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未栽倒在堅硬的石地上。
見賀敏之搖搖欲墜,聶十三早已身形閃動,伸手扶住了他的腰,檀輕塵稍慢一步,雙手縮骨,從手枷中脫出,扶住了他的肩。
兩人眼神一撞,檀輕塵微微一笑,聶十三面無表情,卻都不放開手。
賀敏之闔着眼定了定神,緩過氣來,不自覺的往聶十三身上靠了靠,避開了檀輕塵的手。
檀輕塵極低的嘆口氣,默默退開幾步。
賀敏之落座,頭暈得幾乎坐不住,臉色慘白若紙。
太子目露喜色,吩咐着即刻給檀輕塵換上十三斤半的鐵枷。
賀敏之心頭突突亂跳,恨得牙癢,蹙着眉,卻已想到了對策,只是還有些躊躇不定。
天命難違,御心難測,逆了龍鱗,再多的皇恩浩蕩肯定也成了雷霆震怒。
天威之下,自己會不會粉身碎骨?
仰頭看向身側立着的聶十三,卻見他眼神是極冷靜的堅定純粹,毫無猶豫不定之色。
似乎知道他心中想問,聶十三輕聲直言道:“凡事都要誠於己心,不受外力困惑摧折。”
凝視他蒼白的面容,又是心疼又是驕傲,決然道:“你儘管去做。萬一皇帝降罪,我能護你周全。”
賀敏之心中一定,眼神濯然,揚聲道:“聖旨已下,既由大理寺結案,諸人犯也應由本官帶回大理寺侯決。”轉眼瞧着太子:“太子殿下可有異議?”
太子見局勢瞬間挽回,心中欣喜,笑道:“辛苦賀大人。賀大人素來慧眼明斷,望你儘快返回靖豐,父皇等着這樁謀刺重案的結案文書呢。”
賀敏之淡淡道:“微臣不敢怠慢。”
傅臨意一直半閉的眼睛突然睜開,大聲道:“太子賢侄,你謀逆的十四皇叔現在腳底也被燙爛了,手指也被生生拔斷了,渾身都是傷,十一叔討您個恩典,讓你十四叔且在我車上將養幾天,回了靖豐再把他塞到大理寺重獄可勁兒折騰吧!”
這話說得又刁又惡,一口一個“賢侄”、“你皇叔”,分明就是躺在地上耍無賴了。
只氣得太子面紅耳赤,卻發作不得。
傅臨意對他視若無睹,起身跪在檀輕塵身側,含淚笑道:“老十四,十一哥沒用,只能做到這些。”
鐵枷邊緣甚是粗糙,毛刺已將手腕磨出了些微血跡,檀輕塵卻大笑道:“十一哥的情分,輕塵銘刻在心,永世不忘。”
即便是在大笑,也絲毫不見張狂跋扈,聽起來盡是愉快雍容之意。
又對着賀敏之一拱手,笑道:“也謝過敏之費心。”
賀敏之淡淡道:“不用客氣,王爺也不必覺得冤枉,哪個廟裡沒有屈死鬼呢?想開些罷。”
檀輕塵聽了,目光閃動,終凝成了一個全然信賴的溫暖眼神。
一行人曉行夜宿,十日後返回靖豐。
賀敏之回都當日便擬好結案文書,抄送六部,明發各府。
這文書一出,一時間滿城風雨,朝野俱驚。街頭巷尾,朝堂官府幾乎都在議論此事。
賀敏之在大理寺文書中批道:檀輕塵謀刺案疑點紕漏甚多,未能定罪。然□□民女、強納爲妾、逼死正妻之事證據確鑿,依律可處斬首之刑。
匪夷所思不倫不類的批文,把一樁謀刺重案翻得乾乾淨淨,硬生生判成了逼娶殺妻案。
文帝盯着文書看了足足半個時辰,氣得怔住了,半晌拍案怒道:“好個賀敏之!好一招釜底抽薪!”
