會察眼觀色了也,她是真的不知道李修文和她姬秀姐姐有過一段嗎?
等一下。
石海楠是在四月的演唱會上見過姬秀的。
四月的演唱會姬秀只去過一次,還正趕上李修文的求婚。
石海楠是知道的。
那你現在不是故意來惹事兒的嗎?
小妹妹你在給我裝呢?給我演戲呢?你刺激我呢?姬秀眉毛緊皺了起來。
怒了!
關門!放阿蘭!
……
“師姐,你說他這一趟會不會帶上我呢?如果不的話,我怕以後都沒機會見到他了。”石海楠揪着姬秀的胳膊問。
姬秀清清嗓子,指着秋然問石海楠:“嗨,你看那姑娘怎麼樣?標緻吧?”
“啊?標緻。”石海楠不太明白。
“那就是秋然,當紅炸子雞一隻。曾經在李修文屁股後面追了大半年的。當然了,結果是沒追上。”
——石海楠愣了。
姬秀從身邊的廢紙堆裡翻騰了半天,找了好幾本時尚雜誌出來,指着其中的一頁說:“認識這女的嗎?這就是莫妮卡,李修文的初戀,分手以後對李修文可是還不死心。看看低下的三圍念一唸吧。”
——石海楠一看三圍羞愧了。
正愣着呢,頤揚架着柺杖進來了,滿頭大汗還罵咧咧的。
姬秀搗一搗石海楠,“瞅一瞅,那是頤揚,聽說是李修文第一個沒有公開否認的女朋友。”
頤揚耳朵尖,低頭點了半天的煙一扔,長頭髮一甩,尖尖的下巴擡得高高的,兩隻丹鳳眼把姬秀往死裡盯:“孫子,你胡說八道什麼呢你?”
——石海楠自愧不如了。
“阿蘭說的對,小妹妹,你的情敵們可謂高手林立藏龍臥虎,不是我說,我這兩天裝知心姐姐裝的我也挺累得,我跟你說白了,你就這麼看着辦吧,啊。”
姬秀說的特別誠懇。
“還有啊,我是李修文的前女朋友你不是知道麼?你知道你還這樣來諮詢我,你知道我難受麼?你丫太過分了吧?你知道我今天開機嗎?知道開機我的事兒肯定多成一個蛋,我忙死了你還拿你着感情上的小破事兒來煩我,你有良心沒有啊你。”
——石海楠始料不及的崩潰了。
……
停!
姬秀會這麼做麼?
不了。
她只是這麼想想,這麼意淫一下,畢竟那是兩年以前的姬秀才會幹的事兒。現在的姬秀才沒有那個魄力。
現在的姬秀,沒骨氣,沒勇氣,沒出息。連一個沒有名堂的小師妹都沒膽子得罪。
姬秀在笑:“海楠,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位是秋然,大明星一個;這是頤揚,……就是頤揚。你知道她們倆吧?”
石海楠點點頭,若有所思。
胡曉剛扶着頤揚坐下來,把她打着石膏的腿捧到一小板凳上,就跟捧着一雞蛋似的那麼捧。剛纔目光炯炯的阿蘭現在閉目養神了。
“這是我們的美術胡曉剛,一知心哥哥,特別善解人意,曉剛,陪這位妹妹聊聊吧。你知道,在暗戀這方面,你是行家!”姬秀說着就把胡曉剛一把推倒石海楠旁邊。她這替自己解解圍,也替阿蘭寬寬心。
胡曉剛還摸不住頭腦,正要說什麼,姬秀這來了個電話,她借勢擺擺手把他嘴邊的話給堵回去了。
“馬達。”
“秀姐呀,你把頤揚的電話告訴弟弟成不成?”
“那廝沒手機。”
“啊?那傳呼機,BB機呢?”
“……這笑話不好笑。”
“……頤揚現在在你棚裡吧?”
“幹什麼?”
“她今天該拆石膏了,我想去接她。”
“不用你操心。”
“……秀,你不是不知道吧?這是一獻殷勤的機會,我怎麼能不去呢?你沒看出來阿蘭那小男朋友老賊眉鼠眼的打頤揚的主意嗎?我得趁早下手!”
“我以爲世界上的傻逼有胡曉剛一個就夠了,你不要來摻和了成麼?”
