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所在?趙倜心中一跳,既是劫持自己,能有什麼好所在,必然險惡地方。
這時諸葛青青身法愈發快速,恍如一抹青煙,魅影橫行,直往玉州城西北。
玉州城大,哪怕她輕功了得,也足足跑了將近一刻鐘時間,方纔來至西北角一塊地方。
趙倜自小城中長大,自然認得此爲何處,乃一座禪院,喚做飛來寺是也。
這禪院後方有十三層高塔,名爲飛來塔,算是玉州一處景觀。
此時諸葛青青提着他繞寺而走,片刻到了寺後,左右瞅瞅無人,直接躍上寺牆,接着腳尖輕輕一點牆頂,竟然往那座飛來塔縱掠而去。
飛來寺後牆距離高塔還有五六丈距離,但諸葛青青身子卻如同雨燕一般,哪怕帶着趙倜,也絲毫未顯費力,轉眼就站在了二層塔檐之上。
接着她擡頭望了望,塔身一層比一層窄,可以瞧見最上方,簡直聳進夜空,趙倜心中未免有些慌亂,小聲道:“諸葛姑娘,你到底要帶在下去哪裡?”
諸葛青青笑眯眯道:“公子莫急,已經到了。”
隨後就看她直向上處衝去,只是幾息,便站在了第十三層旁邊的青瓦細檐之間。
塔高十三,這時幾乎立於最頂,夜風呼嘯,遠勝下面,趙倜不由打了個冷噤,心中暗想,對方將自己帶來這裡做甚?
就看諸葛青青這時撥開塔身上的一扇木窗,接着跳了進去,塔內漆黑一片,墨色交織,伸手不見五指。
“啪”地一聲清響,諸葛青青打開了火摺子,接着點燃半根紅蠟。
只見光芒影影綽綽,照亮了塔中一切。
這十三層塔內不算寬敞,甚至有些狹窄逼仄,畢竟已是最後一層,也就丈許方圓的模樣,哪怕紅燭光亮恍惚,但略微觀看便也看清了一切。
趙倜目光微微一怔,只見下塔通道竟然被青磚封死,灰塵密佈。
“這飛來塔每一層都封閉了,下面走不到上方,上方也走不下去。”諸葛青青道。
趙倜沒有理會她的話語,而是看向封死通道一旁的地上,那塊有一蓬枯枝草葉,築成個簡易巢穴,正有一隻體型大過尋常同類半數的烏鴉,趴在巢上呆呆地望着二人。
“此塔層層封閉,無法打掃,有窗子敞開縫隙,便被鳥類鑽入當做穴巢了。”諸葛青青瞅一眼那隻大烏鴉,不以爲意地說道。
趙倜點了點頭,這種事情比較常見,不過他雖然知道此塔,但卻從沒進來過,不知道爲何內裡封閉,想來是佛門的一些特殊規矩使然。
“諸葛姑娘……這是怕我逃走?”趙倜道,對方將他帶至這種地方,顯然是擔心他逃掉。
“身上未帶紙筆,還要出去尋覓,趙公子見諒。”諸葛青青笑吟吟道。
果然如此,趙倜點了點頭,對方想自己手書那首佳人詩,卻沒有筆墨紙硯,要外出尋覓,可把自己放在哪裡都不放心,只有這高塔之上,自己想走也走不了,就算羅敷也不會想到此處,尋不來這裡搭救自己。
“公子放心,寫完青青歌之後,我便送公子離開,不會傷害公子一絲一毫。”諸葛青青道:“小女還會送給公子一份禮物,以做感謝。”
“禮物就不必了。”趙倜搖了搖頭:“君子之交淡如水,一首詩而已,在下不會收諸葛姑娘任何東西,姑娘還請快去尋找筆紙吧。”
諸葛青青看了看趙倜:“公子倒是沉得住氣,被小女帶至這等地方都不慌不亂。”
趙倜瞅向她蒙着面紗的面龐,淡淡道:“姑娘怎知在下不慌,在下只是表面鎮定,實則心中早就驚慌失措了,恨不得立刻離開這裡,回去家中睡覺。”
諸葛青青聞言眼睛眨了眨,“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沒想趙公子還很幽默,那小女現在就出去尋找東西,不好耽誤公子回家休息。”
說完,她身子直接跳出窗外,閃了幾閃,便消失不見。
趙倜聽得外面沒什麼動靜,起身去窗邊觀看,只見月光照下,夜色一片茫茫,遠處許多事物都渺小無比,看去令人心中驚奇之餘,未免有些頭昏眼暈。
他從未上過這麼高處,以往也就是那次赴莫尋宴請在太白樓登高,卻哪裡有這十三層浮屠高聳,玉州城外也沒有什麼高山可以俯瞰,沒看過這種光景。
此刻他感覺頭暈,不由伸手扶住一旁的窗櫺,但又覺到難得如此登臨機會,便奮力睜開雙眼朝下方望去。
若是有武功就好了,便不會這般不濟事,趙倜忽然心中暗想,但隨後又搖了搖頭,怎麼會念起武功之事呢,真有武功也不可能叫諸葛青青擄來此處了。
