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月,被老常召回灣灣訓斥加慰勉一番的餘程萬,坐飛機返回彩雲省途中降落瓊島,偷偷坐了客輪逃到香江,從此遠離了國內兩派最後的激烈鬥爭。
其時他的原配鄺夫人早已移居香江兩年,或許因爲攜帶最喜歡的二夫人的緣故,餘程萬沒有選擇前往鄺夫人所在的九龍鴉打街定居,而是落腳在客輪停靠地屯門青山灣,幾個月後又轉移到北邊不遠處的元朗屏山居住。
汽車緩慢行駛在屯門附近的山道上,左邊是蔚藍的青山灣,右邊是連綿的蒼翠山巒,可惜車窗外瀰漫的塵土,以及座位下傳來的折磨人的顛簸,讓所有乘客都無心欣賞這些港九地區很難欣賞到的帶着濃郁原始風味的美景。
小云仙臉上淚痕已幹,擰巴着小臉,一隻手緊緊抓住林海的衣襟,抵抗着無休止的起伏。一個大顛簸過後,她整個人傾倒在林海身上,剛想坐正,一隻強有力的胳膊挽過她瘦弱的肩膀。
“暫時就這樣吧,你不用太難過,以後想做什麼儘管去做,實在不想做什麼,就和藤井櫻一起學做中華料理吧。”
她埋在林海胸膛的頭輕輕搗動,整個人一下子真正放鬆下去,隨着汽車的搖擺,嗅着這個男人身上淡淡的海腥味,竟然不知不覺入睡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小云仙醒過來時,感覺車子已經停下,懷着一絲不捨,她直起身子,看見車窗外一座青山如屏,撲面而來。
“醒了?那我們下車吧,再晚些,可就趕不回九龍咯。”
一聲輕柔的話語,林海推開門下車,小云仙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猛然醒悟過來,急忙理了下發亂的長髮,跟着鑽出車子。
山道非常狹窄,兩車交匯都有些困難,這裡是一處山道邊用來讓車的空地,勉強可以停一輛汽車,他們離開車子,沿着山道往上走。
前方如屏的青山山腰,一座簡陋的農居面朝山道,悠然獨立,兩間瓦房,一個籬笆院,十幾只小雞,散落在院中尚未清除的樹叢和草甸間,悠閒地啄食着。
站在半掩的柴門前,黎佑民大聲招呼了聲:“請問餘將軍在家嗎?”
一個二十多歲的清麗少婦走出屋子,有些吃驚地看着幾人,一口酥軟的吳儂口音:“老餘在屋後種菜呢,幾位是?”
“餘夫人你好,我是油麻地警署高級探長黎佑民,這位是美國太平洋集團董事長林先生,我們特地從九龍過來拜訪餘將軍。”
黎佑民掏出警官證,少婦隔着柴門仔細端詳了一會,略有些緊張的神情鬆緩下來,打開柴門讓幾人進去。
“實在抱歉,家裡簡陋,連茶水都沒有,我給你們倒杯開水吧。”進到正屋,少婦招呼他們在幾個長條木凳上坐下,轉身走向牆角的一處木柴火爐。
“餘夫人,我這有英德紅茶,本來就準備送給餘將軍的,你可以先拿來泡上。”林海從胡安拎着的一堆禮物中翻出兩盒茶葉,放到八仙桌上。
少婦拎着冒着熱氣的開水壺回來,驚異地看了茶葉一眼,又深深看了眼林海,“那我就厚着臉皮替老餘收下,謝謝林董事長,我家老餘這幾天還一直唸叨着今年喝不上家鄉的新茶呢。”
“你們慢坐,我去叫老餘回來。”她給幾人泡上茶後,把水壺放回火爐上,捋了下耳邊散落的頭髮,款款走出後門。
“想不到這樣一個吳門大家閨秀,現在情願跟着餘將軍在這裡養雞種菜。”等她離開後,黎佑民嘆息道。
“其實這樣夫唱婦隨的田園生活,何嘗不是最大的幸福呢。”小云仙目光幽幽看着後門。
林海打量着可以說得上家徒四壁的破舊屋子,心中暗歎。
餘程萬這個二夫人叫吳冰,出身姑蘇世家,自小家境優渥,受過新式教育,長得清麗甜美,可謂佳人無雙。
抗戰史上著名的常德保衛戰後,餘程萬因爲最後關頭棄城突圍之舉動,差點被老常軍法處置,幸得黃埔一期同學集體作保求情,坐了一年牢後被釋放。
