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局的走廊裡,燈光昏暗,將人的影子拖拽得又細又長。
周乙剛走出審訊室,身後就傳來了陳景瑜的聲音。
“周隊長,我送你一程。”
陳景瑜快步跟了上來,與他並肩而行,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迴響。
他側頭看了一眼周乙,開口道:“洪股長這一手……我有點看不懂了。
“這麼個玩法,恐怕也就只能見着明天早上的太陽了。”
周乙面色平靜,腳步不停:“那你得去問他。
“老實說,我並不瞭解他。”
他說的是實話,恐怕連高彬都不知道洪智有到底有哪些牌,到底是什麼身份。
陳景瑜有些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周隊長和洪股長情同手足,這在哈爾濱可不是什麼秘密。
“你別介意,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不想看到洪股長落難,白白讓某些跳樑小醜佔了便宜。”
周乙停下腳步,轉頭看着他:“今天的事,我替智有謝謝你。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他擡手示意陳景瑜不用再送了。
陳景瑜從周乙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讀出了一絲異樣的篤定。
他心裡那點好奇的火苗又被勾了起來,但見對方不願多談,便識趣地沒有再追問。
……
調查科辦公室。
張淳元推門進來的時候,張峰正焦急地踱着步。
看到父親回來,張峰立刻迎了上去,臉上寫滿了不解。:“爸,您怎麼回來了,這麼快就審完了?”
“別提了。”張淳元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煩躁地扯了扯領帶,“這回是真遇到高手了。
“那小子,特麼一股腦全認了!
“又有周乙和陳景瑜那兩個傢伙在旁邊盯着,根本沒法對他動刑。”
張峰臉上的期待瞬間垮了下去,變成了極度的失望和怨毒。
他還等着聽洪智有被打得哭爹喊孃的慘狀呢。
他甚至私下裡都給刑訊員老胡塞了好處,讓他甭管有的沒的,先照着要害招呼,最好是把洪智有那玩意兒給廢了,以消他心頭之恨。
結果呢?
這特麼的,錢全白花了,連根毛都沒削下來!
“那田中助理呢?他就幹看着,不說話?”張峰不甘心地問。
“他?”張淳元嗤笑一聲,滿臉不屑,“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飯桶罷了!
“除了會喊兩句‘八嘎’,還會幹什麼?
“一頭只會拱火添亂的蠢豬!”
罵完,張淳元卻又皺起了眉頭,他敏銳地嗅到了一絲不對勁。
“我現在擔心的是,洪智有明天會當場翻案,說我們屈打成招,用恐嚇的手段逼他認罪。”他沉聲道。
張峰一愣,隨即不以爲然地擺了擺手:“那不能吧?爸,您想多了。
“明天主持審判的可是澀谷總長!
“現在鐵證如山。
“這案子到了他手裡,判下來就是幾分鐘的事,他根本不會給洪智有開口翻供的機會。”
張淳元揉了揉太陽穴。
理是這個理。
可他心裡那股不祥的預感,卻越來越強烈。
總覺得洪智有那個小子,不像是個會輕易赴死的人。
那份從容,那份淡定,裝不出來。
這小子死不了?
這個念頭毫無來由地從他心底冒了出來,讓他一陣心悸。
張峰見父親愁眉不展,眼珠一轉,壓低聲音,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爸,要不……一不做二不休,我今晚就帶人去做了他!
“就說他是畏罪自殺,一了百了!”
“蠢貨!”張淳元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兒子一眼。
“你能想到的,別人就想不到?
“高彬已經進去了,今晚他就跟洪智有睡一個屋!你還能把他倆一起給殺了?
“你別忘了,高彬不光是特務科科長,他還是咱們保安局掛名的二級督察員。
“動他?你想讓咱們全家都去給洪智有陪葬嗎?”
張淳元深知高彬昔日“屠夫”之名的恐怖,立即讓兒子打消這個愚蠢的念頭。
張峰被罵得縮了縮脖子,滿腔怨毒和惱火,最終只能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
……
澀谷官邸。
和室內,燈光幽冷。
田中躬身站在澀谷三郎面前,詳細彙報着審訊的情況。
當然,他很聰明地隱去了自己被洪智有套話,說出“你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那段。
在回來的路上,他越想越不對勁,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個錄音帶,簡直就是個定時炸彈!
他甚至一度想掉頭衝回保安局,把那該死的錄音帶給毀了。
可惜,周乙那個混蛋動作太快,當場就說要複製備份,陳景瑜那個老狐狸也在旁邊幫腔,他根本沒有機會下手。
澀谷三郎靜靜地聽着,沒有說話,只是用白布擦拭着他心愛的武士刀。
他有點看不懂洪智有的招數了。
太反常了。
“先生,不管他耍什麼花招,人證物證俱在,口供也簽字畫了押。”
田中見澀谷三郎沉默,連忙補充道:“明天一早,我們就把他提到警務總廳,簡單走個程序,直接以戰時嚴厲處分條例就地槍決!”
