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洪智有收拾了一番,換上一身得體的西裝,頭髮梳得油光鋥亮,神清氣爽地驅車前往馬文棟的官邸。
那是一座戒備森嚴的日式庭院,門口站着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眼神銳利地掃視着過往的行人和車輛。
洪智有將車停穩,走上前去,用一口流利的日語向憲兵說明來意。
憲兵打量了他幾眼,其中一人轉身進去通報。
官邸內,一間雅緻的和室裡,桃村佳慧子正跪坐在榻榻米上,專心致志地修剪着花枝。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和服,烏黑長髮盤在腦後露出一段雪白細膩的脖頸。
她是大村卓一的獨生女,結婚後隨了丈夫馬文棟的日本姓氏,桃村。
這是一個極聰明的女人,身上有股濃重的日本門閥貴女的氣息,舉手投足間都透着一股經過嚴格訓練的優雅和從容。
和服將她柔美曼妙的身姿包裹得嚴嚴實實,卻更添了幾分引人遐想的風韻。
“夫人。”
一個女僕碎步走了進來,躬身彙報。
“門外有一位叫洪智有的先生求見。”
洪智有?
佳慧子修剪花枝的手微微一頓,柳眉輕蹙。
她很清楚,父親派丈夫來哈爾濱,首要目標就是這個洪智有。
按照行程,丈夫今天上午剛在警務總廳召見了他,他怎麼會這個時間點,找到家裡來拜訪自己?
不過,她並不擔心洪智有會對她不利。
她瞭解自己男人的手段,就算要對洪智有下殺手,也絕不會在明面上撕破臉。
再者,這裡是關東軍高官的住宅區,守衛森嚴。
刺殺她,對洪智有來說等於自尋死路。
他是個聰明人,不會做這種蠢事。
“讓他進來吧。”
佳慧子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很快,洪智有被女僕引了進來。
他一進門,目光便落在了桃村佳慧子身上。
這個女人身上有日本女人特有的溫婉柔美,但那雙清亮的眸子裡,卻藏着大財閥繼承人特有的精明和審視。
與惠子不同,桃村夫人穿得極爲嚴實,渾身上下只露出一截脖頸和一雙手腕。
這說明,她骨子裡是個非常保守和謹慎的女人。
洪智有收斂了心思,目不斜視鞠了一躬:“桃村夫人,冒昧來訪,還請見諒。”
佳慧子放下手中的花剪,示意他坐下,親自爲他沏了一杯茶。
茶香嫋嫋,氣氛卻有些微妙。
“我丈夫不在家,洪先生若是有公事,恐怕要改日再來。”
她的聲音溫和,卻帶着疏離:“希望洪先生長話短說。”
“好。”
洪智有端起茶杯,卻沒有喝,而是直視着她的眼睛,開門見山:“夫人,救我。”
佳慧子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滯了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地放下。
她看着眼前這個英俊卻面帶急色的男人,淡淡一笑:“洪先生說笑了。
“您要是病了,應該去找醫生,而不是來找我一個婦道人家。”
洪智有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我這個病,只有夫人您能治。”
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
“有人要殺我。”
佳慧子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掩嘴輕笑起來。
“殺你?
“洪先生,您可是磯谷廉介參謀長的座上賓,哈爾濱地下的王。連澀谷三郎那樣的大人物,都栽在了您的手上。”
她的眼神裡帶着一絲嘲諷。
“這滿洲國,誰還能殺你?誰又敢殺你?”
洪智有臉上露出無奈又苦澀的表情:“夫人,您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澀谷三郎的死,是因爲他愚蠢地策劃了刺殺斯大林的行動,惹怒了蘇聯人。關東軍爲了平息北邊毛熊的怒火,才把他當成棄子丟了出去。
“跟我,實在沒有半點關係。”
他嘆了口氣,整個人都顯得頹喪。
“說到底,我也就是一枚被捲進漩渦裡的小棋子,身不由己罷了。”
他將今天上午在警務總廳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從剿匪計劃的獻策,到郝貴方被拖出來當面對質,再到最後關於“毒藥計劃”的掀桌子。
“夫人您看,您丈夫句句話裡都藏着殺機,我根本沒有退路。
“馬廳長權勢滔天,背後又有大村社長和植田謙吉司令官撐腰。而磯谷廉介參謀長呢,對我今天的求助躲躲閃閃,顯然是沒有替我出頭的意思。
“沒了參謀長這張護身符,我在馬廳長面前不過是一隻待宰的羔羊。
“他要殺我,我就只能伸長了脖子等死。”
洪智有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像是要藉此壓下心中的恐懼。
“我洪智有碌碌一生,所求不過幾兩碎銀。錢固然是好東西,但跟小命比起來,孰輕孰重,我還是分得清的。”
佳慧子靜靜地聽着,臉上沒什麼表情。
等他說完,她才慢悠悠地開口。
“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佛不渡無緣之人。
“洪先生,你我素不相識,顯然並非有緣人。你的生死與我何干呢?”
