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長春跟在後面,壓低了聲音問:“股長,就咱們幾個人去?”
“會不會太少了點?”
“萬一對方真下黑手,咱們幾個怕是頂不住啊。”
洪智有臉上掛着自信的笑容,渾不在意地說道:“放心,穆連城和松田信還沒蠢到那個地步,現在就在穆府裡外堆幾百號人等着我。
“他們怕嚇着我,不會搞那麼大動靜。
“再說了,就算他們真找了幾百人,那些人也未必能進得了穆府的門。”
他轉頭看向惠子:“要不,你別去了?”
惠子心頭一暖,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搖了搖頭:“謝謝洪桑關心。
“我兄長在華北有很多舊部和朋友,我去了,松田信多少會有些顧忌。”
她話鋒一轉,眼中閃爍着興奮的光芒:
“再說了,您不是說那個姓穆的是座金山嗎?
“今天我正好去見識見識。”
洪智有點了點頭。
他看出來了,惠子已經有些迫不及待,她已經愛上了這座紙醉金迷的城市,渴望在這裡開啓屬於她的新生活。
洪智有轉頭對肖國華吩咐:“老肖,你和長春待會兒千萬要看好惠子夫人。”
肖國華用力點頭,神情肅穆:“您放心,除非我死了,否則夫人不會少一根頭髮。”
他又扭頭問任長春:“周先生到了嗎?”
任長春搖了搖頭:“沒看到人。”
洪智有擺了擺手,大步朝外走去:“不管他了,出發。
“他該出現的時候,自然會出現。”
……
穆宅。
穆連城把龐管家叫到一旁,臉色陰沉地叮囑:“待會兒去廚房裡給我死死地盯着,今天這桌飯菜,絕不能出任何一點問題,聽明白了嗎?”
龐管家小心翼翼地試探道:“老爺,夫人的意思是,要不要在菜裡……”
“蠢貨!”穆連城低聲怒罵:“萬一出了差錯,把那個日本鬼子也給毒死了,你龐家十八代的祖墳都得讓人給刨了!”
他湊近一步,眼神如刀,死死盯着龐管家:
“這個家到底是誰是主人,心裡最好有點數!”
龐管家嚇得一個哆嗦,連連點頭哈腰:“是,是,老爺,我明白了,我這就去!”
“夫人呢?”穆連城問。
龐管家躬身道:“夫人……夫人剛剛帶着松田長官,去後花園看花了。”
“看花?”
穆連城嘴角扯出一抹鄙夷的冷笑。
看花是假,看人才是真吧。
他懶得再理會,轉身朝着樓上走去。
剛走到二樓,一陣悠揚的鋼琴聲就從房間裡傳了出來。
是婉秋在練琴。
穆連城走到房門前,聽着那熟悉的旋律,臉色卻愈發不爽。
他猛地推開門,對着裡面厲聲喝道:“別彈了!”
婉秋被嚇了一跳,手指停在琴鍵上茫然地看着他。
“一點眼力價都沒有!”穆連城語氣嚴厲,“現在是什麼時候,能彈琴嗎?”
婉秋嚇的站起身,捏着衣角眼圈瞬間就紅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一向疼愛自己的叔叔發這麼大的火。
穆連城看着她委屈的樣子,心頭一軟,但還是板着臉:“出來!”
兩人站在二樓的迴廊裡。
穆連城重重地嘆了口氣,臉上的嚴厲化爲無奈,聲音也柔和了下來:“松田信來了。”
他解釋道:“那就是個色中餓鬼,你這時候彈琴,不是故意勾起他的邪念,給自己找麻煩嗎?”
“我知道了。”婉秋這才明白過來,連忙用手背抹掉眼淚。
“去,打扮漂亮點。”穆連天吩咐道,“今天有位貴客要來,你得幫叔露個面。”
婉秋好奇地問:“叔,誰啊?”
穆連城看着她,緩緩說道:“就是你剛纔彈的那些曲子的創作者,洪智有。
“哈爾濱警察廳的經濟股股長。”
“是他?”婉秋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滿是驚喜。
但她隨即又想到了什麼,臉上喜色淡去,擔憂問:“可……可他不是和叔叔您有怨嗎?”
“我跟他沒怨。
“頂多,就是生意上的一些拉扯和小摩擦。
“現在是松田信跟他有怨,想要借我的手,殺了他。”
他環顧四周,聲音更低了。
“搞不好咱們穆家今天就要見血,變成一個修羅場。”
婉秋嚇得臉色發白,緊張地看了看周圍,擔憂地問:“叔叔,那……那可怎麼辦啊?”
她知道,叔叔根本惹不起日本人,否則也不會愁成這個樣子。
穆連城低聲道:“待會兒見到洪智有,你們握手的時候,想辦法給他傳個紙條。
“就說今天的酒宴,是個殺局。
“他是聰明人,一看就明白了。”
“叔叔,您爲什麼不直接派人通知他呢?”婉秋不解地問。
穆連城臉上露出一抹深深的無奈和忌憚:“杜鵑盯我太緊了。
“而且,家裡的電話十有八九已經被日本人動了手腳,甚至裝了竊聽器。”
他指了指婉秋的房間。
“包括你的房間,可能都不乾淨。
“你不要小瞧了日本人,他們在這些偷雞摸狗的玩意兒上,科技高明得很。”
穆連城拉着她走到窗邊,指着院子裡幾個正在搭臺子、吊嗓子的戲班子成員。
“看到院子裡那些唱戲的了嗎?”
