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年家的人都有病。
顧懷袖鬱悶了好一陣,才坐下來平復了心情,整個宴席上她完全搶走了老壽星的風頭,被一個年家小姑娘鬧得又是尷尬又是無言。
中午筵席暫時散去,顧懷袖幾乎是氣沖沖走下臺階的,張廷玉算是知道了請到底怎麼回事,年羹堯也不過是一句玩笑話,鬱悶得兩下也就過去了,衆人之前都笑趴在地上了。
至於張廷玉,旁人豔羨的目光都能將他整個人給埋掉!
現在看着顧懷袖一臉鬱悶地走過來,他趕緊拉了她,笑道:“還在想那年家小姑娘的事兒?”
顧懷袖“嗯”了一聲,又奇怪:“你也知道?”
“你是沒瞧見,那年羹堯年紀輕輕,差點氣歪了鼻子……”張廷玉說話的時候,儼然將年羹堯等人當成了是小輩,他如今已經二十好幾,跟年希堯是一輩,跟更年輕的卻沒什麼話聊。他道,“年小姑娘的事情你也不必介意,臉……就這樣,挺好看。”
他越是這樣說,顧懷袖越是懷疑自己臉有問題。
女人最重視的就是自己的容貌,她恨不能踹上張廷玉一腳:“到底怎麼回事兒,你好好說!”
再不老實交代,當心今晚滾出去睡!
見顧懷袖是真惱了,張廷玉才笑着將事情的原委說出來。
原來是年羹堯自己作,跟他妹妹鬥嘴,口不擇言了,這纔拿顧懷袖出來說,豈料那年沉魚見了顧懷袖竟然羞煞。
到底年遐齡家的女兒取這麼個名字,便是用的“沉魚落雁”這個意頭,可以說別看現在年沉魚年紀小,長大了定然成爲名動京城的美人。
可興許誰也想不到,沉魚小姑娘竟然在如此年幼不知事的時候,遇見一個“曾經”名動過京城的大美人顧懷袖,一時之間覺得自己比不上,兩次見了顧懷袖都被羞走。
這一個段子,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要傳遍京城了。
青黛在一旁笑得打跌,她還看二少奶奶那樣緊張,竟沒想是這個原因在。
想來是頭一次顧懷袖素面朝天,已經讓年沉魚自愧弗如,因而掩面哭着跑走;結果二少奶奶以爲是自己沒上妝,因而嚇走了小女娃,所以回頭就去補了個淡妝。怎料想人小姑娘好不容易重新鼓起勇氣面對顧懷袖,一見美人又變了個模樣,更鮮豔幾分,頓時忍無可忍號啕大哭而去。
想來小美人被顧懷袖這一張臉給傷透了心,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幹什麼呢!
顧懷袖聽完便徹底嘴角抽搐了。
她站在那兒凌亂了好半天,輕輕地一摸自己這張臉,女人的武器……
年小姑娘這心理未免也太脆弱了吧?
她只道:“興許她長大了,哭着跑走那個就是我了。”
青黛張廷玉等人同時搖了搖頭。
反正這件事讓衆人笑了好一陣,張二少奶奶“嚇”哭年遐齡幼女的消息,也的確在京城裡熱鬧了好一陣,由此人家也問了,哪個張二爺啊?
您問是誰?
張英家的二公子啊!
喲,江寧鄉試那個頭名?
可不是,厲害着呢。
更厲害的是他那媳婦兒呢……
於是……嘰嘰咕咕,嘰嘰咕咕,嘰嘰咕咕……
張二少奶奶成了名人。
年家兄弟那邊鬱悶了好一陣,才把年沉魚給勸過來。
只是那小姑娘忸忸怩怩,帶着哭腔說:“要不沉魚改名吧……”
衆人都哄着她,問她改成什麼:“要不叫閉月羞花落雁……或者?”
