佈置雅緻的包間內,除了姿態隨性,晃着雙腿的凌飛外,還端坐着一男一女。
看得出很有涵養,男的儒雅,女的嫺靜,正笑望着凌飛。由於保養得很好,讓她估摸不出準確年齡,大約是四十歲的樣子,聽到推門聲,三人齊齊的扭頭看向她,那一瞬間,她就明白了,爲什麼凌飛說今天才是她的生日。
因爲那個女人太熟悉了,並不是因爲之前見過或是什麼,而是彷彿見到了多年後的自己。
一樣的大眼睛,尖下頜,就連頭頂髮際的美人尖也是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凌雙氣質清冷,而這位女士氣質溫婉,看得出是個脾氣很好的女人。
看到她,男的帶着審視的目光打量,女的則馬上露出了類似欣慰的笑容,凌飛已經一個鍵子蹦起來,奔向她。
“姐,你總算來了,齊伯伯他們都等急了。”
凌雙卻並沒有打算要坐的意思,她別開視線,逼自己只盯着眼前的凌飛,“你在這兒幹嘛,跟我走。”說着就要拉起凌飛走。
“孩子,”她的腳步一滯,這聲略帶顫抖的呼喚裡所包含的感情是她二十年來所不曾接觸過的,所以這一刻她寸步難行。
“你能先過來坐下嗎?”女人的聲音很悅耳,只是有着明顯的怯意。
“對不起,我很忙。”凌雙深吸一口氣,甚至沒有回頭,手心裡出了汗,仍是緊抓住凌飛的手要走。
“姐,你抓得我手疼啦,齊伯母讓我們過去呢。”凌飛掙扎着,不願意就範。
拉扯間,那女人已經離座,來到她們近前,卑微的態度和她的外表極不相稱,“孩子,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們,可是請你理解一個作爲母親的心情,二十年了,我每天都在想念我的孩子,你啊。”
凌雙的腳步再次停住。
“是啊,看到你能健康成長我們也很欣慰,你已經這麼大了,希望你可以理解我們,來,坐下來談談。”那個男的也走過來,許是不習慣低聲下氣,說出的話也是一副命令的口氣。
“正好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記得清清楚楚,生你的那天剛下過陣雨,你哭第一聲的時候偏偏就出了彩虹,都說你以後是個美人胚子,像七彩霓虹般迷人,”她說話時帶着淡淡的笑容,彷彿又陷入了那日的痛苦和喜悅中,看凌雙還是沒回頭,才伸出手想要搭上女兒瘦弱的肩膀,“孩子,和我們坐下來,即使是爲了慶祝你的生日。”
凌雙終於回頭,卻是並不理會他們的哀求和要求,只固執的問,“當初你們爲什麼不要我?”
“再怎麼說我們也是你的親生父母,你怎麼能用這樣的態度和我們說話呢。”那男的首先便受不了了,眉頭皺起來,被一邊的妻子用眼神及時制止。
“對不起,我們當時確實是有苦衷的,”女人說着,大大的眼睛裡漸漸泛起了淚光,“當年,我們已經有了你姐姐,國家政策不允許生二胎,我和你父親又都是國家公務員,如果被發現超生的話,一定會受處分,甚至是丟了工作,前途毀於一旦不說,這個家也會被毀了的。我們都是寒窗苦讀十餘年,好不容易大學畢業才進了城裡工作的,要是就這樣丟了的話,實在是……”她有些說不下去,抹着眼睛,“所以,我們才迫不得已做出這樣的決定。”
“你不知道當初媽媽做出這個選擇有多難,眼看着你張着小嘴哭得可憐,他們就是不讓我喂一口奶水,就怕餵了之後就捨不得送走。”
“我千叮嚀萬囑咐,才找個凌家這麼個身世清白的家庭,而且打聽到是不能生養,想着你去了也會當做親生女兒看待才放心的。”
“你不知道媽媽這麼多年來心有多疼,總是夢見你小小的臉,大大的眼睛無辜的看着我……”說到這裡,女人已經泣不成聲。
男人也似乎有所感觸,臉看向別處,不再說話。
“好,我知道了,”凌雙瞪大眼睛,不讓裡面的淚水滑落,點點頭,“我理解你們,現在你們也見過我了,我過得很好,所以你們也不用再掛心,我們也不用再見面。”
這一次,她走得很決絕,門關上前,她還可以聽到裡面自己親生母親悲慟的哭泣和凌飛急急的呼喊,但是她已經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現在不會理會,也不再想理會。
夏日的正午,陽光最是毒辣,她卻並不感到難捱,反而感謝此時的炙熱光線,可以將她體內多餘的水分蒸騰,不必要做無謂的悲傷。
又回想起小時候的校園裡,一羣頑皮的孩童玩遊戲,稍有爭執便矛頭直指她,“凌雙,你賴皮,沒人要的孩子,我們不和你玩啦。”帶頭的霸王一出聲往往會立刻招到附和。
但是不管再怎麼困難,她只是不說話,不管別人怎樣阻攔,推搡,卯足了勁上前,直到再次被接納,彷彿這樣才能說明她和旁人一樣,是正常的,有人要的。是的,沒錯,她有爸爸媽媽,就在離學校不遠的家裡。
她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媽媽生下妹妹那天,爸爸的臉上是怎樣的欣喜,和媽媽一起抱着妹妹,小心的彷彿手裡的珍寶是玻璃做的,嘴裡心上都樂開了花,“看來雙雙的名字真是起對了,一雙一雙,果然咱也生了個寶貝。”
遠遠站在一邊的她沒有上前,只是揹着手愣愣的看,許是孩子幼小的心靈已經有了自覺,知道父母的開心並不是因爲她。
從那天起,父母就總是教育她,“以後你就是姐姐了,什麼都要讓着妹妹,不要和妹妹搶,知道嗎?”
