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你要這些東西又有什麼用呢?”阿姨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我,我頓時有些啞口無言,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如果告訴警方詢問我的話,在一切事實尚未澄清的前提下魯莽地告訴阿姨所謂“真相”,讓她瞭解自己兒子並非意外事件而離世,而是牽扯進某些錯綜複雜的刑事案件,她的內心是否可以承受這樣殘酷的一切?這是否也算是二次傷害呢?
葛羽媽媽是那樣善良而單純的人啊!再說了,萬一最後事件結局又反轉了,那該怎麼向他媽媽交代?
但是我又不能放棄這次還原他離世真相的機會,也許這也是僅有一次機遇,倘若錯過,也許再也沒有翻案的機會了。
我冥思苦想了一會兒,向葛羽的媽媽做出這樣一個承諾,就是想盡一切辦法將他和他爺爺的手稿編纂完善,並結合他的日記內容進行全面整理後結集出版,我還打算將葛羽那些零散的舞蹈詩劇現場和劇本進行整理和修繕,製作成紀錄片,等待機會搬上銀幕,這正好和我目前所從事的工作相關。
葛羽母親聽完我的計劃後,突然嚎啕大哭,良久不能停止。我正懷疑自己剛纔的那段言辭是否有欠妥當之處,她母親卻激動地握住我的雙手痛哭流涕,她說:“孩子呀,你剛纔所說的一切就是葛羽年輕時代所有的理想......這個理想他已經不可能完成了,但是突然又出現了你......這就像是上天突然扔下來的禮物,我不想葛羽就這樣在人世間匆匆走過,我想留住他存在過的證據呀!孩子!”
我突然覺得有些淚眼婆娑,不管警方對這些資料的調查結論如何,我承諾過葛羽母親的話一定要做到,不能再讓老人家傷心了。於是我握住阿姨的手說:“阿姨,您放心!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將葛羽的這些作品和文稿出版,說過的這些承諾不會改變!”
葛羽的媽媽突然扶住我的肩頭哭泣,好像我就是她的孩子一般。
我作別了葛羽母親,拎着那個鋁合金小箱子,我答應將裡面的手稿和筆記都複印一遍,然後將硬盤內的文件拷貝一下,然後將小箱子原物奉還給她。
回到老家父母的故居,由於多年無人居住,房間裡面早已是佈滿塵埃,當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時頓覺塵煙氤氳,從昏暗陽臺的窗戶外投射進幾米陽光,浮光掠影間我想起了自己的初中時代,那時候我和葛羽幾乎形影相隨,一起騎車上學,結伴回家,一起坐在永定河邊的沙柳林中彈吉他,人生無如白駒過隙,時光一晃已過去十幾載!
我將葛羽的移動硬盤插入電腦,並用大屏幕電視進行投影,昏暗的客廳就像是一個私人影院一般幽謐。畫面中開篇就看到極其恢弘壯觀的一幕演出場景,舞臺穹隆上懸掛着很大的橫幅,好像邯鄲地區的大學生文化藝術節之類,臺下人山人海,基本上都是年輕人。人羣踩踏而升騰起濃重的煙塵,舞臺下的人海和旌旗時而湮沒時而浮現,猶如蜃景一般壯美。那些姑娘們興奮地歡呼,小夥子們用力揮舞着手臂,很多五彩斑斕的旗幟在人羣中如游龍般穿梭舞動,彷彿臺下是金戈鐵馬的古戰場一般。
舞臺上的表演樂隊正是葛羽他們的樂隊“此生無望”,他們所有的成員都是長長的黑衣,還將披肩長髮紮起來,看上去既像道士又像武士,放浪形骸的氣質有些類似影視劇裡屈原那種形象,裡面還有兩位身穿黑衣的姑娘,有些國風的裝扮,她們分別演奏着古箏和笛子。他們樂隊的演奏風格極具古風元素,但是又特別重型。
舞臺中央有一名執劍的舞者,身着白袍頭戴蟬翼紗冠,似乎在表演與古代歷史故事相關的段落。那名柳腰輕盈的舞者是一位容貌清秀的姑娘,紗冠之後蓄有長髮,看上去頗有林青霞所飾慕容燕的風采。這位舞者站在舞臺中央緊閉雙目,口中唸唸有詞。隨着古箏音色的電吉他獨奏,排山倒海般的鼓聲響起,重金屬吉他節奏的轟鳴聲幾乎快將舞臺掀翻,猶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那位舞者突然躍至舞臺最前方,用劍指向舞臺下如波濤般洶涌的人潮,舞臺後方葛羽他們的樂隊中有一位主唱開始低吼。他用着低沉的類似獸吼的唱法吟唱到:
“古人貴朝聞夕死,況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何憂令名不彰邪?”