“……”
姬秀深深深深的吸一口氣,她想,好吧。明天她要開機幹正事兒了,沒功夫跟你們這幫人摻和了,今天該結的結了吧。
“頤揚不會愛你,就像她永遠不會愛胡曉剛一樣。你別做夢了。”姬秀說給馬達,也說給胡曉剛——“頤揚愛的人是我……”
靜了,沒人吱聲。
……
胡曉剛呆呆的看着姬秀。
頤揚若無其事的叼着煙,翹着二郎腿,那個德行和胡曉剛畫的一模一樣——和姬秀一模一樣。
然後,姬秀合上電話掏出煙走向頤揚。她兩手扶上頤揚的肩膀,下嘴脣上挑,菸頭碰上頤揚的菸頭。
四片脣之間只有兩支菸的距離,近的連毛孔都看得清晰。
姬秀深深地嘬了一口。兩個女人的呼與吸,在兩隻雪白的煙桿上你來我往。
只有姬秀可以這樣點菸,這樣從頤揚的身上獲取火種而不受拒絕,這樣曖昧不清而視如平常。
……
阿蘭愣了。
秋然愣了。
胡曉剛愣了。
姬秀回頭看見門口站着的李修文也愣了。
“他來接我的。我今天拆石膏。”頤揚把煙滅在地上,夾着柺杖站起來。李修文過來,扶她出去。
新的戲開始,舊的人離去。
姬秀鑽進棚裡沒日沒夜拍戲的同時,李修文背一把吉他去遊學各國。
如他所願,他三十歲的人生開始改變,他去找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他走得無聲無息,連一聲告別都沒有。
感情像是一塊蹺蹺板,他愛得多的時候,她愛得少;他雲淡風清了,她卻變得那麼牽腸掛肚。
李修文,你的愛還有多少?或者,你還愛嗎……
這天晚上回家,姬秀嚼着薯片看電視劇,毫無廉恥的陪着阿蘭一起墮落。
換了幾個臺,突然看見正在播出的《純真年代》。
倆人傻傻的吭哧吭哧嚼了半天薯片,誰也沒吱聲。
一集看完,阿蘭嘆氣:“真他媽的帥啊。”
姬秀換臺。
阿蘭:“其實你早就喜歡上那小子了,至少拍這戲的時候就喜歡上了。”
姬秀:“扯淡。”拍這戲正好是姬秀失身之後,她有那麼賤嗎?那時候就喜歡上他?
“甭不信。姬秀,從你的鏡頭裡就能看出你喜不喜歡他。你很愛他,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姬秀問自己,是麼?她那麼愛他怎麼還叫他活生生的跑了?
阿蘭:“你太怕幸福了。你怕失去,於是寧願不要短暫的擁有。”
“這話,有點抽象。”
“就是你丫太賤了!身在福中不知福,非得扔掉福氣當兩天乞丐,才反應過來之前撿了一大便宜!”
沉默。
阿蘭開口:“我要走了。”
“回河南?”
“去美國。”
“跟團還是自助?”
“留學。”
“十天還是半個月?”
“三年。”
“……”
“噓,你該替我高興啊,很難申請到的。沒有不散的宴席……”
人生沒有不散的宴席。這話誰他媽的說的?滾出來叫姐姐揍一頓。
姬秀咬牙切齒。
阿蘭走了,去美國留學。她把一切都規劃的好好的:把胡曉剛畫室賣掉,收回來的錢做自費留學;住房轉租,一月四千,坐享其成;把一切工作都推掉,到了美國從頭再來。
阿蘭的小算盤一向打得精明,她走的無怨無悔,無牽無掛。
阿蘭說,她真的放下胡曉剛了,現在唯一掛唸的就是不知道美國的大款是什麼樣的……
姬秀痛罵她沒心沒肺沒感情。
“你還真不用我掛念,”阿蘭不屑,“你比我幸福的,秀。”
曲終人散。
走了,都走了。
戲拍完了,頤揚就出家了。
馬達跟着跑到五臺山蹲了倆月。
石海楠的少女情懷也隨着李修文遠行而消散,她戀上了新的男人。
胡曉剛的一幅油畫買了六位數,簽了一牛逼畫廊。出版開展,一時間名聲大躁,炙手可熱。
胡曉剛成了大款,許阿蘭卻已經遠走他鄉。
秋然和大BOSS分道揚鑣,也依然穩坐當紅才女明星的寶座。
姬秀叼着煙站在自己門口,她在看着對面屋子搬家。搬家公司的職工穿着統一的鴨屎綠。陌生人的傢俱,陌生人的生活用品,陌生人的鋼琴……沸沸揚揚的,像是身邊的風雲變遷。
姬秀“哐”的甩上門。
……
頤揚走了。
邱老走了。
李修文走了。
阿蘭走了。
頤揚回來了,然後又走了。
……
全世界都空了,只剩下她自己。
她蹲在牆角哽咽。
那些曾經伴她成長的師長,那些曾經榮辱與共的朋友,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愛人……她是怎麼了,她的愛情怎麼了,她的友情怎麼了?她愛的人,爲什麼這樣一聲不響的離開?