“看到了。”婉秋點點頭。
“他們手裡拿的可不是唱戲用的假傢伙。”穆連城的眼神冰冷,“那都是開了刃的真東西。
“只要我一摔杯子,他們就會立刻衝上來,亂刀砍死洪智有。”
婉秋嚇得手心冰涼,聲音都在發顫:“叔叔,那……那要是洪先生得到消息走了,您不就危險了嗎?”
“他走不了。”
穆連城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光。
“他一進來,外面的大門就會被日本兵給看死。
“不管他知不知道這是個局,今天,他都很難有活路。”
婉秋徹底糊塗了,皺着眉頭:“那……那叔叔還讓我給他遞條子做什麼?”
“這是兩碼事。
“遞了條子,他洪智有死了,也怨不得我穆連城。我仁至義盡了。
“他要是命大,活下來了,那是他的造化。我跟他之間,也算留了個退路,不至於把關係徹底搞僵。
“這就叫,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他看着侄女不解的眼神,教導道。
婉秋抿緊了嘴脣,沒有再說話,眼裡的光彩暗淡下去,只剩下化不開的憂傷。
……
花園的工具房內,隨着樓上悠揚的鋼琴聲戛然而止,閉着眼沉浸其中的松田信頓覺索然無味。
他悶哼了一聲,推開杜鵑,草草結束了戰鬥。
“怎麼了?”杜鵑有些意猶未盡,聲音裡帶着一絲嬌嗔的埋怨。
松田信乾笑幾聲,敷衍道:“最近可能太累了。”
“累?”杜鵑不依不饒地纏了上來,手指在他胸口畫着圈,“我看你的魂,是早被樓上那個彈琴的小妖精勾走了吧!”
“哪裡,對我而言,你纔是最美的寶貝。”松田信隨口哄着,心裡卻想着婉秋那清純動人的模樣。
他整理着好軍服,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回去盯着點穆連城。
“今天,這穆府,必須是洪智有的葬身之地!”
杜鵑撇了撇嘴,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了工具房。
到了前廳,松田信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被張四爺請來的殺手,喬年生。他一臉關公般的倨傲扮相,手裡掂量着一口寒光閃閃的大刀,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殺氣,着實令人膽寒。
松田信暗自滿意,這纔是頂級殺手該有的樣子。
眼下,司令官本間雅晴已經去了河間。
司令官臨走前再三叮囑,他不希望津海有任何一個日本軍人,牽涉到關東軍內部的派系之爭中。
這是警告,是默許,也是能給予他的極限寬容。
所以松田信纔會兵行險着,精心謀劃了今天這一場殺局。
他只想替澀谷先生復仇,而不是急着去黃泉路上陪伴澀谷先生。
至少,在沒有得到婉秋之前,他還沒有陪葬的想法。
……
上午十點整。
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停在了穆宅門前。
車門打開,洪智有、惠子、任長春和肖國華一行人走了下來。
“去看看,後邊有沒有埋伏。”松田信立刻對身旁一個手下低聲吩咐。
那手下領命,悄無聲息地從側門溜了出去。
松田信整了整衣領,和穆連城夫婦一起迎了上去。
在龐管家的引薦下,洪智有氣宇軒昂地走了進來。
穆連城還是第一次見到洪智有。
他萬萬沒想到,能搞垮澀谷三郎這等大人物的東北梟雄,竟然會如此年輕。
但只消一眼,從洪智有那深邃的眉眼和沉穩的氣勢上,老辣的穆連城就能判斷出,這個人絕對不簡單。
“穆老闆,久仰大名啊。”洪智有朗聲道。
“這位是穆夫人吧,久聞夫人梨園雅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他又看向風騷的杜鵑。
穆連城尚未開口,杜鵑就搶着上前盈盈行禮:“洪股長謬讚了,您大駕光臨,小舍蓬蓽生輝啊。”
說話間,她一雙杏目上下打量起洪智有。
萬萬沒想到,世上還有這麼俊的男子。
都說松田信是津海美男子,可就那一米六幾的身高,在一米八七、輪廓分明、俊朗脫俗的洪智有面前,活脫脫就像個滑稽的小丑。
一時間,杜鵑不禁春心動盪,看的眼都快直了。
“咳咳。”穆連城乾咳了一聲,忙看着身穿和服,丰韻溫媚的惠子:“洪股長,這位是……”
“我給幾位引薦下,這位是我的朋友阪田惠子夫人,她是岡村寧次司令官麾下第十四師阪田秀夫大佐的親妹妹。”洪智有淡笑道。
一身和服,盤着頭,露着半拉溝子的惠子連忙掩着胸口行禮:“見過穆老闆和夫人,以及松田副官。”
“不敢,不敢!”穆連城一聽這來頭,連忙哈腰還禮。
