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那就如澀谷所願
陳景瑜是軍統的人,他雖然不知道洪智有的確切身份,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的頂頭上司,軍統滿洲站站長吳敬中,現在正在洪智有的皮貨店當夥計。
兩人來往頻繁,關係匪淺。
吳敬中是什麼人?
無利不起早的笑面虎。
能讓他屈尊降貴去當夥計的,這洪智有絕對不簡單,就算不是自己人,那對滿洲站也極爲重要。
要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老吳還不得吃了他。
他沉吟片刻,緩緩開口,聲音不急不躁:
“局長,張科長的話,聽着痛快,但恕我直言,那是把您往火坑裡推。”
“哦?”苗福田擡眼看他。
陳景瑜不緊不慢地分析道:“澀谷三郎背後是石原莞爾沒錯,可東條英機只是失勢,不是死了,石原副長現在也還在東京等待安排,前途未卜。
“可洪智有背後是誰?
“是東京的親王殿下!
“這可是實打實的皇親國戚。
“咱們現在要是把寶全押在澀谷先生身上,萬一……我是說萬一,這次洪智有大難不死,澀谷先生倒了臺,那您……”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牆頭草,風往哪邊吹就往哪邊倒,可要是風要往一邊颳了,那就真倒了。
陳景瑜話鋒一轉,又道:“再說了,張科長的心思,您還看不出來嗎?
“我可聽說,他最近跟參謀本部的一些軍官走動得很頻繁啊。”
他意有所指地停住了。
苗福田的眼神瞬間變得警惕起來。
他盯着陳景瑜:“你當初可是被高彬從警察廳趕出來的,按理說,你應該恨他們叔侄纔對,怎麼反倒替他說話?”
陳景瑜苦笑了一下。
“局長,我不是替他說話,我是替自己說話。
“我能有今天,全靠局長您提攜,您就是我的靠山,我的貴人。
“您要是有了什麼閃失,我能有什麼好下場?”
他站起身,語氣誠懇。
“如今調查科和我們三科的關係,您也清楚,那是水火不容。
“一旦讓張淳元得了勢,他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我。
“我這是爲了自保啊,局長!”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苗福田臉上的戒備鬆懈了不少。
他確實需要陳景瑜來制衡張淳元。
“那依你看,這事該怎麼辦?”苗福田問道。
陳景瑜立刻給出了對策:“局長,洪智有來我們這兒,官方名義是‘配合調查’。
“那咱們就公事公辦。
“好吃好喝地把他伺候着,不審也不問,就讓他待着。
“外面的事,讓高彬和澀谷三郎自己狗咬狗去。
“咱們誰也不得罪,就按規矩辦事,他們誰也挑不出咱們的錯。
“這叫拖字訣!”
苗福田眼睛一亮。
對啊!
這法子好!
把人控制在自己手裡,但又不表態,讓兩邊去鬥。
等他們鬥出個結果來,自己再站隊也不遲。
高!
實在是高!
“好!”苗福田一拍大腿,“就這麼辦!”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領。
“走,景瑜,跟我下樓,去會會他們!”
下了樓。
苗福田帶着陳景瑜,臉上掛着一副熱絡到近乎諂媚的笑容,快步迎了出來。
“哎呀呀,高科長,田中助理!
“什麼風把二位吹到我這小廟來了?真是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
他左右逢源,對着兩邊都是一通抱拳,姿態放得極低。
大廳裡,氣氛依舊劍拔弩張。
高彬的人和田中帶來的人,涇渭分明地分列兩側。
田中可沒心情跟他客套,他指着站洪智有,冷聲喝道:“苗局長,廢話少說!
“洪智有涉嫌通票,證據確鑿!
“我今天把人交給你,希望你能拿出你們保安局的看家本領,好好審一審!”
