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十三一震,目光冰冷鋒銳,直視檀輕塵。
賀敏之神色不動,秀氣修長的眉襯着濃密的睫,一雙眼月華般溫潤無辜:“王爺之前所奏,分明是漁樵問答。”
不待檀輕塵說話,又道:“在下卻學不來王爺的意適心閒,昨日剛考完會試,只想一朝金榜題名,出仕入閣,不枉十年寒窗之苦。”
一時間只聞風聲吹過樹林。
檀輕塵深深看着賀敏之,終於展顏,笑道:“有賀公子這等人才,實在是大寧之幸。”頓了頓:“天下雖大,知音卻少,這大聖遺音琴就此送給公子罷。”
賀敏之接過琴,只見這具名琴通身漆黑,露些許鹿角灰胎,以朱漆修補,伏羲式,蛇腹斷,圓形龍池,扁圓鳳沼,琴面桐木斫,色黃質鬆,紋直而密,紫檀嶽尾,碧玉軫足。琴池上方鐫着草書“大聖遺音”四字,池側刻隸書銘文“巨壑迎秋,寒江印月。萬籟悠悠,孤桐颯裂。”
揮手送弦,只聽琴音奇、古、透、潤、靜、圓、勻、清、芳九德兼備。
當下大喜,也不客氣,道謝收下。
檀輕塵看了看月色,道:“夜深了,本王先回府,改日再敘。”
二人忙起身相送,看着檀輕塵的背影遠去,聶十三鬆了口氣:“我還以爲他要動手。”
賀敏之抱着琴,笑道:“他不是濫殺之人,只是告訴我們他心中有數,讓我不亂說話罷了。”
聶十三擡起下巴,清冷而驕傲:“即便動手,他也佔不着便宜。”
賀敏之笑嘻嘻的說道:“好啦,別動不動就打打殺殺。好歹十四王爺賞了我這具好琴,回頭就找個鋪子給當了,至少能得三五百兩銀子。”
聶十三冷着臉,眼睛裡卻有了笑意:“膽子真大,王爺送的琴你都敢當。”一手拿過琴,一手牽着賀敏之的手,卻道:“我昨天看見納福街上有個進寶當鋪,鋪面大,人也多,一定能當個好價錢。”
賀敏之眉眼飛揚,嘆道:“原來十三的膽子更大,當鋪都選好了。”
兩人一路說笑着回到索小柱的木屋,至於林中一吻,彷彿只是一場夢,誰都不再提及,只是眼神接觸間,賀敏之是淡淡的悲涼和一絲苦苦自抑的期待,聶十三卻是伺機而動的等待和誓不罷休的執着。
二月底放榜,賀敏之中了貢士,會元卻仍是當日鄉試解元宋君博。
三月初一殿試,殿試畢,次日讀卷,又次日放榜,賀敏之赫然在一甲三名之列,中了探花。
喜報送到索小柱家,一村的人都笑逐顏開的來看新科探花郎。
賀敏之謙恭溫和,對每個人都以禮相待。
聶十三一旁看着,突然想起自己原來是唯一一個被他惡言相加的人,不禁微笑。
這天皇帝下旨,召新科三鼎甲入宮赴瓊林宴。
殿試時貢士只在殿外答題,不能親見皇帝,瓊林宴則是文帝傅隆親自主持,太子和衆親王以及六部重臣均會出席。
一清早,聶十三剛例行打坐完,就發現賀敏之已經起身,臉色有些突兀的蒼白。
中午兩人早早進了內城,在滴翠樓吃飯,賀敏之夾着一個雞翅,只顧發呆,神情似喜似悲,筷子微微顫抖。
聶十三嘆口氣,指着雞翅:“十五,它振翅欲飛了。”
賀敏之怔了怔,勉強笑道:“你真是越來越懂事,越來越會說話,連笑話都會講,真讓我高興。”
聶十三靜靜看着他,寒星般的眼睛裡盡是溫柔:“有什麼事不要憋着,聶十三絕不會負你。”
賀敏之低頭道:“沒什麼事,只是要見到皇上,有些緊張。”
聶十三也不多問,埋頭吃飯。
賀敏之咬着脣:“你……”
聶十三擡起眼睛,神色冷靜而堅定:“不要爲難,我不會強迫你,等你願意告訴我,自然會跟我說,我可以等。”
賀敏之眼睛一亮,忍不住笑,登時窗外一樹杏花都失了煙霞明媚。
檀輕塵剛進滴翠樓,就撞上這個明澈純淨的笑容,一瞬間恍了神,原地站住了,直到賀敏之看見他,方快步走過去,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叨擾。”又道:“聽說敏之中了探花,晚上瓊林宴剛好同行。”
一聲“敏之”叫得又自然又親熱,賀敏之笑得有些僵,聶十三的眼睛裡有了戒備之意。
檀輕塵毫無察覺,叫來堂館兒加菜,笑得溫和:“十三素來吃得挑剔,又是長身體的時候,再加個樟茶鴨子、鴛鴦五珍燴、醬爆鹿脯好了。”
聶十三冷冷道:“我吃飽了。”
檀輕塵似未聽見,自倒一杯茶,茶香嫋嫋中,淡淡問道:“敏之近來手頭是不是不太寬裕?”
