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搶人
從新京開往哈爾濱的火車上,汽笛長鳴,車輪有節奏地撞擊着鐵軌,發出單調而沉悶的哐當聲。
車廂內,一隊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正配合着乘務員,挨個檢查着乘客的證件。
肅殺的氣氛讓整個車廂鴉雀無聲,乘客們紛紛低下頭,不敢與這些煞神對視。
洪智有靠在窗邊,手裡拿着一份《滿洲新聞》,目光卻落在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上。
一名憲兵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語氣生硬:“證件。”
洪智有從西裝內袋裡掏出自己的證件遞了過去。
憲兵接過證件,只瞥了一眼,便冷冷地說道:
“你的證件有問題,跟我們去乘務車間走一趟。”
洪智有擡起頭,臉上沒有絲毫意外。
他合上報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帶,對着憲兵做了個請的手勢。
穿過幾節搖晃的車廂,洪智有被帶到了一節裝潢考究的獨立車廂前。
憲兵推開門,恭敬地站在一旁。
洪智有邁步走了進去,車廂內飄散着清茶的香氣。
兩個老熟人正坐在沙發上,悠閒地喝着茶。
關東軍憲兵司令加藤,以及參謀本部的矢野音三郎副長。
“洪顧問,請坐。
“沒想到咱們這麼快又見面了。”
矢野音三郎指了指對面的空位,很客氣的給他倒上了茶水。
洪智有坐下,泯了一口茶水:
“是啊。
“這麼大的陣仗,我還以爲是澀谷三郎的人,準備在半路上給我來個驚喜呢。”
矢野音三郎放下茶杯,神色變得嚴肅起來:“洪顧問,看來你已經知道哈爾濱的事了,我們也是剛得到消息。
“澀谷三郎在哈爾濱動手了,抓了你永升魁茶樓的掌櫃彭虎,還有你福泰皮貨店的夥計賈衝。
“罪名是通票。
“現在人證物證俱在,澀谷已經拿到了他們的口供,就等你回哈爾濱實施抓捕。”
洪智有點了點頭,表情平靜得像是在聽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他蔑然一笑:“澀谷的手段還是一如既往的沒什麼新意,上次沒除掉我,現在居然玩這種狗急跳牆的把戲了。”
矢野音三郎繼續說道:“磯谷廉介參謀長的意思很明確,這次一定要徹底解決澀谷三郎。
“爲了確保您的安全,也爲了關東軍的顏面,參謀長特意派我們過來。
“這次,我們親自帶隊務必要將澀谷三郎繩之以法!”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充滿了決心。
“多謝參謀長和各位的好意。”
洪智有將茶杯放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不過,我個人認爲,各位此行,仍需低調。”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幾位高官,聲音沉穩而有力:
“澀谷三郎不是蠢貨,他能在哈爾濱盤踞這麼久,心智和手段都非同一般。
“你們這麼大張旗鼓地跑到哈爾濱,還沒下車,他恐怕就已經收到風聲了。
“一旦引起他的警覺,他必然會進行鍼對性的部署。
“別忘了,他在東京也是有人的,石原莞爾雖然暫時失勢,但影響力還在。
“永遠不要低估任何一個敵人,尤其是像澀谷三郎這樣,躲在暗處的毒蛇。”
矢野音三郎皺起了眉頭:“那依洪顧問之見,我們該如何行事?”
洪智有笑了。
“澀谷三郎想憑兩份屈打成招的口供就給我定罪,也沒那麼簡單。
“他要抓我,首先要過我們警察廳這一關,我叔叔不是吃素的,肯定會從中阻攔。
“警察廳行不通,他只能請求憲兵隊協助抓人,但憲兵隊的村上隊長……”
他拖長了音調,臉上的笑容意味深長。
“未必能如他所願。
“最後,他唯一的辦法就是上報保安局,請求保安局介入調查。”他接着說道。
矢野音三郎的憂慮浮現在臉上:“哈爾濱保安局局長是石原莞爾一手提拔起來的,他們向來唯澀谷三郎馬首是瞻,只怕會公事公辦,對你極爲不利。”
“不會的。”
洪智有語氣篤定得不容置疑。
“在哈爾濱只要有點腦子的,除了澀谷,沒人敢動我。
“對付澀谷這種人,就要雷霆萬鈞,一擊斃命。
“請各位暫時不要露面,耐心等待時機。”
他有自己的計劃。
“參謀長來時再三叮囑過我們。
“此次行動,事關重大,不僅關係到關東軍在滿洲的穩定,更關係到帝國與蘇聯的外交關係,務必一切都按洪顧問的計劃來辦。”矢野音三郎表示贊同。
“既然如此!