她乖乖的點頭,生怕討不到大人歡心。
她是姐姐,她有了義務和責任。
吃飯時把爲數不多的肉全部撿了放到妹妹碗裡,吃蘋果時挑了最大最紅的送到妹妹嘴邊,過年時把省下的錢給妹妹買布娃娃自己卻穿着舊衣衫,週末妹妹在外面玩得昏天黑地時她卻在家裡打了井水默默地洗掉一家人的髒衣服……
她拼命學習,讓自己足夠優秀,每次都拿回紅通通的一百分給父母看,他們只是皺着眉頭開口,“嗯,考得好也不能驕傲,”之後抱住奔跑進門卻滿臉沮喪的妹妹,心疼的哄着,“飛飛沒考好沒關係,只差一分就及格了,別傷心,媽媽給你做紅燒肉吃。”
他們對她不是不好,只是永遠少了血緣的維繫,沒有應有的親密。
漸漸的,讓自己優秀成了一種習慣,她渴望被肯定,被重視。
小小年紀的她,封閉了自己,學會了獨立,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凡事不喜形於色。
她總是再想,如果有一天碰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她也要投入他們的懷抱,尋求那缺失許久的溫暖。
然而,當美夢成真,原來一切不盡如她意。
對於當初被拋棄的事實,她很介意,本以爲他們的理由會讓她釋懷,卻沒想到適得其反。
前途,工作,家庭,聽起來夠沉重,但抱歉,她實在自私,這一切在她心中也抵不上自己所失去的,童年的歡樂以及愛。電視劇裡失散多年的親人相聚戲碼,那煽情她演繹不出,只有心底沉沉的失落和怨恨,原來她的冷漠是骨子裡就帶着的。
她終於明白,血緣和親近缺一不可,她註定就是落得兩頭空,無人理睬的淒涼境地。
剛邁進宿舍門,201電話那刺耳的鈴音便震天響,她隨手接起,竟然真的是找她的。
“雙雙啊,我是媽媽呀。”裡面傳來凌媽媽熟悉的聲音。
“媽。”喚了一聲後便不知該說什麼。
“聽飛飛說剛纔你不肯認他們?”看來消息靈通得很,這讓凌雙心裡更加煩亂。
“嗯,太突然。”找不到什麼理由,只能言簡意賅。
“你這孩子性子也太冷了,他們這麼多年來也不容易,”凌媽媽停頓了一下,並沒有聽到凌雙的迴應,咳了一聲,“再說,你不爲他們想你也得爲自己想啊,他們現在都是教育局裡的領導,官不小,以後你畢業了有個後臺總是好的。”
“我自己能行,用不着什麼後臺。”凌雙還是不鹹不淡的語氣,這下凌媽媽終於忍耐不住了。
“雙雙,你也這麼大了,我們撫養你也不容易,也應該多爲家裡想想,你看你妹妹,學習一直上不去,靠自己考高中是肯定不行的了,拿錢上咱們家又沒有,這次好不容易他們找上門來答應給解決,還能辦到B市最好的高中去,你就不能說個軟話?這對你也沒什麼損失吧,你就忍心讓你妹妹就這麼荒廢了?”
“我知道了。”事實的真相殘忍的讓她心底發寒,沒等凌媽媽說話,她便掛了電話。也許這是她有生以來做得最叛逆的事情,即使是青春期她都從來沒有忤逆過父母一次。但是她忍不住,也算是任性了一回。
也許是不願意在宿舍再次受到家裡的騷擾,凌雙放下電話便出了門,鬼使神差的到了公用電話亭,撥了一串只存在於記憶中的數字。
“喂?”羅錚陽很快接了電話,那淡然的聲音莫名讓她覺得安心。
“羅錚陽。”她急急喚了一聲。
“凌雙?怎麼,你出什麼事啦?”他明顯有些意外她會打電話給他,語氣透出些許緊張。
“羅錚陽……”她又叫了一聲,語速很慢,像是在確定些什麼。
“我在,”羅錚陽聽不見她後面的話語,心裡有種莫名的異樣感覺,“你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儘管說好了。”
“其實沒什麼,我只是想問你,現在有時間嗎?”她問得緩慢而堅決。
“你找,我當然會有。”似乎聽到她少有的邀約,他的心情忽然變好了,聲音裡都透着愉悅,“你現在在哪兒?”
“待會兒你家門口見吧。”凌雙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出自己的決定,說完之後臉頰又不可抑止的燒紅,但她不想退縮。
“好,不見不散。”過了許久,話筒裡才傳出羅錚陽的聲音,辨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