賀敏之與聶十三互看一眼,略有幾分尷尬,聶十三的臉上,已經有些發紅。
半晌,賀敏之輕咳一聲,剛待說話,檀輕塵已笑道:“你二人年紀尚小,十三已是孤兒,聽聞敏之家中也只有一年老僕人,這一路行來趕考,自是十分辛苦,靖豐城又是個花錢的所在,一具舊琴換五百兩銀,大是妥當,此事莫要放在心上。日後再有所需,找我就是,在下雖只是個閒居的親王,銀子倒不甚缺。”
如沐春風。
賀敏之垂下眼睫,眼神有種古怪的冷意,卻低聲道:“多謝王爺。”
檀輕塵一笑道:“瓊林宴酉初開席,你從未入過宮,一會兒就隨我走吧。”
賀敏之點頭答應,聶十三道:“我在宮外東華門等你。”頓了頓:“你……一切小心。”
只是入宮赴宴,聶十三卻特意交代這一句,檀輕塵不明其意,賀敏之卻明白他是看自己今日頗爲緊張此事的緣故,心中溫暖,道:“我知道,你放心。”
瓊林宴設在宮中春景殿。
文帝身邊大太監徐公公一張圓白臉,尖聲傳道:“狀元龔臨、榜眼宋君博、探花賀敏之三人覲見皇上。”
三人垂首進殿,下跪行禮。
文帝嘉勉道:“今科三鼎甲的文章朕都看過,頗有見地,字字珠璣,龔臨的策論尤爲精警老道,不愧是龔侍郎之子。有這等人才下場登科,實在是我大寧的福氣。”
又道:“榜眼探花均是出自玉州,江南果然人傑地靈,宋君博剛過弱冠,賀敏之年方十七,都是年少有爲,朕很是歡喜。”
溫言道:“都起來入席吧。”
三人叩謝。
賀敏之擡起頭看向文帝,緩緩站起。
徐公公輕輕“唉喲”一聲,文帝沉靜的眸子裡露出些許驚異,聲音竟有一絲顫抖:“你叫賀敏之?”
檀輕塵目如深潭,靜靜看着含笑不語。
賀敏之恭敬道:“微臣正是玉州賀敏之。”
文帝頓了頓,方道:“坐吧。”
一時開席,文帝素來御下寬和,衆人也不甚拘謹。
天色已暮,有宮女點上了百盞琉璃燈,一隊舞姬進來跳了回波樂。
珠暉似的燈光下,賀敏之的下巴微微仰起,清冷精緻,檀輕塵看向他的眼睛,舉起酒杯。
十一王爺傅臨意座位挨着檀輕塵,是唯一常駐靖豐的親王,性情風流驕縱,從小不喜修文習武,只對吹拉彈唱縱犬揚鷹諸般玩耍興趣盎然,到大了一些,更添了拈花惹草的毛病,偶爾還會民間獵豔,御史屢屢上奏參告,卻屢教不改,令他的長兄當今文帝極是頭痛。
傅臨意只比檀輕塵大了兩歲,與太子同齡,只要檀輕塵在靖豐,定會找他聊天玩笑,很是親近。
此時順着檀輕塵的目光看過去,不由讚道:“老十四的眼光果然不錯,這個賀敏之鐘靈毓秀,竟似玉雕出來的人一般。”看了眼文帝,嘻嘻笑道:“大哥也不住的看他呢。”
檀輕塵飲盡一杯酒,笑道:“兩個月前你剛被大哥打了一頓板子,傷口可都好利索了?”
傅臨意嘆道:“又是那個該死的方喻正,不肯把他女兒嫁我也就算了,還奏我強搶民女,你不曉得,那個小翠的娘看到白花花的銀子,不知多歡喜,再說憑你十一哥的人品相貌,小翠那丫頭能伺候我便是造化了,我犯得上去搶?”
檀輕塵側目而視,點頭道:“十一哥的確一表人才,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你搶的不是小翠的娘,小翠娘歡喜,小翠不歡喜,所以那頓板子捱得不冤。”
傅臨意大怒,剛要反駁,只聽文帝笑道:“今日瓊林宴,只看歌舞未免俗了些,三位新科士子莫要拘着。”
沉吟片刻,道:“詩詞歌賦想必難不倒諸位,今晚不妨鬆快些,朕出個對子各位對對罷。”
傅臨意驚道:“壞了,這我可不會。”
席間衆人大笑。
文帝對這個寶貝弟弟也似毫無辦法,笑責道:“不會便藏拙吧,我只看三位新科。”溫和卻深沉的目光掃視一圈,道:“十口心思,思家思國思社稷。”
正是個拆字對。
龔臨即刻應道:“言身寸謝,謝天謝地謝君王。”
衆人紛紛叫好,文帝點頭讚許。
傅臨意卻低聲道:“這個狀元郎拍馬屁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不愧是吏部那個老狐狸的兒子。”
檀輕塵只笑不言。
宋君博舉杯,姿態瀟灑:“八目尚賞,賞花賞月賞春光。”
別人尚未品評,傅臨意已悄悄讚道:“賞春光說得極好,這人倒是不脫風流才子的本色。”
文帝笑道:“這個對得很是應景。”
看向賀敏之,目中有鼓勵之意。
賀敏之的聲音分外清朗,直視文帝:“八目加賀,賀君賀民賀昇平。”
文帝喜道:“好個賀昇平!天下太平,君民才能得以安寧富足,自是比什麼都值得慶賀,探花深得我心。”
衆人哪有不湊趣的,都舉杯慶賀稱讚,一時熱鬧非常。
只聽檀輕塵突然開口,低沉悅耳的聲音彷彿上古壎器:“皇上,臣弟也有一聯。”
笑看着賀敏之,道:“八目加賀,賀風賀月賀敏之。”
作者有話要說:對子都是老對子,自己稍微改了改,被雷了的話我不負責……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