“那我們現在就下車,改乘汽車,秘密前往哈爾濱。
“洪桑,一切小心,保重。”
加藤司令官道。
……
官邸。
和室之內,薰香嫋嫋。
澀谷三郎跪坐在茶臺前,動作優雅地爲對面的客人倒上了一杯清茶。
“村上君,算起來,我們相識也有五年了吧。”
他將茶杯推到憲兵隊隊長村上面前,語氣裡帶着幾分追憶。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故鄉的氣息都快模糊了。
“全仰仗澀谷先生的提攜,纔有卑職的今天。”
村上受寵若驚地躬身接過茶杯,臉上堆滿了謙卑的笑容。
澀谷三郎擺了擺手,感嘆道:“我們都是爲了大日本帝國,爲了天皇陛下,談不上什麼提攜。
“只是如今,軍中風氣日下,有些人爲了金錢和私利,早已忘記了軍人的榮譽和使命,真是令人痛心。”
他意有所指地說道,眼神緊緊地盯着村上。
村上心中一凜,連忙附和:“先生說的是!這股歪風邪氣,理應受到嚴懲!
“上次的事,屬下也是公事公辦,還請澀谷先生不要往心裡去。”
澀谷三郎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從身旁拿出兩個厚厚的檔案袋,放在了茶臺上。
“這是我昨晚抓捕的兩名紅票分子的卷宗。
“人證物證俱全,他們已經全部招供,指認哈爾濱警察廳的洪智有,就是他們的上線。”
村上的眼皮跳了一下,但臉上依舊保持着恭敬,他拿起迅速翻看了一遍,沒有發表意見。
澀谷三郎繼續說道:“洪智有今天下午三點會乘火車抵達哈爾濱。
“我希望村上君能親自帶隊,隨同我的副手田中,前往火車站將此人當場緝拿歸案!”
村上臉上立刻露出了爲難的神色:
“澀谷先生,這個……恐怕有點困難。”
“哦?”澀谷三郎的眼睛眯了起來。
村上苦着臉解釋道:“您也知道,我們憲兵隊的人手一直不多。
“雖然之前東條英機參謀長在任時進行過一次擴員,但最近任務繁重,大部分人都被派出去了。
“實在是……是騰不出足夠的人手去執行抓捕任務啊。”
他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補充道:“再說了,洪智有畢竟是警察廳的股長,也不能光憑兩個犯人的口供就直接抓捕。
“這不合規矩。
“依我看,就算是去,也最多是請他回警務總廳,協助調查。”
村上很委婉的表示了拒絕,以及表明了自己偏向洪智有的立場。
澀谷三郎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敲了敲桌子,聲音不大,卻帶着千鈞的壓力:“村上君,你是覺得難辦,還是不想辦?”
村上也乾脆把話挑明瞭:“澀谷先生,既不想辦,也難辦。
“洪智有是我的朋友,而且他背後有東京的親王殿下撐腰,萬一抓錯了人,恐怕我們大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
澀谷三郎面色不悅,但城府極深,並未當場發作。
他平靜地說道:“洪智有被磯谷廉介參謀長從新京轟出來的事,想必你已經知道了。如今東條英機去了航空部,磯谷廉介這些人就像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 ☢тт kān☢¢ O
“也許很快,石原副長又會回來呢?”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村上垂下眼眉,一言不發,像是在權衡利弊。
澀谷三郎見狀,將另一個檔案袋推了過去。
“這裡面是你和關大帥、洪智有,還有警察廳一些人私下來往的情報。
“我看在過去的情分上,一直幫你壓着。”
他的聲音變得冰冷刺骨:“如果村上隊長執意認爲,那個中國人是你的朋友,而非我這個同根同種的大和民族故人,那我會把這份材料,送到關東軍司令部,或者直接送到陸軍軍部。
“希望閣下,能考慮清楚了。”
村上的身體猛地一顫,臉上瞬間佈滿了惶恐。
他連忙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先生息怒!是我糊塗了!