澀谷三郎擦拭刀身的手停頓了一下。
“那兩個人證,彭虎和賈衝,你再去跟他們確認一遍口供。”他謹慎地吩咐道,“確保萬無一失,明天在庭上,必須一口咬死洪智有。”
“請先生放心!”田中猛地一頓首。
洪智有這不按常理出牌的歪招,讓澀谷三郎心頭那股不安愈發濃烈。
他決不允許這隻已經到嘴的鴨子飛了。
到底哪裡還有漏洞?
難道是磯谷廉介那邊會反水?
還是說,高彬那個老傢伙能請動相熟的加藤司令官?
可他們都在新京……
新京?
澀谷三郎的動作猛地一滯,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
他迅速起身,走到電話旁拿起聽筒,直接撥通了關東軍參謀本部,磯谷廉介的辦公室。
電話很快就通了。
“磯谷參謀長,我是澀谷。
“洪智有的案子已經有結果,他全部招認了。”
“哈伊,我知道了。打擾您休息了。”
掛斷電話,澀谷三郎的眉頭舒展了一些。
磯谷廉介還在新京,而且電話裡的態度依舊是那種不聞不問的默許。
看來,是自己多心了。
他想了想,又拿起電話,撥通了關東軍司令部,找加藤司令官。
電話那頭傳來的消息是,加藤司令官偶感風寒,正在新京陸軍醫院住院靜養。
澀谷三郎不放心,又親自往新京陸軍醫院打了個電話,得到了院方肯定的答覆。
至於憲兵司令部的矢野音三郎副長,前幾天就去察哈爾地區考察了,現在人還不知道在哪片草原上晃悠呢。
也就是說,目前在滿洲國,能夠制衡自己的人,全都不在哈爾濱。
澀谷三郎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看來,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
翌日,清晨七點。
天色剛矇矇亮,田中就帶着一隊殺氣騰騰的憲兵,早早地等在了保安局的樓下,與同樣一臉期待的張淳元會合。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迫不及待。
他們一前一後,走進了招待室。
屋子裡,高彬和洪智有都已經穿戴整齊。
兩人都是一身筆挺的西裝,頭髮梳得油光鋥亮,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尤其是洪智有,精神抖擻,容光煥發,與昨天那個帶着倦容、眼有血絲的“階下囚”判若兩人。
洪智有看見田中,主動開口問道:“澀谷總長還在嗎?”
田中被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問搞得有些詫異,但嘴上依舊保持着勝利者的倨傲:“總長自然在警務廳等着你。”
“哦,還在就好。”洪智有冷笑點了點頭。
“走吧。”
一行人來到樓下。
周乙拿着一個金屬探測器,將押送洪智有的那輛汽車裡裡外外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
確定沒有任何問題後,他才揮了揮手。
劉魁和任長春立刻率領着一隊警察,騎着挎鬥摩托車,分列汽車左右,以防有人在途中對洪智有搞突然刺殺。
洪智有安然地坐在汽車後排,擡起手腕看了眼表。七點四十分。
晨報,還得有二十分鐘纔開始派送。
負責看押的張淳元坐在他旁邊,看着他這副鎮定、無畏的模樣,忍不住開口譏諷:
“洪股長這是在算時間?
“怎麼,這麼迫不及待地想上新聞啊?”
洪智有笑了笑:“是啊,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回上新聞的機會。”
張淳元冷笑一聲:“那也得看是什麼新聞。
“像那些偷雞摸狗、丟人現眼的新聞,我看還不如不上。”
“張科長是明白人啊。”洪智有贊同地點了點頭。
“的確,有些新聞,不如不上。
“可偏偏有些自以爲是的蠢豬,非要搶着上,攔都攔不住。
“而且一上,還就是一泡大的。”
張淳元愣了愣,沒太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只當他是在做最後的嘴硬。
“哦?那我倒是對今天的新聞有些感興趣了。
“不過,希望洪股長你,還有機會能聽到,看到。”他冷笑道。
洪智有轉過頭,看着他,笑得燦爛。
“承你吉言,一定會的。”
……
濱江省警務廳會議室。
氣氛肅殺,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澀谷三郎身穿高級警服,端坐上首,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面前攤開着洪智有的卷宗,每一頁,他都看得極其仔細,確保萬無一失。
陪審席上,哈爾濱警察廳廳長白啓明和保安局局長苗福田正襟危坐,神情各異,卻都沉默不語。
澀谷三郎側過頭,對身後的田中壓低聲音問道:“村上那邊,情況如何?”
田中躬身耳語:“先生放心,有咱們的人全程看押,他翻不起任何浪花。”
“嗯。”
澀谷三郎滿意地點了點頭,擡起下巴,示意可以開始了。
“帶進來。”
沉重的鐵門被推開,洪智有在兩名警員的“押送”下,走了進來。
高彬、周乙、陳景瑜旁聽席落座。
當看到洪智有的那一刻,澀谷三郎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今天的洪智有,與昨天那個疲憊不堪的階下囚判若兩人。
他一身剪裁合體的西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氣宇軒昂的模樣,不像是來受審的犯人,倒像是來參加一場高級宴會。
這種從容讓澀谷三郎心頭那股揮之不去的不安,又濃重了幾分。
審訊正式開始。
澀谷三郎拿起那份卷宗,聲音洪亮地宣讀:“警察廳經濟股股長洪智有,經查實,其真實身份爲哈爾濱地下組織高級領導人,代號‘財神’。
“這是人證的證詞,以及你自己簽字畫押的口供。”
他將文件重重拍在桌上。
“證據確鑿,無可辯駁!”
