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曖、鮮于燕,在永福悲田坊裡察訪了許久,沒發現什麼可疑之處,卻在一處小小的佛堂裡,看出了端倪。
郭曖出入大大小小的寺院廟宇不計其數,那鐵鼎後面的圖文,卻是頭一遭遇見。
那是一隻張開雙翼的烏鴉,鐵鑄而成,還描了墨色,十分的清晰,是烏鴉,不會是佛教常用的大鵬、孔雀,也不會是道家的仙鶴之類。
郭曖把那圖形記在心裡,又寒暄一番,同鮮于燕出了病坊。
午時已快過去了,兩個人出來便投奔了路邊的一家酒館,要了些酒肉饅頭,又託辭說有急事要寫一封手札,讓店家拿了櫃上記賬用的筆墨、紙張。
郭曖把那個圖形畫出來,給鮮于燕看。
“一隻烏鴉?佛門哪個流派供奉這個麼?”鮮于燕一嘟囔。
“因爲沒有哪個流派供奉烏鴉,所以才覺得奇怪啊!想想看?烏鴉,出現幾次了?”郭曖反問。
“三次吧。老韓的戀人,死於帶烏鴉標記的鋼針,一次;田陌桑等人,也是死在帶烏鴉標記的鋼針上;今天這尊鐵鼎上。”鮮于燕想了想,說道。
“是四次。還有一次,是從賀蘭壽的嘴裡,聽到烏鴉這個詞,當時,他嘴裡的烏鴉,應該就是說的白頭帶子一夥人。”郭曖補充。
“一個叫烏鴉的組織?殺了老韓的戀人,殺了田陌桑等人,還在這永福悲田坊,設了秘密據點,那很有可能,杜環也是被烏鴉一夥人抓去的了嘍。”鮮于燕順着思路,往下推理。
“應該是這樣的。”郭曖肯定了鮮于燕的說法。
“可現在還是沒有頭緒啊。病坊裡並沒有什麼可疑的人。難不成,他們也像老韓一樣,挖了個大大的地窟?”鮮于燕拋出了問題的關鍵。
“地窟?有可能啊。不過,眼下,我倒是更想先去西明寺看看。”
“去西明寺,先前魚諾海也說去西明寺呢,怎麼?你要去幫他?”
“倒不是。只是這永福悲田坊本來就是西明寺修建的啊。你這一提醒,我倒是想起來了,他說在西明寺有叛軍那邊的人過來。既然是叛賊,那麼照烏鴉的行事來看,難免與叛賊有所勾結。那就一定得去了。”
延康坊在西市的東南方,朱雀大街西側,東臨清明渠,西臨永安渠。西明寺,就在延康坊的西南隅,臨着永安渠。
西明寺,原本是隋朝越國公楊素的宅邸,歸唐後,曾作爲萬春公主和太宗愛子魏王李泰的宅邸,在高宗朝,感念太子病癒,敕令改建爲寺院。
西明寺,參仿天竺祗園精舍而建,有院落十所,大殿十三殿,樓臺屋宇四千餘間,作爲皇家御建寺院,氣象萬千,蔚爲壯觀。建成後的西明寺,佔到延康坊四分之一以上。
郭曖和鮮于燕用完午飯,租了馬車,來到了西明寺。
寺門兩側,兩尊青石雕就的巨象,馱着蓮花,寶輪,佛法莊嚴。
寺門大開,善男信女、老老幼幼,出出入入,道路兩旁,有些雜耍的藝人,挑擔的貨郎,十分的喧鬧!令人暫時忘記了戰亂的苦惱。
二人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羣,進了西明寺的山門,沿着寬闊的石街走了一段,一眼望去,駁雜的人流難辨難分,連綿的屋宇廊殿看不到盡頭。
西明寺是皇家御造寺院,落成典禮由高宗、則天武后親自主持,廣召海內高僧大德五十人觀禮,聲勢浩大,震撼三千世界。先期入寺一百五十名童子,也在這一天剃度,並由西明寺首任上座,玄奘法師親自主持,因此佛德遠播,香火鼎盛異常。
鮮于燕無奈的揮了揮小胖手,示意郭曖先走,說道:“哎,小郭子,你看這人山人海的,這人從哪找起啊?”