“我……我立刻就去安排人手!一定將洪智有緝拿歸案!”
他心裡卻愈發惱恨澀谷三郎。
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看來,和洪智有合作果然是對的,否則這把劍,將永遠懸在自己的頭頂,永世不得安寧!
……
下午兩點四十五分。
哈爾濱火車站。
站前廣場早早地就被戒嚴了。 警察廳的汽車、憲兵隊的卡車、警務總廳的黑色轎車,十幾輛車將這裡圍得水泄不通。
肅殺的氣氛,讓過往的行人無不繞道而行。
站臺上,田中一身筆挺的制服,雙手戴着白手套,神情倨傲地站着。
村上則帶着一隊憲兵,站在他的身後,表情看不出喜怒。
很快,高彬帶着周乙、劉魁和十幾個特務科的便衣,也趕到了站臺。
田中看到高彬,冷哼一聲:“高科長,你來這裡做什麼?”
高彬叼着菸斗,慢悠悠地吐出一口菸圈,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接人。”
“接誰?”
“接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洪智有。”高彬撣了撣衣袖,眼神掃過田中和她身後的那些人,“最近哈爾濱妖風大,鬼怪多,我怕我侄子路上有什麼閃失。”
田中勃然大怒:“高彬!你好大的膽子!”
高彬笑了,那笑容裡卻帶着森然的寒意:“這才哪到哪。
“我老高家就剩下這點血脈了,他要是死了,我這把老骨頭也沒盼頭了,哈爾濱少不了要拉他幾個陪葬的。”
向來畏懼日本人的高彬,今天也是逼急豁出去了。
田中被他眼中的狠厲驚了一下,隨即冷笑:“那你今天,恐怕要失望了。”
“嗚!”
汽笛長鳴,從新京開來的火車,緩緩駛入了站臺。
車門打開,洪智有一身得體的西裝,拎着皮箱不緊不慢地從車上走了下來。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臺上對峙的兩撥人,臉上卻沒有絲毫驚訝,反而像是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洪智有微微一笑,跨到了站臺上。
田中大手一揮,帶着人立刻圍了上去:
“洪桑,等你好久了。”
洪智有淡然地看着他:“田中助理這麼大的陣仗,有什麼事嗎?”
田中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蓋着警務總廳大印的批捕文書,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涉嫌通票,人證物證俱在,麻煩跟我們去警務總廳走一趟吧!”
話音未落,高彬已經擋在了洪智有的身前。
“田中助理,你這批捕文書,會不會是假的?”他湊近了,仔細端詳着那張紙。
“這年頭,什麼東西都有假的。
“還有那人證、物證,會不會也是屈打成招,僞造出來的?
“我對此,表示很懷疑啊。
“畢竟這種事也是我們特務科的拿手活。”
高彬冷笑道。
田中氣得臉色鐵青:“高彬!你敢懷疑澀谷先生的命令!”
“我不是懷疑澀谷先生,而是懷疑你。
“誰知道你是不是假傳命令呢?
“上次在澀谷官邸,你就想把我們警察廳連根拔掉,這事我可還記着呢。
“誰知道這回你又是懷的什麼鬼心思,想把人抓過去?”
高彬表示質疑。
“你……你這是在狡辯!
“八嘎!”
田中爭執不過,被氣得失去了理智,猛地拔出了腰間的手槍!
“咔噠!”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高彬、周乙、劉魁以及他們身後的十幾個特務,全都掏出了槍。
兩邊黑洞洞的槍口齊刷刷對峙着,氣氛頓時緊張到凝固!