臺下頃刻間猶如海嘯般涌動,人羣開始旋轉甚至形成了漩渦狀的人流,觀衆們興奮地奔跑着着、咆哮着,形成一道道“死牆”,往來衝撞。
在我和葛羽曾經的記憶中,我們不止一次在音樂節上看到過這樣恢弘的場面,但是像葛羽他們大學樂隊這樣形式奇特的,說真話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那舞臺上的表演極具感染力,無論是樂器演奏、演唱還是舞臺上的舞者表演,一切都相得益彰且氣勢磅礴,甚至讓我有些熱淚盈眶。
“古人貴朝聞夕死,況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何憂令名不彰邪?”我突然想到了什麼。
這句話來自西晉文學家陸雲,是葛羽高中時代最喜歡的一句古文,也是他中學時代的語文老師李德林給他的寄語。其實我一直覺得葛羽跟陸雲對話中那個“殺虎逐蛟”的周處非常像,尤其是他高中時代的處境。
他中學時代由於家庭變故,父母均被調往外地,便一直和奶奶爺爺相依爲命,他所經歷的苦楚和挫折我深有體會,因爲那時候我們倆是一起走過來的。在我記憶中的葛羽從來沒有表現出他的這一面,在我的記憶碎片中,他有些沉默低調、內斂害羞,但也有張狂和輕浮的那一面,但無論如何我知道,他本質上是一個甘願爲夢想而犧牲自己的人。
他在少年時代曾經遭受過很不幸的感情經歷,毫無疑問這些時期對於他正值敏感期的心理造成很多不可逆的負面影響。我只後來在朋友口中聽說過他由曾經的乖乖少年變成了放蕩不羈的浪子,成爲了惡劣傳說和叛逆典範,但是我曾經在少年時代陪伴他走來,我明白他心中一定有他自己的苦衷和傷痛。
隨着更多紀錄片性質的影像片段的播放,我看到了一段波瀾壯闊的青春。在那些記憶碎片裡,葛羽和他的兄弟們站在天柱山之巔眺望着趙武靈王點將臺,在叢臺公園尋訪趙王青銅馬之夢,去呂梁尋訪盜墓傳奇,在邯鄲最大的藝術節上表演重金屬風格的戰國曆史舞蹈詩劇《蘇秦》和《白起》,和樂隊兄弟們走遍邯鄲每一所高校進行樂隊巡演。鄌郚尋琴、鄢郢追劍、探尋楚國古皇城、拜謁馬服紫金山,漫步秦始皇陵和趙王陵......葛羽和他青春時代的戀人一起經歷着很多常人看來不可思議的夢幻般的旅程,
望着那一幕幕的畫面,我不禁淚如雨下,不能自己。
我想記錄下葛羽的青春故事,那一段狂放不羈但又自由而真實的青春。
窗外暮靄沉沉,我帶着那些紙質版的手稿和文集,匆匆來到家屬樓小區的鐵柵欄門口,對面就是我和葛羽經常漫步的步行街。街市上已是燈火闌珊,鱗次櫛比的民居和高大商廈猶如羣山一般,靜靜籠罩在燦如星河的蒼穹之下。
初秋的夜晚,這個小縣城已經有些涼颼颼的感覺,路邊的人都穿起了長袖,只有我還套着夏天的短袖衫,不免有些瑟瑟發抖。我行走在大街上,穿過熙熙攘攘的東關市場,來到了西關十字的立交橋附近,在橋上往來穿梭着很多揹着書包的年輕學生,那樣的青春肆意而光彩四射,彷彿就像是年少時代的我和葛羽。
走下立交橋,從那裡沿着主幹道一直往北走,不遠處就是我和葛羽初中曾經就讀的學校。在那一片地界有很多書店、文具店和複印店。我來到了一家年代久遠的複印店,那是我們中學時代就已經存在的老店,中考的時候我和葛羽還曾經在裡面複印過資料。
走進店門,老闆娘竟然認出了我,她還問我曾經一起經常過來的小夥子到哪兒去了,我知道她說的是葛羽。我並沒有迴應她的詢問,而是遞上小金屬箱內的那些手稿和文件,囑託老闆娘幫我全部複印一遍。
厚厚幾摞文稿被堆放在複印機邊,我乘着複印文稿的同時,開始瀏覽葛羽那個黃色筆記本中的文字,那裡記載的大多是零散無序但對他而言意義重大的日常瑣事,還有他和其他一些朋友一起撰寫的舞蹈詩劇背景故事、劇本段落中的一些草稿,其中很多文字頁邊角用透明膠粘貼着照片,在照片的背後還有一些簡短的文字註釋。
我將所有的文件複印兩份,一份郵寄給張警督,另一份留給我自己。
我望着葛羽筆記中文字,那些離散的篇章和段落漸漸交織成一副波瀾壯闊的畫面,那麼多的奇思妙想,天馬行空的文字,快意恩仇的過往,尋夢之旅般的奇幻經歷,那麼多的親情、友情和愛情片段,讓我不禁淚流滿面,展現在我面前的不僅僅是文字,而是一個鮮活的青春。
所有的手稿和筆記都被打印好了,我依舊沉浸在葛羽文字所繪製的那個光怪陸離而又交織着青春氣息的世界,被其所吸引而無法自拔,彷彿我就置身於那個早已沉寂在時光碎片中的青春時代一般。
走出複印店,我拎着金屬箱站在街頭,正如當年我們一次次徜徉在這些熟悉又陌生的街道邊,這次我又不得不獨自重溫那些記憶中殘存的畫面,猶如去赴一場夢幻般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