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輕城應了句,嗓音很啞,好像感冒了。
燈光明亮到刺眼,涼夏微微蹙眉,似是惱了這些擾人清淨的嘈雜聲響。她繼續裝睡,聽他們在說什麼。
“你還打算在外面晃嗎,公司的事情擱置了這麼久,我一直在等你想通了。我的遺囑是不會變的,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都要來接手奕氏。”
良久,她聽到身邊的男人反問道:“涼夏是怎麼掉下泳池的?”
“就知道兒女情長,是你的事業重要,還是婦人之仁重要!”奕啓東也火了。
“我不是你,不會因爲所謂的事業而拋棄家庭,任由妻子悲涼的死去。”奕輕城呼出一口煙霧,冷冷的說道。
“你……”
奕啓東火氣頓時消退下去,他嘆了一口氣,徐徐道來:“在涼夏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放學在半路被幾個混混圍起來敲詐。
其中一個還打了她,威脅她不許告訴家長。是柔柔和其他同學及時出現,才救了她。不過也因此那些混混懷恨在心,後來抓住了機會把柔柔丟到河裡妄想淹死她。
蔻芝耿耿於懷,一直怪涼夏害了她姐姐。”
“所以,佟蔻芝要涼夏還一條命給奕柔柔,而你們眼睜睜的看着她去跳水。”奕輕城冷笑着,聽起來十分滲人。
“涼夏那丫頭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倔起來誰勸都沒用,當時她一口氣衝出去,我們也是始料未及啊。”
奕啓東的語氣裡混合着生氣,更多的卻是深深的擔憂與無奈。
“好,我會回公司,但是我有條件。”奕輕城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而後房間裡的煙味兒消散一些,似乎是他將菸蒂熄滅了。
“你說的基金會,我回公司就要開始着手準備。另外我打算成立一個法律援助基金會,從貴州那裡的山區開始,每年定期義務幫助他們。
只不過你讓我接手管理,就別再和我談人情那套,我誰的面子都不賣。”
奕啓東答應了,他呼了口氣好像放下了心事,反而笑了出來。“我等你工作上了軌道,就和若蘭去日本了。
奕氏的未來,都靠你了。還有涼夏,你好好照顧她。”
奕輕城未置可否,就在奕啓東想離開時,他忽然又問道:“你這麼着急把奕氏丟給我,是因爲虧欠了杜若蘭想補償嗎?倘若我母親還在,你怎麼選?”
房間裡是可怕的沉默。
半晌,涼夏才聽到了奕啓東的聲音:“我這一生,虧欠的人太多。我年輕時窮困潦倒,過怕了貧困的日子。
每一天睜開眼睛,就要擔心吃什麼,穿什麼,所以我努力賺錢,就是希望我的子女能過的好一點。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對你母親喜新厭舊,但是,兒子啊!很多事情並非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樣簡單,你相信你的判斷,你眼睛看到的,也許只是你渴望看到的。
什麼時候你能認清你的心,就會明白一切。”
奕輕城擡起了眼皮,慢條斯理的瞅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很平靜,無論內心如何翻滾,表現出來的卻還是波瀾不驚。
“或許吧,不過你掙下這麼大的家業,就算是圓滿了嗎?林則徐說過,子孫若如我,留錢做什麼,賢而多財,則損其志;
子孫不如我,留錢做什麼,愚而多財,益增其過。”
奕啓東驚愕的望着他,最後苦笑着,聽到對處甚至還扯了扯嘴角。
涼夏聽到他離開的聲音,“踏踏”的意大利手工皮鞋,踩着花崗岩地板發出的聲響逐漸變得微弱。
大概是聽聲音的緣故,會比較的空洞,她驀地有種錯覺,人生好像是演戲一般。
一個個的人,在她人生的舞臺上慢慢退場。曾幾何時,奕啓東偉岸的身影逐漸瘦削,他仍然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奕氏掌舵者,菁城最大的傳奇。
他也依舊是奕家最疼她的那個人,照顧了她二十幾年。
涼夏不敢想象,有一天愛她的人,會漸漸淡出她的視線。在某種溫度的蒸騰下變得虛弱、模糊,離開了她的生命。最終,再也看不到了。
比如爺爺,比如師傅,還有——奕輕城!
她沒想過要哭,在這種情況下,哭的話會顯得更懦弱。況且現在胸口還好痛,心裡又委屈……
可是爲什麼,一想到從此以後整個奕家都和她沒有瓜葛了,眼眶還是會覺得很酸澀。
奕輕城知道她醒了,手落在她的臉上,稍顯煩躁的用力揩了幾下試圖抹去她的淚水。
結果卻越抹越多,到最後,她用自己的手捂着眼睛,無聲的哭泣。
“謝謝你。”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涼夏眼淚流乾了,心裡也稍微舒服了一點。才吸吸鼻子看向他,露出一點艱難的笑容。
“現在腦子清醒了,我還以爲你腦子進水了。”
奕輕城抓起她的頭髮向後,讓她的小臉完全呈現在他眼前,“你哪根筋不對了竟然想跳河自殺,這麼想死你回來幹什麼,死在日本還省得人心煩!”