她拒絕的乾脆利落,不留半點餘地。
洪智有笑了笑,把皮箱推到佳慧子面前。
“夫人,相見即是緣。
“這是一點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還請夫人笑納。”
佳慧子沒有動,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
洪智有會意。
咔嚓一聲。
他打開了皮箱,一沓沓嶄新的康德幣,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箱子裡,在午後的陽光下,散發着誘人的光澤。
十萬。
整整十萬康德幣。
在眼下這個日軍所向披靡,滿洲國經濟看似繁榮的時期,這絕對是一個足以讓任何人呼吸急促的數字。
饒是佳慧子這樣見慣了錢財的財閥千金,瞳孔也不由自主地收縮了一下。
這手筆,太大了。
大到讓她無法拒絕。
她甚至篤定,就算洪智有刺殺了溥儀的親弟弟,有了這筆錢,她也有信心通過父親的關係,把他給保下來。
可是……
佳慧子的腦子飛速運轉起來。
這個男人絕非表現出來的那麼簡單。
他手裡有關大帥留下的金礦,有自己的土匪武裝,還跟駐紮在山裡的國軍不清不楚。
今天收下這十萬塊,放他一馬。
假以時日,這十萬塊就會變成一百萬,一千萬。
他的洪盛公司,就會成爲第二個滿鐵,甚至超越滿鐵。
那是在挖她父親,挖整個大村家族的根基!
佳慧子泯了口香茶。
和室裡,陷入了長久的安靜。
良久,佳慧子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溫和:“抱歉,我對錢不感興趣。”
“夫人可是在東京待過?”洪智有笑問。
佳慧子動作一頓,點頭道:“當然,我家就在東京。”
那就不奇怪了。去過東京銀座的,都沾上了這臭不要臉的毛病。
“夫人,這錢不燙手。我知道你們和大村社長想要什麼。”他笑了笑,並未有絲毫的氣餒。
“我手裡有座金礦,如果我沒猜錯,那個金礦的儲量應該不小,所以才引來了你們。
“面對你們的屠刀,我就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但我畢竟是親王的人,我的臉面不要緊,你們總得給親王幾分薄面吧。”
他看着佳慧子,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可以接受你們的條件,只有兩個要求。
“一,給我留口飯吃。我可以接受你們的入股,哪怕你們拿走百分之九十的利潤,至少得給我留口湯喝。
“至於怎麼開採,能出多少,都是你們的事。
“我那點微薄的利潤是留給親王的,如果連這點都不給,大家撕破面皮不好看。再者,我也會失去在親王那的價值。”
他苦笑了一下。
“一個沒有價值的人,跟死了有什麼區別。希望夫人能理解。”
“二,放了郝貴方和徐雲纓。”他繼續說道。
“郝貴方是我的朋友,徐雲纓是我的紅顏。
“人活一世,不能無情無義。這十萬塊,就當是我贖他們的錢了。”
佳慧子眼中的冰冷漸漸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好奇。
她重新審視着眼前的男人。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啊。”佳慧子笑了起來,語氣中的疏離感淡了許多。
“也是,一個沒有情感的人,又怎麼能寫出那麼完美的鋼琴曲。”
她微微點頭自說道。
洪智有連忙從西裝兜裡,掏出一個疊得方方正正的千紙鶴雙手奉上。
“所以我願以鶴爲證,與夫人結個善緣。”
佳慧子接過千紙鶴,觸手溫熱。
她好奇地拆開,裡面並非信件,而是一張寫滿了蠅頭小楷的方子。
“什麼意思?”她問道。
洪智有湊近了一些,壓低聲音道:“這是生孩子的土方子。我從津海一位神醫那求來的。
“一般來說,用這個方子調理個半年,就能要上孩子。”
佳慧子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一抹難言的苦澀從眼底深處劃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她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
年輕時候在東京玩得太花,偷偷打過幾次胎。
等到嫁給馬文棟,想安安心心做個賢內助,爲丈夫開枝散葉時,才地發現自己的肚子再也沒有了動靜。
馬文棟嘴上不說,但她知道,他心裡一直不高興。
這件事快成了她的心病。
“倒是別有新意。”佳慧子很快掩飾住自己的失態,掩嘴輕笑,“靈嗎?”