是啊,在西明寺裡藏幾個人,好比大海藏珠一般。
“既來之,則安之,反正眼下也沒什麼事可做。”郭曖一笑回道。
二人徑直前行,來到了南佛殿。這裡是西明寺最盛大的殿宇之一,當年的落成大殿便是在這裡舉行。
面向大殿,右側可以看到一處巨大的高臺,臺上的亭子裡是一口巨大的銅鐘,鍾高丈六,大小須三人合抱,重愈萬斤,爲章懷太子李賢鑄贈。
許多慕名而來的善男信女,都要去那高臺上,對着銅鐘摩挲叩拜一番。
第一殿,供奉的是南海觀世音菩薩像。
第二殿,也是南佛殿的主殿,供養着的是大日如來金身佛。
兩尊造像,皆由李唐皇室出具金銅,玄奘法師親自設計、督造。金身高九丈,氣勢恢宏、莊嚴威德,慈海悲航,度一切衆生。
當年大典時,則天武后曾將一枚西域藩國進貢的青泥珠,佈施給西明寺,亦供奉在如來金身殿中。
南佛殿,另有別殿、跨院、亭臺三十餘間,是西明寺最爲盛大的所在,也是主要對民間開放的場所,燒香拜佛的民衆,大多聚集在此處。
西明寺十院中的菩提院、道宣律師影堂、永忠法師古院、僧院等,則分落各處,這些院落大多爲譯經、傳法、修行、寢居的場所,少有人衆來這裡,平日裡接待的,大多是些達官顯貴、豪商巨賈、才子名士。
兩人在南佛殿,諸院落裡閒逛了一會兒,料想也不會有什麼隱秘的人士藏身在這裡。
“也沒見察事廳子的人啊?他不會騙我們吧?”鮮于燕拍了拍郭曖後背,本來是想拍肩膀的,沒夠到。
“騙了又怎樣?既然他放了消息給我們,便總有他的用意,毫無頭緒的時候,順着別人拋出的餌線走下去,也未嘗不可啊!走吧!去裡邊看看?”郭曖說罷,走向前去,一副帶路的派頭。
“這寺廟道觀的我可不熟啊,那麼多分院,不會被僧人趕出來吧?”鮮于燕快走兩步,跟了上來。
“那倒不會,七月中旬的時候,太上皇詔命我的師兄惠琳,來西明寺參與譯經,想來該在寺中。”
“哦,倒是聽說尊師不空三藏的弟子,不少都做了各寺的主持,惠琳大師來西明寺做主持麼?”鮮于燕胡亂摻和幾句。
“惠琳師兄尚且年輕,況且他的志趣在譯經、講經,做不做主持對他來說,不是什麼事情。”
幽幽古剎,已有百餘年的歲月,往前行去,果然十分的安靜、自然,林木間,松鼠、鳥雀,自得其樂,甚至讓人忘記了此行的目的。
也不記得過了多少時間,二人來到了一處別院門前,門額上書“菩提院”三個字,字跡樸素寡淡,看來是出自僧人的手筆。
惠琳,就暫居在西明寺的菩提院中,安心譯經、著書。
照顧惠琳起居的僧人,說他同客人正在辯才亭,僧人見過郭曖,知道他是惠琳的師弟,便由他們自己尋去。
菩提院,是專分予那些大德名僧的,在享受王朝的供養之外,居所也格外的優闊,以彰其佛法修爲,使其安心傳法、譯經。
據稱,菩提院所在,當初便是楊素府邸的花園所在。改建寺廟後,保留有五座小花園,二十餘間房屋。辯才亭,便在一處花園裡的湖島之上,蓮葉田田,垂柳如煙,十分的僻靜美麗。
二人沿着卵石砌成的濱湖小道走着,翠鳥依稀的鳴叫中,透着一個青年和一位老人談話的聲音。
二人放緩腳步,慢慢走去,透過幾條柳枝,依稀看見亭子裡,有兩人圍着石桌,一邊品茶,一邊交流着話題。
亭子的石欄上,放着一具紅泥的火爐,爐上燒着一把黃銅的水壺,可以看見嫋嫋的水煙,緩緩流出來。
一個身着玄色袈裟的胡僧,一位身着紫色袍服的老者,正談笑風生,話語間夾雜着許多的梵語胡音,應該是正在探討梵語經典翻譯成唐語的問題。
那名胡僧便是惠琳,惠琳本是西域疏勒國王族,俗姓裴。後來惠琳來到長安,併入籍京兆。
天寶五年,不空三藏回到長安,駐錫興善寺。十三歲的惠琳便拜不空三藏爲師,修習密宗。
惠琳內持密藏,外究儒學,既精通梵語音義,又熟知中土訓詁之學,遍覽《字林》、《字統》、《聲類》、《三倉》、《切韻》、《玉篇》,盡通諸子雜史,因此,不空三藏的諸多譯經工作,都有惠琳的參與。
此時的不空,二十歲出頭的模樣,青春正好,相貌堂堂,世襲的王族氣質,加上久修佛法,儀容甚至奇偉。