涼夏搖頭,她感覺危險漸漸臨近,“我就是想做個了斷,不想再被佟蔻芝牽着鼻子走……”
“閉嘴!”
他低吼,俊美的面頰失去了以往的淡定,被一股風暴取代。他很少這樣就被激怒。
“大叔,你這麼生氣,你在擔心我。你愛上我了對不對。”她臉色蒼白但是顯得很高興,眼睛頓時明亮了起來。
奕輕城一愣,不自然的別過頭,他臉上的陰鷙去了一半,連下巴上的胡茬都變得生動。
他看起來很不好,眼窩陷了下去,衣服也沒換新的。比起以往的形象,簡直像個落魄的流浪漢。
涼夏認識的他,任何時候都要優雅講究。潔白的襯衫永遠熨燙得服服帖帖,外面穿着價格不菲的西裝外套。頭髮永遠都是乾淨的、利索的、整齊的。
而他眼神的閃躲,此刻卻愈發鮮明。
但是儘管如此,奕輕城還是很帥氣。邋遢的外表不僅無損的魅力,反而給這個英俊男人增添了一絲神秘貴族的落拓氣質。
有的人就是這樣被上帝偏愛,他們什麼都有,也不用擔心會失去。所以纔會令周圍的人那麼嫉妒,甚至想毀了他。
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味鑽進涼夏的鼻子,奕輕城的臉離她好近,竟然俊美的無一絲瑕疵。
“然後呢,你跳河了,就算還清了嗎?你以爲事情就到此爲止了?”他冷漠的問道。
“不是跳河,是泳池。”
“……”
“好嘛,對不起啊大叔。下次我一定把奕柔柔推進河裡,纔不會那麼傻折磨自己。”
眼前的小女人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毫無怨言的陳述着自己的魯莽,然後心甘情願的說sorry。
奕輕城的頭壓得很低,她可以順着他的劉海,看清後面纖長濃密的睫毛。那麼長,那麼翹,隨着他的呼吸一顫一顫,宛如打開的兩把扇子。
涼夏想坐起來,她一動身下就有一股熱流涌了出來。她難爲情的看了眼正在生氣的男人,要是感覺沒錯,她好像大姨媽又來了。
明明才走了沒幾天……
“大叔,我……”她支支吾吾的要他去買衛生巾,奕輕城黑了臉,好在護士過來給她量體溫,她一問之下護士站有人帶了。
醫生不一會過來查房,涼夏試圖動了動,似乎沒有大礙。除了眼睛有點腫肚子又很餓之外,沒有什麼不適的地方。
她一直覺得,醫院是很治癒的地方。身體上出了問題,只要進來看醫生。躺一躺,乖乖吃藥,乖乖休養。很快的,便又完好如初了。
要是心靈上感情上受了這樣的傷,也能這樣治癒,那該多好。
奕輕城跟着出去,把涼夏又來例假的事情說了下。醫生“哦”了一聲,“病人宮寒比較嚴重,得多花些時間去調理,不然以後要孩子會比較麻煩。
這天太陽底下暖和,水裡冷的很呢。冷水刺激了她的身體,纔會例假紊亂。”
“知道了,謝謝。”
醫生建議住一晚上觀察沒事明天再出院,奕輕城不放心就留宿在病房。半夜裡涼夏起來喝水,聽到他不停在囈語。
她好奇的走過去一看,碎髮遮住了他半張蒼白的面頰,漆黑的睫毛靜靜地閉着,下巴的曲線精緻到了極點。只是整個人縮成了一團,聽不清他說什麼。
“大叔,醒醒……”她輕聲叫着,幾乎有點不忍打擾這樣如詩如畫的睡顏。奕輕城仍然沉睡着,臉紅的不正常。
“喂,叔叔,醒一醒……”她俯下了身子,輕喚。但牀上的男人仍然毫無反應。
一絲不好的預感突然浮上來,她拍拍他的臉,卻驚覺男人的體溫出奇的滾燙。
他發燒了!這個念頭劃過她的腦海。她的心裡開始緊張起來。
“輕城,清楚,醒醒啊,你發燒了……”她着急地搖着他的肩膀,他的體溫隔着衣服熨燙着她的手心。
肯定是爲了救她纔會感冒發燒的。
不行,這樣下去一定會燒壞的!涼夏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不停的叫他名字。
男人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眼睛慢慢張開來,目光移到她臉上。“輕城……”她連忙握住他的手。
“媽……媽媽……”他模模糊糊地叫了一聲,眼睛又閉上了。
涼夏的眼淚終於流下來,“大叔,你一定不要有事呀……”,她慌張地想去叫護士,“轟……”一聲巨響,一道極亮的閃電劃過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