澀谷三郎站起身,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死死地盯着洪智有。
“根據滿洲國戰時嚴厲處分條例,我有權對你進行不上報直接處分。
“現在,本廳長問你,你有什麼異議嗎?”
話音落下,大廳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洪智有身上。
洪智有淡淡一笑:
“澀谷總長,對於您手中的權力,以及滿洲國的處分條例,我沒有任何異議。”
他的聲音清晰而沉穩。
“不過……”
他話鋒一轉。
“我拒絕承認所有對我的指控。
“鑑於我與澀谷總長之間存在着一些私人恩怨,爲了保證審判的公正性,我申請由級別更高、更公正的審判人來參與此案。”
澀谷三郎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更高級別?那就只有濱江省的韋煥章高官了。
“可惜啊,他去了新京開會,你的這個願望,怕是難以達成了。
“我現在正式宣佈!
“對犯罪嫌疑人洪智有,執行戰時嚴厲處分,立即予以槍決!”
田中臉上的肌肉興奮地抽動着。
張淳元父子更是激動得渾身發抖,彷彿已經看見洪智有腦漿迸裂的一幕。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一個冰冷而威嚴的聲音傳了過來。
“誰說沒有的?”
審訊室的大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
矢野音三郎一身筆挺將官制服,目光凌厲與加藤司令官走了進來。
而在他們身後,赫然跟着那個本該被秘密關押的村上隊長!
澀谷三郎臉上的威嚴瞬間凝固,瞳孔因爲極度震驚狠狠收縮了一下。
這……這怎麼可能!
矢野音三郎不是去察哈爾地區考察了?
加藤司令官不是在新京陸軍醫院養病嗎?
他們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還帶着村上!
高彬臉上露出了不易察覺的微笑,智有果然是早有謀劃啊。
周乙和陳景瑜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壓抑不住的狂喜。
完了!
張淳元父子面面相覷,皆是一臉的不可思議。
“矢野副長!加藤閣下!”
澀谷三郎迅速收斂情緒,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快步上前恭敬行禮。
苗福田和白啓明也慌忙起身,手忙腳亂地讓出座位。
“兩位怎麼突然來哈爾濱了?”澀谷三郎強作鎮定地問道。
矢野音三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徑直走到主審位。
加藤司令官咳嗽了兩聲,淡淡地說道:“奉磯谷參謀長的指示,我們前來哈爾濱處理一樁十萬火急的大案。
“正好聽說澀谷總長在審案,過來瞧瞧,沒想到這麼熱鬧。”
磯谷廉介!
澀谷三郎的心臟猛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最壞的情況發生了。
雖然一時還猜不透他們葫蘆裡賣的藥,但這些人突然出現在這,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他臉上依舊沉穩,彎腰道:“二位辛苦了。
“既然趕上了,不如就一起聽聽。”
他試圖掌握主動權,指着洪智有,快速說道:“正好,此案已經審理完畢。
“嫌犯洪智有,涉嫌通票,人證物證俱在,他本人也已經簽字畫押。
“按照戰時嚴厲處分條例,我已經下令,立即處決!”
“哦?證據確鑿?”
矢野音三郎慢條斯理地從口袋裡掏出眼鏡戴上,拿起桌上卷宗,只翻了兩眼,便將其扔回桌上。
他銳利的目光越過澀谷三郎,直視着洪智有:
“洪股長,你是紅票嗎?”
全場的焦點,再次回到洪智有的身上。
洪智有挺直腰板,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後落在矢野音三郎和加藤司令官的臉上,朗聲說道:
“報告長官,我當然不是!
“我叔父高彬,是滿洲國警察廳特務科科長,多年來爲帝國的情報事業立下過赫赫功勞。
“這一點,在座的各位同僚都可以作證!
“我本人是帝國陸軍軍官大學的優秀高材生,是阪西一郎先生的門生,更是有幸得到過親王殿下與侍衛長閣下的賞識!”
他的聲音越來越洪亮,充滿了強大的穿透力。
“說我是紅票,我認爲這不僅是在侮辱我個人,更是在羞辱帝國,是在羞辱親王殿下與阪西一郎先生的眼光!
“想我洪智有爲了帝國事業,爲了配合澀谷總長的計劃,不惜以身犯險,親自上山與抗聯周旋。
“到頭來,澀谷總長卻因爲一句所謂的‘保密條例’,屢次要置我於死地,要置我們警察廳出生入死的同僚於死地!”
他猛地一指桌上的卷宗,眼中迸發出憤怒的火焰。
“這些所謂的確鑿證據,正是他澀谷三郎爲了掩蓋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爲了殺人滅口,而精心炮製的險惡之物!
“我,洪智有,拒絕承認上述所有指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