咳了幾夜都未曾閤眼,御醫看了三四回,進了湯藥,這夜終於小睡了片刻,清早上朝。
早朝時,監察御史果然羣起而攻之。
檀輕塵雄才大略,足堪濟世,偶一露之,已讓朝中重臣頗爲推崇,更兼人品謙和,一心爲民,本就深得人心。
這樁案子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太子一手構陷,朝堂中人人憋着心寒不服,如今再一看,竟被大理寺判得如此胡攪蠻纏,登時暗裡的不忿都炸到了明裡。
御史趁機連夜寫了摺子,彈劾大理寺丞賀敏之倒行逆施,昏聵胡爲,並請另行擇人,重審此案。
文帝原因着近日常感神困體乏,咳嗽帶血,心知病勢已成,怕萬一病重,太子無法轄制檀輕塵,便改了放他一命的主意,想着讓賀敏之速速結案,在民怨未起時先殺檀輕塵。
不想賀敏之一個結案文書,卻不是引水滅火,而是在火上澆了一勺滾熱的油,竟是拼着被千夫所指,也要將這樁案子判得人神共憤,捅得盡人皆知,掀起滔天巨浪,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青天白日來。
其時躬逢盛世,民敢直言,臣敢死諫,這一樁重案,終於鬧到了不可收場的地步。
數日來,參賀敏之的摺子雪片似的紛紛而至,堆滿了文帝案頭。
江南諸州、臨襄封地民怨沸騰不說,連靖豐城的百姓都傳着太子設計陷害,睿王含冤受屈的閒話,對那個胡亂定案的賀大人更是污言穢語,百般咒罵。
這天江南百姓爲檀輕塵鳴冤的萬民表送到靖豐,文帝一看,連諸州知府的姓名竟均在其上,一個不落。
不由長嘆一聲,端起盛着濃黑藥汁的玉碗,一飲而盡,只覺得滿口滿心的苦澀難言,正待吃一粒蜜餞,卻見淑華夫人帶着小皇子傅算韜過來,小皇子年方四歲,極是聰明可愛,深得文帝寵愛,見了父皇第一句話就是:“十四叔冤枉,太子哥哥是壞人。”
文帝含笑看了淑華夫人一眼,卻不言語。
淑華夫人略有些不自在。
一時徐延進來稟道:“方尚書和龔侍郎在宮門外求見皇上……”看着文帝的臉色,遲疑道:“大約也是爲了睿王一案而來。”
文帝神色微變,閉目道:“讓他們回去吧,就說朕已有了決斷。”
次日文帝下旨,着大理寺少卿楊陸重審此案。
這天賀敏之照例溜達着去大理寺,一路上照例聽着三姑六婆販夫走卒翻着花樣痛罵狗官賀敏之。
殺豬的鄭大叔罵起來聲音格外大,打雷也似,罵一聲剁下一塊豬肉掛上,姿勢之美妙堪比聶十三練那指天劃日的江河劍;賣繡花鞋的王大娘罵詞格外精彩,罵得一雙昏花的老眼明亮閃爍精光四射,掙得粉紅的面頰看着和十六歲的少女不差分毫。
賀敏之聽得津津有味,低聲笑道:“幸虧他們不認識我。”
聶十三照例冷着一張俊臉不說話。
到了大理寺,賀敏之直接找上了楊陸,將自己臨州審案的筆錄連同仵作驗屍記錄盡數交給了他,笑道:“可算把這燙手山芋甩掉了,只是要辛苦楊大人。”
楊陸接過卷宗,道:“你又何必瞞我?沒有你這出拼了官聲性命不要的葫蘆判,睿王只怕已經下了死囚牢,哪裡還輪得到我來審?”
翻着看了看,蹙眉道:“塞瓶入腹的是哪位?”
賀敏之道:“應是臨州府的文書殷星,此人專愛琢磨試演各種毒刑。”
楊陸冷笑:“這種人最好辦,用他琢磨出的法子細細的拷打一番自然什麼都招了。”
賀敏之點頭,正色道:“我在臨州已把齊雲永和燕夜來審問明白,不知睿王妃的供詞你可曾看過?”
楊陸道:“看是看了,總覺得有哪裡不對,說不出的古怪。”
賀敏之知楊陸一向偏精於刑訊,也不多話,翻出睿王妃的供詞和檀輕塵的供詞,道:“這十四份供詞的指印,都不是活人捺的。”
“睿王妃的七份供詞裡,指印有橫有豎,雜亂無章,且太子只知盜取死人指印,卻不知人死後指紋與生前不同。”
“去年我把二十年來的舊案卷宗都看過一遍,其中一份南疆冤案的結案文書中提到過人死之後屍體的變化。大抵是半個時辰出現屍僵,兩個時辰就會全身僵硬,十二個時辰後屍僵開始減弱,肌肉逐漸變軟,若不收斂,便開始腐爛。”
將供詞映着日光,道:“你瞧這指印形狀紋路,想必他們一份份謄寫供詞花了幾個時辰,這七個指印分明就顯示出由軟而硬、由寬到細的變化。”
楊陸拿起檀輕塵的供詞一看,十分佩服:“果然!睿王爺這七份也是。”心念一轉,怒道:“難怪睿王爺右手拇指被割。”
賀敏之沉吟道:“只是此案還有個難處……便是太子。”
楊陸默然,半晌道:“昨夜徐公公登門。”
面有不豫,苦笑道:“此案縱然水落石出,只怕首犯也是個替罪羊了。”
“莫太微?”
楊陸點頭。
賀敏之一時無言,此時結案,死的是檀輕塵,重審此案,死的是莫太微——終究是要屈死一個。
見楊陸神情黯然,想了想,安慰道:“那莫太微雖有可能是受太子所迫,卻也是從犯,並不算屈。”
楊陸搖頭,嘆道:“改天請你喝酒罷。”
賀敏之答應了,告辭而出,剛走到天井,只聽腳步聲響,楊陸從後面追上,喚道:“賀大人留步。”
大理寺天井中,黑石鋪地,數棵大樹雖不復青碧,卻仍是挺拔參天,在寒風中巋然凝重。
少卿楊陸整理官服,平心靜氣,展袖、躬身、屈腰、長揖爲禮,良久起身而去。
大理寺重獄。
聶十三看着檀輕塵,突然開口:“檀師兄,你都是算計好的。”
好幾位大人提供了不少關於守宮砂的資料,鞠躬……這裡就先把民間習俗當真了……汗
好多討論都很細節,讓我很受啓發,再次道謝
下次更新大概在週二,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