她似乎回到了九年前,初來乍到,一貧如洗。
……
哭啊哭,哭夠了,姬秀就差不多好了。
她想:人活着不就是自己愛自己嗎?沒有什麼人會一直都在,陪自己入墳墓的,只有自己。
姬秀想,是呀。也就是回到九年前嘛。能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還好,那些骨肉相連的人還在……
趕明兒,再買個汽車模型,買個美白套裝,回海邊看老頭老太太去。
馬達從五臺山回來,拎了兩瓶酒來看姬秀。
“見着了嗎?”
“沒有。”
“那就算了,本來就不應該。”
“姬秀,你不知道,我是真的愛她呀,我天天吊兒郎當的什麼時候對一女的這麼較勁來着?我是真的愛頤揚。……那次咱班社會實踐,武警隊走了以後頤揚騎着摩托來看你,我就覺得這女人真不一樣,就一個字兒:絕了!……我真想跟她在一起……”
“那是倆字兒。愛頤揚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這一個。你愛頤揚纔多久?胡曉剛都愛了十年了,大元也許愛了有一輩子了,還不是什麼都沒撈着?連頤揚的手指頭都沒敢使勁攥過。你這算什麼呀!”姬秀苦笑,“馬達,你醒醒吧。”
馬達攥着酒瓶子的手指頭髮白。
隔壁的鋼琴聲傳來,彈奏着沒有聽過的歌曲。
馬達正怒着呢:“那個王八羔子半夜裡擾民啊?”
“新搬來的對門兒。”
“媽的,我去滅了他!”
“行了吧,別裝大頭了你!人家擱那麼二三十天的練一回鋼琴容易嗎?挺客氣的一對門,你別給我找事了!”
“他,他對你客氣啊?”馬達特別仗義的確認。
“沒見過,他不經常住。據說是一老出差的白領,沒交往。”
“白領買得起鋼琴?”
“……也許是祖傳的唄?”
“祖傳?鬧吧你……你由着這孫子欺負你吧,可別說你馬達哥哥沒幫你出頭。”
倆人你來我往你侃我貧,話題明明已經遠離了頤揚,馬達還是峰迴路轉把話題給生生的掰回來:“給我講講頤揚吧?講講大元怎麼回事,講講胡曉剛怎麼回事,尤其是,講講你們是怎麼回事。成嗎?”
他四肢散落在姬秀的羊毛毯上,眼光散落在眼皮底下。
姬秀不知道是可憐馬達,還是懷念過去的頤揚,反正她很情願的講:“大元是頤揚的發小,大元他爸是頤揚她爸的下屬,倆人是一個軍大院長大的孩子。大元人高馬大,卻對頤揚惟命是從。你知道大元爲什麼考咱系麼?那時候大元已經大學畢業了,天天跟着頤揚瞎混除了烹飪也沒什麼愛好。我去考試那天,頤揚叫大元陪考,大元陪着陪着,就一不小心也考了進來。莫名其妙的又上了四年大學。大元不愛這行,純粹是爲了陪我玩,純粹是爲了討頤揚開心……”
故事很長,姬秀幾乎是在把自己的青春講給馬達聽。
開始,發展,高潮,結束。
動情之處竟然落下淚來。
原來這還是能感動她的,她曾經一度的以爲自己不會再被感動,曾經在李修文面前把這段往事戛然而止……她曾經以爲她的愛情太吝嗇,然而現在翻出來,擺在面前的時候,竟然是這般洶涌澎湃。
馬達漸漸的睡過去,而姬秀卻依然滔滔不絕,從頤揚講到李修文。
已經是後半夜,鋼琴聲還在。
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婆婆一樣絮絮叨叨沒有盡頭,陪着姬秀翻騰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