爲了紀念57師戰死於常德會戰中的近8000英烈,也或許是某種程度上對自己的救贖,餘程萬三番五次求到當時的著名作家張恨水,最終感動了對方,寫下了《虎賁萬歲》這一本揚名國內外的抗戰名著,常德保衛戰和57師也因此廣爲人知,永載史冊。
而身在千里之外的吳冰,也因爲這部小說,一縷芳心遙寄素不相識的英雄人物餘程萬,最終衝破家庭阻撓,嫁給了餘程萬。
有國仇家恨,有生死鬥爭,有兒女情長,這一段頗爲傳奇的故事,完全可以拍成電影。
當然那個年代,又有多少人的故事不讓人感動,不讓人震撼。
那本來就是一個激盪的年代,一個英雄與佳人層出不窮的時代。
然而,餘程萬一家在屏山的平淡幸福生活並沒有維持多久,林海隱約記得,最多三四年後,他就會死在一場突如其來、匪夷所思的武裝劫案中,吳冰和子女們的生活從此一落千丈。
而那一場血案,就發生在眼前這座破舊卻溫馨的屋子裡。
“你們是爸爸媽媽的朋友嗎?”一個清脆的童聲打斷了林海的沉思,是標準的國語。他轉頭看過,一個小丫頭步履蹣跚地走近八仙桌,揚起稚嫩的臉,好奇地打量着在座幾人。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啊?”小云仙蹲下身,抱住她,疼愛地在她圓潤的小臉上親了又親。
“我叫餘佩芳,我今年兩歲了!”小丫頭扭頭躲避着小云仙的嘴脣,驕傲地說道,“姐姐你是媽媽的朋友嗎?”
在林海的示意下,胡安把一袋巧克力交到小云仙手上,小云仙剝開一顆,塞進小丫頭嘴裡,小丫頭皺着的小臉很快舒展開來,咯咯笑起來,如小雞啄米般在小云仙臉上留下一塊褐色印記,“真好吃!我們這裡從沒有這種糖果呢。”
林海默然看着小丫頭的歡顏,心中苦澀酸楚。
餘程萬死後,這個家庭本來還算普通的正常生活變得日漸窘迫,吳冰又因爲悲傷長期臥牀,無法獲得正常收入,更疏於管教子女,餘佩芳學業未成,爲了養家餬口,竟淪落到出演風月片的境地,經歷了一次失敗的婚姻後,老年時在香江小街擺小攤爲生。
一個黃埔一期生,一個抗戰高級將領的女兒,淪落成一名豔星,林海不知道,這是誰的錯!
雖然餘程萬最終並沒有選擇跟隨龍雲在彩雲省起義,但他默許了手下自己選擇,也從未選擇作最後抵抗。
無論常德保衛戰還是最後脫逃香江,餘程萬或許有他貪生怕死的一面,可他率領8000人,戰至最後僅剩兩百多人才選擇突圍,捫心自問,林海不覺得自己能做得比他更好。
歷史最終也給了餘程萬一個公道的評價。
而且,他最後詭異的猝死也隱隱說明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迴歸國內,只是那段歷史,被掩蓋在荒煙陌草的卷宗中,不知道何時才能被髮掘出來。
林海既然來到這裡,就絕不會再讓這種令人哀傷窒息的悲劇重演,僅是爲了讓戰死在常德的近8000名英烈能夠安眠,能夠欣慰地笑看他們爲之犧牲的這個國度,笑看他們的後人平安地生活。
“佩芳,你怎麼能纏着客人呢,快點回來。”吳冰走進來,皺着眉叫女兒。
“媽媽,姐姐給我吃的糖,您吃一顆,有點苦,可是好香的。”餘佩芳跌跌沖沖跑到母親身邊,抱着她的小腿,揚起笑臉,捏着巧克力的手朝上伸得老長。
“你們實在是太客氣了,佩芳沒有失禮吧?”吳冰接過巧克力,歉意地看着幾人。
“沒有,佩芳好乖的,好可愛!”小云仙笑道。
“你們怎麼來了?”餘程萬走進屋子,奇怪地看着他們,他一身粗布農裝,袖子和褲管擼起,肩頭扛着一把鋤頭。
“先去洗把臉吧,這幾位客人等你好久了,他們還帶了英德紅茶給你。”吳冰接過鋤頭,靠在門後,推着他到旁邊臉盆處。