“田中助理放心,苗某一定公事公辦。”苗福田連忙點頭。
高彬叼着菸斗,亦是上前拍了拍苗福田的肩膀:
“老苗,我在你這兒,好歹也掛着個虛職,保安局裡邊的規矩、門道,我可比誰都清楚。
“這些所謂的證據,是真是假,你老弟可得給我查仔細了。
“別稀裡糊塗被人當了槍使,最後落得一身騷,那就不好了。”
話裡話外的威脅,毫不掩飾。
苗福田額頭上瞬間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這特麼是神仙打架,把他這個小鬼架在火上烤啊。
他連忙挺直腰板,用一種無比官方的腔調大聲保證:“高科長放心,田中助理也放心!
“我們保安局,向來秉公調查!
“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滿洲國、大日本帝國的敵人!”
田中冷哼一聲,臉上露出一抹自以爲是的笑容:“喲西,我相信苗局長知道該怎麼做。”
一番虛僞的客套之後,高彬和田中各自帶着人馬,暫時散去。
苗福田擦了擦汗,目光落在洪智有身上,仔細地打量了幾眼。
這小子身陷囹圄,居然沒有半點慌亂,反而像是來看戲的。
這份鎮定,不簡單。
“景瑜啊。”
苗福田轉頭吩咐道:“安排洪股長去招待室歇息。”
“洪股長,既來之,則安之,先在這委屈些。”他對洪智有道。
“謝謝苗局長。”洪智有點頭。
說完,他快步往樓上辦公室走去。
一旁的調查科科長張淳元趕緊跟了上去,滿臉都是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怨毒。
“局長!
“人犯都到咱們的地盤了,請您把他交給我來審!
“我保證,今天晚上,就能讓這小子全招了!”
苗福田瞥了他一眼,臉色沉了下來:“審?審什麼審?
“這個人背景複雜,審多了,會惹來天大的麻煩!”
張淳元不甘心地堅持道:“可是局長,這是澀谷先生的意思!我們要是……”
“怎麼?”
苗福田猛地提高聲音,眼神變得鋒利起來:
“你在教我做事?
“要不,這個局長的位子,你來坐?!”
張淳元被這聲呵斥嚇得瞬間啞火,撇了撇嘴沒再吭聲。
……
保安局的招待室,收拾得窗明几淨。
陳景瑜親自爲洪智有沏上了一壺好茶。
“洪股長,您就在這兒好生歇着。”
他將茶杯推到洪智有面前,壓低了聲音:“外面的事,有局長和我呢,我保證您在這裡的安全。”
洪智有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嘴角掛着一抹玩味的笑:
陳科長,你說了算嗎?”
陳景瑜坦然地笑了笑:“大部分時候,我還是能說了算的。”
他停頓了一下,話鋒一轉。
“當然,也有說了不算的時候。”
“對了,上次魯明那個堂弟安排工作的事,多謝老哥了。”洪智有笑道。
“自己人,別客氣。”陳景瑜看着他,也笑了起來。
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一旦說破,那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
澀谷官邸。
和室內,氣氛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
田中跪坐在榻榻米上,整個人像一頭髮怒的公牛,氣得渾身發抖:
“先生!村上那個混蛋,他竟敢當衆反水!
“還有那個苗福田,也是個陽奉陰違的老狐狸!
“他忘了當初是誰把他從一個無名小卒提拔起來的嗎?
“要不是您和石原先生的保舉,他豈能有今日!
“這幫支那人,真是大大滴不可靠!”
澀谷三郎卻異常平靜,用白布不疾不徐地擦拭着自己的武士刀,刀身寒光凜冽。
“人走茶涼,這是中國人的處世之道,田中君不必動怒。”
他的聲音沉穩,沒有半點波瀾:“等石原將軍回來,一切都會回到正軌。”
田中怒氣難平:“那現在怎麼辦?就讓洪智有那個傢伙在保安局裡享福嗎?”
澀谷三郎將武士刀緩緩歸鞘,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我已經給參謀本部發了電報。”
他擡起眼,目光幽深。
“將洪智有通票,以及他與村上等人暗中勾結之事,全部上報。
“我請求參謀本部准許我們對洪智有進行刑訊,並對村上實施羈押審查。”
田中愣了一下,隨即擔憂道:“只怕磯谷廉介不會同意!”