“我不是沉魚的西施,是被人家沉了的魚兒……”
小姑娘可憐兮兮地說了這句話,又埋頭下去哭了。
得,這一回倒是貼切了。
“……她就這樣說的,奴婢聽見了的時候眼淚都笑出來了,年家小姑娘太有意思了……”
多喜一張臉都已經笑紅了,捂着自己的肚子,扶着多福,差點倒在地上。
顧懷袖琢磨着:“魚……年魚,多難聽,還是沉魚好。”
搖了搖頭,她搭着張廷玉的手,踩着青石板小路朝前面走。
剛剛散了筵席沒多久,這會兒要去看看顧貞觀了。
不過才走到庭前,便看見柳姨娘從裡面出來,嘆了口氣,一回頭看見顧懷袖過來,她表情似乎有些慌亂,忙微微一躬身,給顧懷袖行禮:“三姑……張二少奶奶好,老爺在裡頭呢。”
顧懷袖道:“我與姑爺進去看看,你去忙自己的吧。”
柳姨娘垂着頭:“多謝您送回來的禮物,妾身與明川都很喜歡的。”
“無事,你們喜歡便好。”
顧懷袖與柳姨娘等人的關係並不熟絡,不過只記得四弟顧明川也是個秀才,明年參加鄉試,後年運氣好指不定能跟張廷玉一起中個進士。
光看看這些跟張廷玉同一科的人,就知道這位爺這些年到底還是荒廢……不,也算不上是荒廢,只是把自己打磨得更漂亮了。
磨刀不誤砍柴工,大器晚成,至少成了“器”。
顧懷袖心裡揣着想法,終於還是進了顧貞觀的屋子,看他在上手位置坐着,便與張廷玉一起躬身行禮:“女兒給父親問安,父親近來可無恙吧?”
顧貞觀手邊的桌案上放着一些精緻的禮盒,也不知道是誰送來的,他正看着這些東西發呆。
顧懷袖進來問了安,他纔回過神來,忙叫夫妻兩個坐下,又讓顧懷袖別太勞累。
對張廷玉這女婿,顧貞觀也總算是滿意了,翁婿二人探討了一下學問,顧懷袖一副“我什麼也聽不懂”的表情坐在那兒,老神在在地喝茶。
基本上半盞茶進了肚,顧貞觀才以一句“果真有五車八斗之才”結束了談話。
顧懷袖也微微地坐正了身子,將雙手捧着的茶杯換了單手,然後輕輕地擱在桌面上。
顧貞觀道:“我與女兒有些話要說,賢婿不如出去賞賞花吧。”
張廷玉沒想到,怔了一下,顧懷袖也皺了眉,不過一瞥那桌上擺着的禮物,臉色微微地沉了幾分,對上張廷玉擔心的眼神,她笑了一下:“二爺出去吧,我與父親說說便出來。”
張廷玉終於還是遲疑着起身,躬身拱手退了出去。
站在外頭,他也無事可做,順着走廊便隨便走了走。
屋裡這會兒倒是安靜了下來,顧懷袖的手輕輕搭在桌面上,透明的手指指甲敲了敲紅漆的茶几,才問道:“父親收到的這些禮,似乎不大尋常。”
是不大尋常。
宮裡的匹緞,跟外頭出來的花紋是不一樣的。
不是說外頭沒人用這樣的花紋,畢竟皇宮裡也有尋常人和尋常的用處,只是畢竟皇家的東西都要高貴上那麼幾分,民間也有,可用的很少。
顧懷袖一眼認出那是宮裡出來的,也無非是因爲府裡還過一位與太子私通之後成功飛上枝頭的芳姐兒。顧貞觀又是這個態度,特意叫了張廷玉出去,留着父女兩個說話,顧懷袖如何不懷疑?
顧貞觀沒有否認,只道:“芳姐兒叫人來傳話說,庚辰科的會試總裁官肯定不會是張英大人,若是要賢婿保證高中,你只需要跟她說一聲就好。哪裡來的隔夜仇呢?這也是爲着你與賢婿好……”
前幾年張廷玉頻頻落榜,便有黨派鬥爭的原因在。
三十二年的鄉試有一個趙子芳,沒能讓張廷玉過去,實際上應該能說是張英爲了除去政敵,所以將自己兩個兒子放了三年,之後順理成章地除掉了趙子芳。端看當時張廷玉提前與張廷瓚通信便知一二了。
整個張家,其實一直是張廷瓚與張英二人說了算,核心在這裡,張英從沒想過讓旁人來繼承家業。
由此,三十六年會試張英任總裁官,乃是一個平步青雲的機會,官場上的機會何其難得,更何況是多方勢力均衡妥協之後的後果,皇帝需要這麼一個人來擔任主考官,所以張英頂上去了,張廷玉又遇見顧懷袖失蹤一件事,因而恰好撞上也沒參加。
這就是第三次了。
這一回,前面有一個林佳氏瑤芳來阻攔。
顧懷袖暗暗地盤算着,卻已經從方纔自己父親那短短的一句話之中,獲知了很要緊的信息。
林佳氏瑤芳是太子的人,她作爲胤礽的枕邊人,能得到太子的這個消息,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尤其是太子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芳姐兒問張廷玉相關的事情就可以冠以關心自己三妹和三妹夫的名義,太子又將張廷瓚當做心腹,所以不曾懷疑。
然而也有一點,這一回顧懷袖終於確定了。
那就是,張廷瓚果真是個兩面暗線。
若張廷瓚真是太子那一路的,斷不會讓林佳氏往這邊遞這樣的消息來。
或者說,林佳氏斷斷不敢遞消息過來,因爲她知道顧懷袖是不會相信的。
現在她敢將這樣的消息遞過來,定然是知道顧懷袖這邊沒有什麼依仗,也就是說林佳氏其實清楚張廷瓚不是太子的人,前面顧懷袖判斷了張廷瓚是四阿哥的人,這樣一來……張廷瓚乃是四爺心腹的事情,其實林佳氏是知道的?