杜鵑見惠子皮膚跟雞蛋一樣滋潤又光澤,美貌還有氣質,身份又高貴,心頭很不是滋味的賠笑。
“松田副官怎麼也來了?”洪智有笑問。
他的身高配上皮鞋近乎一米九,那種俯視感和俊朗、高傲的氣質,無形中給松田信帶來一股強大的壓迫力。
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偏偏就是眼前這個男人,幹掉了他信奉爲神明的老師,澀谷三郎。
一股強烈的嫉妒和自慚形穢之感,讓松田信毫無往日的高傲,眼神躲閃道:“聽說洪先生要來,我特意過來作陪。”
“嗯,挺好,我這人就喜歡熱鬧。”洪智有點頭道。
熱鬧,待會老子要你的命,松田信暗罵了一句,客氣擡手:“穆老闆,咱們進去聊吧。”
……
二樓的窗扉後,婉秋正悄悄地看着院子裡的一切。
當她看清洪智有的臉時,整個人都呆住了,臉上寫滿了驚喜和不可思議。
她本以爲能寫出那般動人鋼琴曲的人,一定是一位飽經滄桑的學者,一個年長的音樂家,或許還夾雜着幾分商人的市儈之氣。
可她萬萬沒想到,洪智有會是這般年輕,這般好看。
他就像是西方神話裡的阿波羅太陽神,當他走進院子的那一刻,整個世界都變得璀璨、光明瞭,連沉悶的空氣都變得清新了不少。
只是一想到這麼完美的人物,即將飲恨於此,婉秋的心又被巨大的憂傷和恐懼緊緊抓住。
她連忙將寫好的紙條攥在手心裡,穿着漂亮的白色公主裙,朝着樓下飛奔而去。
樓下穆連城展開茶盤,幾人正閒聊着。
婉秋提着裙角噔噔跑了下來。
她走的有些急,明亮的大眼睛裡帶着幾分焦急,幾分羞怯:“請,請問是寫《秋日私語》的洪先生嗎?”
“婉秋,不得無禮!”穆連城見狀,立刻沉聲喝止。
“穆老闆,這位是?”洪智有看向婉秋,故意問道。
此時年僅十六歲的婉秋,身上散發着少女的青春氣息,不過一看她那眼神,還是戀愛腦啊。
“這是鄙人侄女,婉秋。
“不懂事,讓洪股長見笑了。
“婉秋,還不給洪股長問好?”
穆連城連忙提醒。
“洪先生,我和我的同學都很喜歡您,您簡直就是天人。
“請問您是怎麼來的靈感,能創造如此優美的曲子?”婉秋雙手合着,羞澀而有禮的問道。
“天人不敢當,就是做生意之餘無聊了,隨手寫的。
“婉秋小姐要喜歡,待會吃完飯看完戲,我再給你寫首鋼琴曲。”洪智有忍住想抱抱她的衝動,淡淡笑道。
“真的嗎?太好了……”婉秋激動的捂住了噗通亂跳的胸口。
“咳咳,婉秋不得無禮。”穆連城乾咳打斷,給她使了個眼神。
“洪先生,我,我可以跟……跟你握個手嗎?”婉秋紅着臉,眼中滿是請求。
“當然。”洪智有點頭。
他大方的握住了這隻久違的嫩白小手,但覺掌心異動,洪智有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將紙條捏在手心。
“洪先生,戲班子準備開鑼了,入座吧。”松田信冷聲道。
他看得出來,婉秋看洪智有的眼神,充滿了少女的崇拜和愛慕。
這讓他對洪智有的殺心,又重了幾分。
今天,無論如何,洪智有必須死!
穆連城將一切看在眼裡,心裡卻在打鼓。
條子遞出去了,自己的任務算是完成了一半。
接下來,就看洪智有自己的造化了。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這有些微妙的氣氛:
“龐管家,叫戲班子開始吧,把戲單拿上來。”
衆人來到庭院落座。
任長春和肖國華緊隨其後,眼神警惕地掃視着四周。
院子裡,剛搭好的戲臺上,幾個戲班子成員已經畫好了臉譜,正在吊嗓子,咿咿呀呀的聲音,在這緊張的氛圍裡,顯得格外詭異。
肖國華的目光在那些人手裡的道具上停留了片刻,心頭一沉。
那些刀槍在陽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光。
那不是道具。
是真傢伙!
今天這穆府,果然是龍潭虎穴。
他不動聲色地碰了碰任長春,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點。
肖國華走到洪智有身邊耳語:“洪股長,有埋伏,周先生還沒到,要不找個藉口趕緊走吧。”
“不用,周先生已經來了。”洪智有低語。
他深知周炎的爲人,今日哪怕是人間地獄,八千羅剎陣,只要他答應了就一定會來。
至於他是什麼方式出現,那不是洪智有操心的事。
能讓人隨便猜到,就不叫殺手了。
隨着戲本遞上,大戲開演。
觥籌交錯間,好幾個戲就過去了。
“下一個戲,關公義氣世無雙,華容道上走曹操!”
隨着一聲報幕員清喝,喬年生扮演的關公手持大刀威風凜凜的走上了戲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