“我當然知道他不想同意。”
澀谷三郎冷笑了一下。
“我要的是他的態度。 “如果他直接在電報裡拒絕,那說明他還想保住自己那點可憐的面子,這件事我們就此作罷,等石原將軍回來再做計較。
“不過,以我對那個老狐狸的瞭解,他大概率會選擇沉默。
“而沉默,就代表着支持。我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採取行動。”
田中聽得雲裡霧裡,急道:“那還不如直接打電話!直接了當,也免得夜長夢多!”
“愚蠢。”
澀谷三郎毫不客氣地評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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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電話,就是逼他立刻站隊,撕破臉皮。凡事,要給別人留一線,也是給自己留一線。”他解釋了一句。
正說着,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憲兵快步走入和室,躬身報告:“報告先生!磯谷參謀長回電!”
澀谷三郎接過電報,迅速掃了一眼,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隨手遞給了田中。
田中迫不及待地接過,只見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予以撤銷村上憲兵隊隊長一職,就地羈押,等待處理。
“哈!”
田中興奮地一拍大腿。
“磯谷果然是個膽小如鼠的傢伙!先生您一強硬,他立刻就軟了!”
可隨即,他又發現了問題:“不過,澀谷先生,電報裡並沒有提及洪智有的事。”
澀谷三郎站起身,走到窗邊,負手而立:
“處理村上,就是他的態度。
“這說明,他默許了我們的行爲。”
田中恍然大悟,眼中的興奮幾乎要溢出來:
“太好了!先生,我現在就帶人去保安局,把洪智有提出來,我要親自給他用刑!”
“不急。”
澀谷三郎擡起手,制止了他。
他看着原處暮氣沉沉的街道,森冷發笑:
“讓子彈,再飛一會兒。”
……
深夜。
哈爾濱的街道死一般沉寂。
幾束刺眼的車燈劃破黑暗,三輛軍用卡車在憲兵隊大院前戛然而止。
車門推開,田中一身筆挺的軍服,領着一隊殺氣騰騰的士兵徑直走進了憲兵隊的大樓。
值班的憲兵剛想上前盤問,就被田中手裡那份蓋着關東軍司令部和憲兵司令部雙重印章的電函,晃得閉上了嘴。
村上從睡夢中被驚醒,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嚇了一跳。
“田中助理?你這是想幹嘛?”村上質問。
田中臉上掛着勝利者特有的倨傲,將電函拍在了村上的辦公桌上:
“村上君,奉關東軍司令部與憲兵司令部聯合命令,即刻解除你憲兵隊隊長之職,就地羈押,接受審查!”
村上拿起那份電函,手指都在顫抖。
“澀谷先生他……”村上早有預料,佯作惶恐。
“澀谷先生給過你機會,可惜你不識時務!”田中冷笑着打斷他,“你與通票分子洪智有勾結,證據確鑿!帶走!”
兩名士兵上前,粗暴地架起村上的胳膊,將他拖了出去。
“放開我!我是帝國的軍官!你們不能……”
村上的掙扎和怒吼,在空曠的走廊裡顯得那麼無力,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
翌日。
清晨,報童的聲音響徹街道。
警察廳特務科。
周乙拿着一份報紙,快步走進高彬的辦公室,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科長,出大事了。”
他將報紙攤在高彬面前,頭版頭條的黑體字標題觸目驚心:憲兵隊長村上涉嫌通票被解職羈押!
高彬抓起報紙,一字一句地看着,辦公室裡的空氣瞬間冷了下來。
“砰!!”
他將報紙狠狠摔在桌上,叼在嘴裡的菸斗都差點掉下來。
周乙沉聲道:“澀谷三郎這一手,太狠了,這是釜底抽薪!
“參謀本部和司令部居然真的批准了,這說明他們內部已經偏向了澀谷三郎。
“我擔心的是苗福田那邊……村上都倒了,他這個保安局還能扛住澀谷的壓力嗎?