顧懷袖手一抖,林瑤芳憑什麼知道誰是四阿哥的心腹?
那麼……
這一切唯有一個解釋。
好一個四阿哥,什麼人他都敢用。
就是這樣潑天的膽氣,興許能成就他將來的霸業?
顧懷袖的臉色徹底地沉了下來,看上去很難看。
顧貞觀還在說話:“原我一直以爲你是豁達開朗,不曾想你竟然也這樣記仇……”
顧懷袖現在是有些坐不下去了,也沒心情繼續坐下去聽顧貞觀叨咕廢話。
上一次她腿傷了,顧貞觀來叨咕了一回,她沒當一回事,自己告訴自己忍了就是;可如今藉着他壽宴這個機會,芳姐兒叫林恆那邊送來了東西,也帶來了她的話,這是完全高高在上地俯視顧懷袖,像是可憐一個乞丐一樣可憐她。
只可惜,即便她顧懷袖再窮再苦,也輪不到她林佳氏來接濟。
起身,顧懷袖微微抿着脣笑了,和善至極。
“父親,您興許是年紀大了,忘記我當初跟你說過一句話……”
顧貞觀面色一變,看向了顧懷袖。
他覺得自己的女兒很陌生,兩個女兒爲什麼不能和平相處?再大的恩怨,不都是過去了嗎?
如今合則兩利,分則兩敗,她爲什麼就不明白?
“懷袖……”
“本來今兒是您的壽辰,女兒不該說這樣掃興的話,可今日是父親您逼我的。”
她脣邊的笑意終於泛了冷意,將當年說過的一句話,再次提了出來。
“我曾言,若有一日,給我機會,定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一句話,成功地再次讓顧貞觀僵硬住了。
顧懷袖躬身一禮:“女兒告辭。”
說罷,直接轉身離開。
到了外頭,她看見小石方正在跟張廷玉說話,便拉了人直接走,臉色沉着,張廷玉當着旁人也不好多問,只跟着她走。
兩個人一路到了外頭,顧懷袖腳步有些急,斜剌裡有個穿着花哨妖豔的女人從她前面臺階上跑過,一下被她伸出去的腳給絆倒,摔得“哎呀”一聲。
顧懷袖看這女人妖豔而輕浮,哼都懶得哼一聲,舉袖微微掩着脣,擋了那濃烈的香氣,便道:“抱……”
“你這人怎麼走路的,不看路啊?誰讓你撞着姑奶奶的?!”
那人一下氣炸了,還沒等顧懷袖道歉的話出口,便劈頭蓋臉地罵了出來。
隆科多正在馬車旁邊等自己的小妾,這會兒一看簡直被嚇住了。
好歹張廷玉還是位狠人,別鬧大了事情纔好。
隆科多下車來,到了自己小妾的身邊,溫聲安慰道:“四兒,沒事兒吧?”
這是隆科多的妾室四兒,是強行從他岳丈那裡奪來的,這在京城也算不得什麼秘密。
張廷玉心裡一清二楚,鄙薄隆科多的爲人,自然也見不得這什麼李四兒,更甭說顧懷袖了,平白被人嗆了這麼一通,誰都得生氣。
現在顧懷袖還是在氣頭上,一見李四兒那模樣,只冷笑了一聲。
她寬大袖袍還遮着半張臉,眼底結了冰霜,聲音寒肅:“我便是這樣走路,不看路撞了你,又敢把我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