田中沒想到高彬這夥人竟然真的敢拔槍,他扭頭對身後的村上吼道:“村上隊長!執行命令!抓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村上的身上。
然而,原本應該順從聽令的村上,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田中,用一種極爲公式化的語氣說道:“抱歉,田中助理。我沒有接到加藤司令官的任何命令,很抱歉,我不能抓他。”
田中的眼睛瞬間瞪大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村上卻像是沒看到,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道:“而且,據我所知,警察廳的內部問題,一向是由保安局負責調查。
“這樣吧,我可以以憲兵隊的名義,‘請’洪股長回去配合調查。
“但一切都必須按照嚴格正規的程序,由保安局介入。”
村上說着,扭頭看向高彬:“高科長,您覺得呢?”
高彬眉頭微微皺起。
保安局?
那地方跟澀谷三郎的魔窟有什麼區別?
局長苗福田是石原莞爾一手提拔起來的,去了那裡,情況對智有極爲不利。
田中見村上臨陣倒戈,自己人單力薄,本已是騎虎難下。
現在聽到“保安局”三個字,他反倒冷靜下來。
沒錯,苗福田是澀谷先生的老上級石原副長提拔的人,就算村上這個廢物不幫忙,到了保安局,那也是自己的地盤。
想到這裡,他立刻同意:“好!
“就去保安局!
“我倒要看看,在保安局的地盤上,誰還敢包庇通票分子!”
村上又將目光轉向洪智有:“洪桑,你的意思呢?”
洪智有聳了聳肩,臉上掛着輕鬆的笑容:
“我當然沒問題。
“身正不怕影子斜,正好讓苗局長還我一個公道。”
他拎起皮箱,主動朝前走了兩步,姿態瀟灑。
高彬見他這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心裡那塊懸着的石頭也落下了大半。
這小子,人脈通天,向來不打沒準備的仗。
他既然敢去,就說明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好!”
高彬收起槍,對着手下人一擺手。
“那咱們就都去保安局,給苗局長捧捧場!”
……
哈爾濱保安局。
局長辦公室裡,苗福田捏着電話聽筒,眉頭緊鎖着。
他是真的麻了。
一邊是頂頭上司濱江省警務廳的澀谷三郎。
另一邊是警察廳特務科科長高彬。
這兩尊大神,居然爲了一個洪智有,在火車站直接拔槍對峙,現在還要把戰場搬到他這一畝三分地來。
這特麼叫什麼事!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他一個小小的保安局局長,哪邊都得罪不起。
“局長,局長?”電話那頭傳來手下的催促。
“知道了!”
苗福田煩躁地掛斷電話,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心亂如麻。
萬事不決問臥龍、鳳雛。
他手下有兩個心腹。
一個是一科,也就是調查科的科長張淳元。
另一個是監察三科的科長宋景瑜。
這兩人都是精通世事的老狐狸。
“來人!”
他衝着門外喊了一聲:“把張科長給我叫來!”
片刻之後,調查科科長張淳元推門而入。
“局長,您找我?”
苗福田指了指沙發,開門見山:“火車站的事,你聽說了吧?”
“聽說了。”
張淳元坐下,臉上帶着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
他早就看洪智有不順眼了。
上次他兒子張峰,在惠子的酒會上慘遭洪智有羞辱,丟盡了臉面。
這口惡氣,他一直憋着。
現在機會終於來了。
“局長,這是天賜良機啊!”
張淳元身體前傾,聲音壓得很低,但語氣卻異常激動。
“您想想,澀谷先生是什麼人,那是石原莞爾副長的人!”
“東條英機現在失勢了,被調去了航空部,磯谷廉介那幫人蹦躂不了幾天了,石原副長隨時都可能回來!
“這時候,我們必須不遺餘力地支持澀谷先生!
“洪智有算個什麼東西?被磯谷廉介轟出大門的跳樑小醜而已!
“咱們把他抓過來,直接上大刑!老虎凳、辣椒水、電刑,有什麼上什麼!
“我就不信他扛得住!
“只要他一招,跟那兩個夥計的口供對上,這案子就成了鐵案!
“到時候,神仙也救不了他!”
張淳元說道。
苗福田沉默着,手指在桌上有節奏地敲擊着,沒有立刻表態。
“你先下去吧,讓我想想。”他揮了揮手。
張淳元走後,苗福田又讓人把監察三科的科長宋景瑜叫了進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