一旁的老者,身形高大,鶴髮童顏,方臉盤,面色紅潤,鳳眼微闔,帶着微微的笑意。儒家的幹練睿智與佛者的淡薄灑脫,在老者身上完美融合,器宇軒昂,恬淡瀟灑。
看老者衣着服色和所配的魚袋,也該是朝廷重臣,只是這樣的人物,郭曖竟從未見過。
郭曖和鮮于燕在僻靜處停留了一會,發現二人正在探討幾句梵語經文如何譯成唐語,才更爲貼切達雅。
鮮于燕精通許多胡語,天竺的語言也懂一些,但若加上佛理密法,他便聽不懂了,他一味呆立着,看郭曖臉上喜悅和歎服的神色,心想這兩人必然都是飽學不俗之士。
兩個人有心無心的在暗處聽着,就見惠琳忽然停下談話,轉身提起銅壺,將煮沸的水注入一尊茶壺裡,泡起新茶。
惠琳給老者斟滿,又自己倒了一杯,動作流暢優雅,不聽他說法,只看他這沏茶的功夫手段,已是一種享受。
惠琳拿起自己的杯子,並沒有急着喝下去,送到嘴邊,卻似唸唸有詞。
“哎呀,不好!被發現了。”郭曖心裡叫道。
惠琳師兄耽於佛理智慧,密宗武學的修爲不比惠果師兄,可比起自己還是強了一大截。大概他是發現自己偷聽了,不知道他會如何懲戒自己。
就見惠琳持杯的手,輕輕一揚,一杯水在湖面上,憑空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就在那些水花將落未落之時,忽然幻化成無數大大小小的水泡。
一個個水泡漸漸變大,無數的水泡裡,都映着郭曖和鮮于燕的影子。
老者見了,微微一笑,知道有人來了,也朝向郭曖、鮮于燕站立的地方看過來。
只聽郭曖一陣爽朗的大笑,和鮮于燕走了出來。
二人方一現身,湖面上無數的泡影,紛紛破碎,一陣輕煙,落在了湖面上。
“哈哈哈哈,惠琳師兄!”
“呵呵呵呵,你這個浪蕩子,過來喝茶!”惠琳大過郭曖許多,師兄的風範要多些。
惠琳,爲他們做了引薦,郭曖又介紹了鮮于燕。
原來,這位氣度不凡的老者,是“泉老先生”。惠琳,就是這樣向二人介紹的,也沒多說什麼。
泉,一個很奇特的姓氏。
這等氣度的人物,這等奇怪的姓氏,在長安城裡竟如此的默默無聞,也許是自己孤陋寡聞吧。郭曖心裡尋思着。
不管怎麼樣,與這位老者寒暄幾句,就發現自己已被這位泉先生的寬仁和襟懷所折服了,泉先生真是一位極其和藹,好相處的人。
不論惠琳、郭曖、鮮于燕,老者皆對他們以“小友”相稱,十分的親切,絲毫沒有那些位高權重的老人所有的自持。
認識過後,老者起身告辭,步履穩健灑脫,不見龍鍾之態。
“師兄,這位泉先生,氣度非凡,博學多識,看來也是官居顯位,怎麼之前竟無緣見識此等人物?”郭曖直截了當的問起來。
“哦,泉老先生無意仕途,只是承襲祖上功勳,自己常居山林,偶爾來到長安,也是與西明寺、慈恩寺的高僧論佛說法,消磨時光。你浪蕩慣了,自然不會遇見他。”
“哦,之前倒未曾聽師兄提起過。”郭曖又問。
“哈哈哈,你這性子又上來了,我與他認識,也不過月餘。我看前人所著《經音》《經義》往往有所侷限,正籌劃一部將所有佛經經音義包攬、無誤的書籍。這位泉先生是西明寺住持的朋友,常來菩提院中。偶然的機會,我們聊到一起,發現他也是一位精通儒釋的大賢,如今他來西明寺小住,得暇自然與他暢談一番。”
惠琳所編著便是《一切經音義》,後來成書一百卷,後世稱爲《惠琳音義》,對後世佛法的翻譯東傳,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惠琳知道郭曖好奇的性子,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
“倒是你,怎麼想起來西明寺了?以你的性子,多是去青龍寺惠果那裡多些吧。”惠琳給郭曖、鮮于燕,也倒上茶,問起。
“有些閒事,師兄在菩提院,上午可見有察事廳子的人來過?”
“有。不過這西明寺即是皇家寺廟,也不知道他們來查的什麼反賊,真是一羣奇怪的人。”惠琳不屑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