“苗福田手下那個調查科的張淳元,一直想在日本人面前露臉,削尖了腦袋往上爬。
“智有之前又讓他兒子張峰在惠子夫人的酒會上丟盡臉面,結下了樑子。
“現在智有落在他們手裡,張淳元絕對會藉着這個機會,往死裡整他!”
高彬沒有說話,只是重新拿起菸斗,狠狠地吸着,辦公室裡煙霧瀰漫,嗆得人眼睛疼。
他那張總是掛着猜忌和算計的臉上,此刻只剩下陰沉和狠厲。
良久,他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事到如今,我們能用的人脈都用盡了。
“剩下的,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智有那小子,鬼精鬼精的,他既然敢去保安局,就一定有他的盤算。”
“可如果……”
高彬頓了頓,將菸斗在菸灰缸裡重重磕了磕。
“如果澀谷那幫王八蛋真敢要了他的命,我這把老骨頭,一定得拉上幾個墊背的!”
……
哈爾濱保安局。
局長辦公室裡,苗福田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踱步,腦門上全是汗。
陳景瑜坐在一旁,不緊不慢地爲他沏着茶。
“完了,完了!這回是真完了!
“村上被查辦了!報紙上都登了!
“我們還是小看了澀谷三郎,他在關東軍內部的影響力,比我們想的要大得多!
“今天一大早,他就把我跟張淳元叫了過去,當着我的面下的命令!
“要我們立刻對洪智有采取刑訊!儘快坐實他的罪名!
“景瑜啊,你說說,這叫什麼事!
“我特麼是真不想得罪人啊,可現在這架勢,我還有得選嗎?”
苗福田一摸腦門子,很是惱火道。
陳景瑜放下茶壺,神色平靜。
“局長,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住氣。”
他沉吟片刻,緩緩開口:“澀谷先生是想借我們的手,辦一件他自己不方便辦的事。
“可洪智有那邊,也不是省油的燈。
“依我看,您不如……親自去見見洪智有,聽聽他自己怎麼說?”
苗福田一愣:“見他?
“他現在就是個砧板上的肉,能有什麼想法?”
“正因爲是砧板上的肉,纔要看看他這塊肉,到底有多硬。”陳景瑜的眼神裡閃着精明的光,“說不定,他正等着您過去呢。”
苗福田停下腳步。
他覺得陳景瑜的話有道理。
解鈴還須繫鈴人。
與其自己在這瞎猜,不如直接去問問那個正主。
“好!”苗福田一咬牙,“我去會會他!”
……
保安局的招待室。
洪智有左手執黑,右手執白,正在下棋。
苗福田推門走了進來:“哎喲,都啥時候了,你還有心思下棋。
“村上的事,報紙上都登了,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洪智有點了點頭,又從棋盒裡拈起一枚黑子。
他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
苗福田徹底沒脾氣了。
“我說洪老弟,你心可真大啊!”
他湊了過去,壓低聲音:“澀谷三郎今天早上親自給我施壓,點名讓張淳元主審,要對你動大刑,我這邊是真扛不住了!
“你到底還有沒有什麼後招,趕緊使出來啊!再晚,就真來不及了!”
洪智有放下了手裡的棋子,笑道:“苗局長有心了,既然扛不住,那就別扛了。”
“什麼?”苗福田懷疑自己聽錯了。
“澀谷三郎不是讓張淳元想審我嗎?那就讓他審。”洪智有道。
苗福田徹底懵了,頓了頓道:
“這……這怎麼行!
“張淳元這個人愛記仇,他會把你往死裡折磨的!”
“無所謂。”洪智有聳了聳肩,那輕鬆的姿態,彷彿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身體微微前傾,看着苗福田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這樣吧,今天晚上,你們就可以開始審訊。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苗福田急忙問道。
“審我的時候,警察廳特務科的周乙周隊長,還有你們保安局的陳景瑜陳科長,這兩個人,必須在場旁聽。”
苗福田想了想,這倒是符合規矩:“這個沒問題。但是,澀谷肯定會指示張淳元做主審,他要是對你用刑……”
“就讓他主審。
“他想怎麼審,就怎麼審。”洪智有語氣寡淡道。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