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樓上,穆連城手忙腳亂地擺好茶盤。
惠子款款走來,接過了他手裡的活,煮好茶親自爲穆連城和婉秋斟上,盡顯賢惠溫柔之舉。
穆連城受寵若驚,連忙躬着身子:“使不得,使不得,惠子夫人,這怎麼敢當。”
難得惠子沒有掩着,穆連城心癢難耐的朝着惠子和服領口現出的大片雪白偷瞄了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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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白,真香!
惠子像是沒察覺,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穆老闆客氣了。
“我專擅茶道,這上等的龍井講究得很,水溫火候差了一點,茶的香氣和口感就會大相徑庭。”
“夫人懂的真多。”婉秋由衷地讚歎道。
惠子擡起眼,美眸中帶着幾分驚詫:“婉秋小姐的日語說得很地道啊。”
婉秋靦腆地笑了笑:“我是學校的學生代表,再加上叔叔平日裡常跟日本人打交道,所以苦學過。”
閒聊了幾句,洪智有使了個眼神,惠子放下茶杯:“婉秋小姐,陪我去後花園走走吧。”
“好啊。”
婉秋立刻答應下來。
兩人並肩走在花園的小徑上,惠子輕聲問道:“今天的事怕嗎?”
婉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日本人進城的時候,在津海殺了不少人,連北洋大學的學生都沒放過。
“這世道,死人太常見了。我害怕,但並不覺得陌生。”
婉秋轉過頭,看着惠子那張精緻的側臉,好奇地問:“夫人,您跟洪先生……是朋友嗎?”
“是。”
惠子點點頭,眼神裡流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哀傷:
“我們是很好的朋友。東北苦寒,我喪夫之後孤苦無依,還好有洪先生照顧,願意帶我來關內透透氣。”
婉秋問:“那您以後還回東北去嗎?
“您大哥是岡村寧次司令官的紅人,您完全可以在平津一帶生活的很好。”
惠子幽幽地看了她一眼,聲音裡滿是悽楚:“我大哥如今已經南下,我一個柔弱女子,孤身一人就像無根的浮萍,終歸是無處爲家。”
她嘆了口氣,眼角泛起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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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先生過兩天可能就要走了,我大概率還是得回那冰天雪地,一個人忍受無盡的寒冷與悽楚。”
這番話像一根針,輕輕刺痛了婉秋憂傷的心。
她同情地咬了咬嘴脣,突然問道:“夫人,您……想留在津海嗎?”
“當然想。”
惠子毫不猶豫地說,“我從未見過這麼美的地方,它就像是我夢想的童話世界。”
“夫人,咱們投緣,要不您留在我家吧,正好和我做個伴。”婉秋輕輕握住了她的雙手。
“那怎麼行呢,豈不是要給穆老闆添天大的麻煩?”惠子連連搖頭。
婉秋看着她悲然欲泣的樣子,忍不住冒昧地問:“您這麼漂亮,又這麼溫柔,洪先生……他就捨得把您一個人丟在津海嗎?”
“他?”
惠子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裡滿是苦澀:“像他們這些幹大事的男人,心裡裝的是名利,又怎麼會留戀我一個寡婦呢?”
婉秋張了張嘴,一個念頭在心頭升起,但看着惠子那悲傷的模樣,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
……
樓上的書房裡。
洪智有和穆連城正在談買賣。
穆連城大吐苦水:“洪先生,您是不知道,這皮貨生意看着是暴利,可我得打點日本人,還得應付溫士珍那些市政廳的官員,七七八八算下來,真正到手上的,也就那麼點辛苦錢。”
他試探着伸出手指。
“這樣吧,您只管出貨,我來接收。
“咱們六四開,我六您四。
“我多出的這兩成,是拿來走關係的,裡外裡,咱們其實還是五五開。”
洪智有聽完,冷笑起來:“穆老闆說的倒是輕巧,我從關外收那些山貨,難道就不要錢嗎?”
“老弟,你也別蒙我。”
穆連城乾笑兩聲,也露出了老狐狸的本色。
“張柺子、倪孝平都跟我做過這買賣,我門兒清。
“這玩意兒在關內是稀罕貨,可在關外幾盒消炎藥,幾袋子大米就能換一車皮!你別說拿四成,就是拿一成,那都是賺得盆滿鉢滿!”
說到這,穆連城挺了挺腰桿,臉上多了幾分底氣。
“我知道老弟你有手段,但我穆連城做生意的誠信,在津海是公認的。而且我不是吹,這津海地面上,換了任何一個人,他都玩不轉!