他被夜風拂面,伸出一隻手去感受,但覺春風凜冽,竟有些刺骨,是在地面之上所領略不到的特殊滋味。
這時朝遠望去,天大地大之念自腦海中升起,再看空中,似乎就連星月都無比接近,觸手可及,不由得詩句浮現於胸。
趙倜忍不住開口吟道:“浮屠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好詩!”一個聲音不知從哪裡傳來,讚歎道。
“啊?”趙倜不由吃了一驚,忙轉頭去看,可又哪裡有人,塔室內空空如也,燭影搖光,恍恍惚惚,只有那一隻烏鴉蹲在巢中昏昏欲睡。
他急忙往外面尋找,上方塔頂光禿禿連只蟲子都沒有,下面各處塔檐也是沒見任何人在。
難道是鬼或妖魔?他不由沉吟,鬼就不說了,此塔每層封閉,倒是符合佛家鎮魔之說,難道這飛來塔中鎮了什麼魔怪嗎?
世上是有妖魔鬼怪的,不過卻沒什麼可怕的,尤其是鬼,君子秉正嚴明,念頭純正無邪,最不懼怕的便是陰鬼之流。
前朝大儒符齡曾寫聊齋筆記一書,上面說自己有一次夜行遇鬼擋路,鬼百般變化恐嚇,他全不爲所動,依舊正身前行。
鬼問他:你怕不怕我?
符齡說:不怕!
鬼追問,符齡依舊如此回答,鬼說:你言聲怕我便離開,不再糾纏。
符齡淡淡地說:不怕就是不怕。
鬼最後沒有辦法,只得悻悻離開。
所以趙倜不怕鬼,只要氣勢不弱,不被對方壓倒,就不會被迷惑加害。妖魔之類雖不同,但在塔中,極可能是這寺鎮壓鎖住的,既然如此,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他吸了口氣,大聲道:“剛纔是誰說話?”
四周並沒有聲音回答他,他皺了皺眉:“既言在下詩好,爲何不敢出來一見?”
依舊沒人迴應,趙倜目光再度打量塔內,只看除了四周牆上的斑駁壁畫,整個室內再無旁物……除了那隻烏鴉。
嗯?趙倜目光落在鴉身上,忽然泛起疑惑神色。
雖說禽類夜不可視,大抵這時見到生人蓋莫能動,老實無比,但當前室中已經點了紅燭,可以見物,這隻烏鴉爲何還這般消停?
要知烏鴉此禽最爲精靈,有知禍福,辯是非,明運晦之稱,與鴟鴞並稱天下陰禽之首,鴟鴞則能認生死,洞機隕,悟陰冥,民間叫做夜貓子,百姓們有句俗語,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兩者有白鴉夜鴞的稱呼,說的是烏鴉白天活動鳴叫是非,鴟鴞則夜晚活動,預判吉凶。
眼前這隻烏鴉長相奇特,比尋常烏鴉大了一圈,又能覓得塔中居住,顯然並不癡傻,但此刻與自己共處一室,不做逃跑,就是之前諸葛青青攜他進來,點燃蠟燭,也沒看有半點驚動。
好像不太對勁,趙倜謹慎地將身子全部轉了過來,仔細看向那隻烏鴉。
只見此鴉一身黑亮毛羽,在燭光的映照下竟隱隱泛出七色隱秘光輝,一雙腿爪微微趴伏,露出了烏金顏色,兩隻翅膀併攏雙側,腦袋歪在翅膀上,昏沉欲睡。
“適才……可是你在說話?”趙倜小心翼翼地道。
烏鴉瞅都不瞅他,眼皮依舊半睜半閉,動也不動。
趙倜想了想,緩慢向前移步:“如果是你說話還請示意,如果不是……那麼得罪了。”
他到了烏鴉近前,伸出一隻手去,慢慢伸向烏鴉的毛羽。
烏鴉雖然喙利,但他自忖小心一些,並不會被傷到,除非真有神異,對方成精,剛纔便是其在說話。
如是那樣,想來對方必會再次開口,不可能叫自己觸碰。
他倒沒有別的複雜特異心思,無論剛纔說話之人是好意惡意,總得搞清楚在哪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怎麼也要知道對方在什麼地方隱藏,做個防範。
趙倜的手探向烏鴉,就在距離鴉背尺遠左右的時候,便看那烏鴉忽然將頭擡起,口吐人言:“好書生,居然能夠識出我來。”
趙倜聞得不由急忙將手縮回,腳下也退後了兩步。
雖然並不如何懼怕,但頭一次看見飛禽開口,總還是有些舉止失措。
他定了定心神,再看向烏鴉,只見烏鴉一雙眼珠暗紅,彷彿人一樣正在注目瞅他。
趙倜微微思索,實在看不出這妖物是好意惡意,秉着先禮後兵的原則,拱手道:“原來真是鴉兄,剛纔多有得罪,還請鴉兄莫要見怪。”
烏鴉道:“我不怪你試探,你這書生卻是有些與衆不同,詩作得好,居然還能認出我來,而且並不怕我,你爲何不怕我?”