“靈!”洪智有斬釘截鐵地說道,“據我所知,有好幾個五十多歲的姨太太,甚至都絕了經的,用了這個方子都懷上了。而且,大部分生的還都是男孩!”
他很清楚,當一個女人對某件事產生極度渴望時,她們的智商通常會直線下降。
宣傳得越神,越誇張,她們往往就越感興趣。
果然,佳慧子眼中的光彩越來越亮,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方子重新摺好,放進和服的袖袋裡,動作珍而重之。
“既然洪先生如此有誠意,我一個修佛之人也不能不近人情。”
佳慧子臉上的笑容變得真誠了許多。
“這個善緣,我結了。”
她伸手,將那個裝滿錢的皮箱拉到自己身邊。
“你放心,我會勸說我丈夫,儘快與你達成妥協、合作,畢竟和氣生財纔是正道。”
“好,多謝夫人。”洪智有點頭哈腰,臉上堆滿了感激的笑容。
……
離開戒備森嚴的官邸,洪智有坐進汽車裡,臉上的謙卑和恐懼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發動汽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個方子是他隨便在路邊找了個土郎中,花了一塊錢開的。
就一句話,吃不死人。
他說的是半年。
半年之後,諾門坎戰役都該打完了。
沒等她懷上孩子,馬文棟這幫人就得死的死,撤的撤。
別人他管不着,但馬文棟別想活着走出哈爾濱。
不管這對夫妻是要錢,還是要命,只要能用這張廢紙吊住他們半年,哪怕任由他們用慢刀子割肉,洪智有也無所謂。
反正到時候,他都會連本帶利加倍地撈回來。
至於那十萬塊康德幣,眼下的確值錢。
可這錢放着不花,過幾年就是一堆廢紙。相比於真正保值的金礦、皮貨,根本算不了什麼。
相反,他反而覺得,這對眼下的自己是一個絕佳的契機。
他可以開始着手,暗中投資未來的關東軍總司令梅津美治郎,以及下任滿鐵株式會社的社長,小日山直登。
尤其是後者,當初就是在滿鐵因爲被馬文棟誣陷,才被逐出了理事會。
落魄時雪中送炭,可比日後人家殺回來,再去燒香拜佛有用的多。
洪智有甚至巴不得馬文棟和滿鐵的技術人員,能立刻去把關威龍霸佔的那座礦山,進行一次大規模的專業勘探。
等他們辛辛苦苦勘探好了,自己幾個月後就能直接摘現成的果子。
這不香嗎?
洪智有開着車,心情大好,突然想起了一句很有智慧的話。
所有發生的事,都是好事!
……
晚上,馬文棟回到了家。
吃過晚飯,佳慧子將皮箱放在了馬文棟的跟前。
馬文棟打開一看,很是吃驚:“哪來這麼多錢?”
佳慧子跪坐在他身旁,一邊爲他斟茶,一邊將下午洪智有的訴求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馬文棟聽完,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個洪智有,白天在自己辦公室裡還硬氣的很,轉頭就跑到家裡來走夫人的後門。
微微一想,他就明白過來,洪智有是不想當着周乙和老邱的面,失了面子。
倒也是個聰明人。
馬文棟問道:“他真的說自己是砧板上的魚肉,還開口爲那個徐雲纓和郝貴方求情了?”
“沒錯。”佳慧子點頭道,“這人看上去很重情義,他說,十萬塊買他朋友和紅顏的命,不虧。”
馬文棟冷笑:
“他要真是爲了情義,而非野心勃勃的梟雄,我倒是可以饒他一命。
“怕就怕,他是真的錢多,想學那戰國四公子當一個有情有義的孟嘗君啊。”
佳慧子柔聲勸道:“不管怎樣,咱們拿了這麼多錢,總得有所表示。
“至於金礦的事,你可以慢慢地一點一點拿過來。
“他不是也說了嘛,不看僧面看佛面,親王的面子總歸是要給的。”
馬文棟點了點頭,端起茶杯:“夫人說得對。”
他沉吟片刻,做了決定。
“那就先放了郝貴方,反正這小子也沒什麼價值,十萬塊放個廢物,不吃虧。”
說着,他站起身走到電話旁,撥通了警務總廳的號碼,下令立刻放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