“所以,咱們在商言商,您也用不着拿喊打喊殺那一套來嚇唬我。”
洪智有笑了。
“我要真想殺你,今天就不會來津海了。”
他彈了彈菸灰:“我可以六四分。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您說。”穆連城道。
“我會在這邊成立一個‘洪盛’分公司。
“以後所有的貨,都必須由我的公司統一分發記賬。
“一件皮草,一根人蔘都得記錄在冊。你穆老闆只負責銷售,要多少貨,從我公司這邊批多少,而且定價權必須歸我。
“在我規定的價格內分紅,你要能多賣是你的本事,賣不出去自承虧損。
“大家都是生意人,市面上的價格都清楚,所以你也別指望故意壓貨來砍價。
“如何?”
穆連城眼珠子轉了轉,隨即乾笑一聲:“這很公平,我同意。”
洪智有沒再廢話,接過任長春遞來的公文包,從裡面抽出一份早就擬好的合約遞了過去。
“口說無憑,立字爲據。沒問題的話,就簽字吧。”
穆連城看完合約,半開玩笑地說道:“哎呀,早知道洪顧問這麼痛快,我剛纔就該喊個八二、七三的。”
洪智有擡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可以試試。”
“看看你會不會成爲第二個松田信。”
穆連城的後背瞬間竄起一股涼氣,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連忙擺手:
“明瞭,明瞭!就六四!六四分,最公道!”
穆連城簽完字,這才問道:“不知……這洪盛津海分公司,由誰來負責?”
洪智有端起茶杯,慢悠悠地說道:“惠子夫人。”
“她丈夫活着的時候,曾是哈爾濱商會會長,惠子夫人耳濡目染,對商業運作這一塊很熟悉。”
“您……您不帶她走?”穆連城頗感詫異。
洪智有臉上露出一抹苦笑,嘆了口氣:“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關外的冰天雪地。這是夫人自己的選擇,我尊重她。”
穆連城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明白了。”
待洪智有與惠子一行人乘車遠去,穆連城站在二樓的窗前,看着那輛黑色轎車消失在街角,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
他甚至還哼起了不成調的小曲。
“叔叔,您心情好像很不錯啊。”
婉秋端着一杯熱茶走了過來。
“當然!”
穆連城接過茶杯,淡淡品了一口。
“松田信和杜鵑這對狗男女死了,咱們家總算能鬆口氣了!
“而且這皮貨買賣也談妥了,這可是筆潑天的大買賣,能掙不少錢啊!”
婉秋抿嘴一笑:“叔叔也是遇人不淑,不過,我看惠子夫人就挺好的。叔叔難道就沒點別的想法?”
她促狹地眨了眨眼。
“剛纔喝茶的時候,我可都看出來了,叔叔的眼睛都快長到人家身上了。”
“你這丫頭片子,胡說八道什麼!”穆連城老臉一紅,板着臉呵斥道。
“叔叔着急了,看來是被我說中了。”婉秋嬌笑。
穆連城重重地嘆了口氣,臉上的喜色淡去化爲無奈。
“惠子夫人身份高貴,長得又跟天仙似的,雖說是寡婦,可也不是我這種人能動心思的。”
“那可未必。”
婉秋搖了搖頭。
“惠子夫人不願意回東北,她一個人落在津海,無依無靠。我聽她的意思,似乎……對叔叔您的印象還不錯呢。
“叔叔您連杜鵑那種貨色都能容得下,像惠子夫人這樣,家世清白,背景又比杜鵑強了一萬倍,連本間司令官都要敬她三分的存在,難道不是良配嗎?
“您要是娶了她,在這津海,就算跟溫士珍也能平起平坐了。
“那才叫真正的人上人,到時候哪裡還需要看松田信之流的臉色?”
穆連城聽得一愣一愣的,驚訝地看着自己的侄女:“你這小丫頭片子,懂的倒是挺多啊。”
婉秋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輕聲說:“我和叔叔是休慼與共,只有您真正過得好了,我們這個家才能安穩。”
“哎……”
穆連城感慨萬千,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
他話鋒一轉,眉頭又皺了起來。
“只是你有所不知,那洪智有,打算讓惠子留下來組建分公司,專門負責跟我對接皮貨生意。
“他又怎麼會允許我和惠子走到一塊?那樣的話,這賬只怕算不清了。”
婉秋看着叔叔那副又喜又愁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叔叔,您就是想多了。
“洪先生是幹大事的人,他心裡裝的,是關外的買賣,是跟日本人周旋的大事。
“他要的是錢,是利益。”
“只要您和惠子夫人能把他該得的那份,一分不少的按時交給他,他又怎麼會介意你們是什麼關係呢?