趙倜表情平靜地道:“在下爲何要怕鴉兄呢?”
烏鴉露出一副似乎哂笑的形狀,道:“我口出人言,必然是爲妖怪,人見皆畏,膽大者攻擊,膽小者逃竄,似你這般卻是絕無僅有。”
“哦,原來如此。”趙倜點了點頭:“鴉兄說的倒沒什麼錯,若是平常時候見到鴉兄,在下也不會這般鎮定,只是剛纔鴉兄誇獎了在下所作之詩,所以即便是妖精鴉兄也是個雅妖,在下自然沒有什麼可畏懼的。”
“雅妖?好好好!”烏鴉這時身子從巢中站立而起,腿爪全部露出,果然是金屬一般發着幽沉光芒。
“從來還沒有人這麼稱呼過我,你這書生有意思,我來問你,你因何被那小丫頭擒捉至此?”
“這個……”趙倜聞言不由一聲苦笑,倒沒什麼不可說的,隨即將自己在玉江詩會作詩,連出兩首傳世佳作,被對方聽見想要改名一首,然後將自己帶至此處的事情講了一遍。
“難怪,難怪……”烏鴉不住點頭:“傾國傾城,傾國傾城,這般好詩,也難怪這些小輩要爭奪,雖然十大名花排名不分前後,可一旦有此詩加持,名氣將更高不說,自己也會跟隨詩篇一起流傳後世了。”
趙倜笑笑不語,心中感嘆,都怪自己鋒芒太露了。
“如果我是女子,也必然要爭這首詩的。”烏鴉忽然發出笑聲:“只是這諸葛家的小丫頭有點太蠻橫了點,怎麼便好直接擄人呢,知道的是搶一首傳世之詩,不知道的還以爲在搶夫婿相公呢。”
趙倜聞言不由尷尬一笑:“鴉兄說笑了。”
烏鴉道:“你如今打算怎麼辦,真想把此詩給諸葛家的這個小丫頭嗎?”
趙倜道:“不過一首詩而已,在下倒沒想太多,無論算上誰的名字,總都是在下寫的,這點無法改變,至於寫誰倒沒那麼重要。”
烏鴉笑道:“看你這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怎不想着逃跑?”
趙倜撓了撓頭:“我沒有武功,這十三層高塔下不去,逃也無處可逃,何況此女似是有些難纏,在下不過一介草民,家中白身,她再找去驚擾父母便不好了。”
烏鴉道:“本還想着幫你一幫,下這塔不算什麼難事,但聽你言之有理,也就算了。”
趙倜道:“在下多謝鴉兄,左右詩都是在下寫的,到哪裡也改不了作者之名,叫什麼名字其實並無所謂。”
烏鴉歪了歪腦袋,忽然道:“可也不能白白贈予給她,這般大的名聲,使錢都是買不來的,一會我幫你討些報酬過來。”
趙倜疑惑道:“那諸葛姑娘剛纔說了報酬之事,鴉兄還能討要些什麼?”
烏鴉道:“你莫管了,全我來做,你只管看着便是。”
趙倜剛要說話,就聽烏鴉又道:“不要說了,那小丫頭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