“我家鄉的茶,我收下了,謝謝林先生,其他東西,程萬無功不受祿,還是請拿回去吧。”洗漱完畢,餘程萬坐下來,品了口茶,瞥了眼滿桌的禮物盒子,淡淡說道。
“餘將軍爲國奮戰,九死一生,這些微薄物事,我覺得完全不足以表達一個海外遊子對您的尊敬,而且,這些也是我對57師所有烈士的小小敬意。”林海微笑道。
餘程萬眉頭微挑,似乎被觸動了什麼記憶,長臉模糊在氤氳的水汽中,久久無語。
“爸爸,請您收下吧,哥哥他們還沒吃到過這種糖果呢。”餘佩芳在母親懷裡,咬着手指怯怯道,目光在桌子上來回打量。
“那我就厚顏冒昧收下了,不知林先生此次前來,所爲何事?”餘程萬把茶杯挪開,目光瞬間變得凌厲,直視林海。
“我想請教餘將軍對未來有何打算?”
“我這樣的敗軍之將,還能有何打算,茅屋家小,聊慰殘生,已是偷天之幸!請務必不要再用將軍稱呼,我不過一苟延殘喘之輩而已。”餘程萬臉上閃過一絲鬱傷,沉悶說道。
“您可是黃埔一期優秀生,還是打過無數對日戰鬥的老將,這屏山風光不錯,可未免逼仄,難道您真的甘於終老於此?”林海緊盯着他。
“林先生何以教我?”餘程萬嘴角翹起,略帶嘲諷說道。
“是這樣的,餘將軍......先生,鄙人不才,忝爲菲律賓棉蘭老華英會會長,華英會成員全都是僑居棉蘭老的華人,擁有自己的土地和自衛隊。”林海很誠懇地說道,沒有一絲誇耀成分,“雖然目前我們有人有槍,可我們缺少一個領軍的人才,因此,我想邀請您和您全家趕赴棉蘭老,擔任華英會民團最高武官。”
餘程萬認真聽完,嚴肅問道:“林先生,恕我冒昧,你或者你們這支武裝到底要做什麼?”
“保護海外華人的生命和財產不受外人侵害!”林海擲地有聲道。與對方還不熟悉,自己當然不會說出更深遠的規劃。
“說得好!”餘程萬猛地一拍桌子,然後卻搖頭道,“可惜,我並不看好你們這支武裝,所以,很抱歉,林先生,我不能答應你。”
“餘先生,這是爲什麼啊?林先生的華英會可是給我們華人撐腰的啊。”黎佑民忍不住插話,“您也知道,在這些地方,我們華人到底過得是怎樣的日子。”
“第一、地點不對。棉蘭老是菲律賓國土,背後還有美國撐腰,這支武裝或許暫時可以存在,但一旦局勢恢復正常,你們會成爲他們眼中之釘,非得除之而後快,皆時周圍皆敵,我想象不出你們還有何活路。
第二、人數太少。你們的自衛隊,我猜測人數不會超過兩百人吧,因爲菲律賓華僑也不過十幾萬人,而且分佈在數百個島嶼上。就憑這少得可憐的自衛隊,你們如何與一個數千萬人口的國家作對。
就這兩條,你們走不了多久多遠的。”
餘程萬搖頭嘆道。
“餘先生,忘了告訴您,鄙人在太平洋上擁有數座獨立島嶼,是當地酋長兼議員,擁有上千領民。此外,太平洋公司中有數位股東乃是美國軍方和政界高層人士。”說到這裡,林海適可而止,他並不會吐露太多實情,掏出特意標註過的地圖,遞給對方。
餘程萬眼睛發亮,大概看了下地圖,然後陷入沉思,良久後他還是搖搖頭。
“抱歉,林先生,程萬已經無心治軍,能夠有妻子陪伴安度殘年,已是此生最大心願。”
“那林海打擾餘先生和夫人了,這是太平洋公司香江辦事處明日開張的請帖,請餘先生撥冗蒞臨。”雖然很失望,林海並不想過多糾纏,遞過請帖,起身準備離開。
“姐姐,叔叔,你們要走了嗎?”剛纔安靜地靠在母親懷中的餘佩芳忽然開口,大眼睛眼巴巴看着他們,似乎極其不捨。
林海心念一動,對小云仙笑道:“雲仙,你不是想要個女兒嗎,我看佩芳聰明伶俐,不如你收她做契女吧。”
雖然對林海的話有些莫名其妙,可自小見慣各種人物的小云仙,異常聰明機靈,當即笑道:“是啊,我和佩芳一見如故,心中喜歡得很,恨不得就是自己所生,就是不知道餘先生、餘夫人能否看得起我這個唱曲的?”
“這個?”吳冰有些意動,探詢地看着丈夫,餘程萬皺起眉頭,心中很不情願自己女兒和這個似乎是林海侍妾身份的女子發生聯繫,雖然那樣也勉強算是林海契女,可自己堂堂正正過小日子,何必去依靠什麼外人。
餘程萬再三考慮,正要開口拒絕,這邊小云仙已經拉着餘佩芳的小手,笑着問道:“佩芳,你願意叫我契娘嗎?”
“契娘?”餘佩芳懵懵懂懂睜大眼睛,疑惑問道,“那以後我是不是每天都有苦糖吃了?”
“是的,不僅是苦糖,還有別的糖果,所有好吃的,只要佩芳想吃的,契娘全都買給你吃!”小云仙笑呵呵道。
“太好了,那到時候,我要給哥哥吃,還要給媽媽吃,對,還有爸爸,他也應該喜歡吃的!”餘佩芳鼓着小手,笑開了花,“契娘!”
“哎!”小云仙也笑開了花,用力親了她臉蛋一口,接過林海遞上去的一紮鈔票,塞到佩芳懷中,“這是改口禮,下次契娘給你帶好多好多的糖果和好吃的,還要給你一個禮物。”
“這個......”吳冰摸着那一紮紅色的鈔票,不知所措。
“這是雲仙的一片心意,你們就收下吧,明日開張儀式之後我們再辦她們的儀式,不知道餘先生和餘夫人意下如何?”林海笑道。
“算了,冰冰,你收下吧。”餘程萬揮揮手,神情複雜地看着林海,“多謝林先生厚愛,我們全家明日必到。”
“老餘,這裡可是5萬港幣啊!”林海等人走後,吳冰點數着鈔票,大驚失色道,“你快追上去還給人家。”
“他都說了,這是給佩芳的,佩芳也叫過雲仙小姐了,還能反悔不?”餘程萬悶悶不樂道。
“那我收起來了啊,明天去九龍正好用佩芳名字存好,將來做她嫁妝。”吳冰臉上露出喜色,“這林先生和雲仙小姐真是大方啊,我們一大幫子人在這山上種菜養雞,五個月才攢了一千港幣,他們可倒好,一出手就嚇煞人啊。”
“你啊,你如果聽你父親的話,現在會少了錢?”餘程萬凝視妻子深情道。
“別說了,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總算他們順利到了美國,我也就不用再掛念了。”吳冰走過去,拉着餘程萬粗糙的大手,“只是難爲你了,握槍握筆的手,現在只能拿着鋤頭咯。如果你不想出山替他們做事,明天我們把錢退給他們好了。”
“這件事我會好好考慮下再說的。你給文清家裡送1萬去,他剛結婚,日子也不好過。”兩人默立良久,餘程萬開口道。
“欸,我這就去,你等我回來給你做晚飯啊。”吳冰收拾一下,揣着錢抱着佩芳出門往山腳下走去。
餘程萬站在門口,凝視着妻子女兒背影,又轉向遠方隱約可見的蔚藍色大海,思慮萬千。良久後,他回到桌邊,打開林海送的一盒雪茄,自嘲地搖搖頭,熟練地點了一根,坐下來抽了一口,臉上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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