“您娶了惠子夫人,反倒能把這份買賣綁得更牢靠,對他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穆連城拿着茶杯,細細品味着侄女的話,眼睛裡閃過一絲精光。
是啊。
那姓洪的就是個認錢不認人的主。
只要錢到位了,別說自己娶了惠子,就是把惠子她媽連着一併娶了,他恐怕都懶得管。
想通了這一層,穆連城沉思了片刻,臉上的愁雲漸漸散去。
……
黑色轎車在津海的街道上平穩行駛。
車內氣氛有些微妙。洪智有一腳剎車,打破了沉默。
“我後天就得回東北了。”
他看着身旁的惠子,問道:“你是走,還是留?”
惠子沒有立刻回答。
她轉過頭,看向窗外繁華的街景,眼眶微微泛紅,聲音裡帶着幾分刻意營造的憂傷。
“你覺得呢?”
她反問道。
洪智有心裡暗笑。
這女人的茶藝屬性算是徹底爆發了。
她要不是想留下來,剛纔就不會在穆連城面前刻意表現,連胸口都不掩了,更不會主動去跟婉秋親近。
這一切都是鋪墊。
洪智有順着她的話,嘆了口氣,臉上露出幾分不捨:“我當然捨不得你走。
“可東北天寒地凍,太冷了。
“再者,我公務繁忙,也不見得能時時刻刻都陪着你。”
他話鋒一轉。
“正好,這邊的皮貨買賣也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來打理。
“要不……你還是留下來吧。”
惠子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聲音裡帶着哭腔:“你倒是真狠心,就這麼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
洪智有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柔聲說道:“就當是看在錢的面子上。
“以後所有皮貨買賣的利潤,你留一成當自己的開銷。
“我相信,這筆錢足夠你在津海生活的非常滋潤了。”
惠子聽到這話,眼裡憂傷瞬間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是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喜。
她半推半就地靠在洪智有懷裡,嘟着嘴抱怨。
“好吧。
“看來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晚上要被你欺負,現在還得留下來替你看家護院,我真成你的小母……”
“乖乖,聽話。”
洪智有打斷了她的話,捏了捏她的臉頰。
“叫兩聲聽聽。”
惠子白了他一眼,媚眼如絲,眼波流轉間輕聲嚶嚀:
“汪,汪。”
聲音又軟又糯,帶着一股子勾人的騷媚勁兒。
“小騷娘們!”
洪智有把車拐進一條巷子,迫不及待地拉着惠子,火急火燎地鑽進了後排。
……
一番雲雨過後。
洪智有搖下車窗,點燃一根香菸,深深吸了一口。
惠子整理好身上凌亂的和服,溫順地靠在他懷裡低低道:
“我剛纔看婉秋看你的眼睛裡都快放出光來了。
“以你的性子,應該會很喜歡她那種清純的女學生吧?”
洪智有知道,這是試探。
他吐出一口菸圈,臉上露出一抹不屑。
“她太小了,還是個孩子。
“再者,我的主戰場在關外,不在津海。
“認識她,只會浪費我的時間,卻帶不來任何利用價值。”
他頓了頓,語氣冰冷而現實:“一個沒有價值的人,不值得我喜歡。”
惠子輕輕掐了他一下,嗔怪道:“你這人真勢利。”
洪智有笑了笑,淡淡開口:
“不是因爲價值才勢利,而是勢利本身就是衡量價值最直觀的標準。
“不管你願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皇帝在大多數時候,是不會跟平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聊天的。
“這就是殘酷的現實。
“當然,我更願意稱之爲排除法。
“勢利一點,能幫你排除掉生活中百分之九十九的無用社交,減少不必要的精力浪費。”
惠子聽得有些發愣。
她仰頭看着洪智有,眼神複雜。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個詭辯家,還是個哲學家。
“明明是一個很糟糕的詞,到了你的嘴裡,總能說得這麼清新脫俗。”
話雖如此,她心裡那塊懸着的石頭卻算是落了地。
惠子是有野心的。
穆連城宅邸的豪華和雄厚的財力,確實讓她動了心。
如果能借着洪智有的東風,成爲穆家的女主人,那她的人生將徹底改變。
可如果婉秋是洪智有的人,那自己未來的處境將會變得極爲不利。
現在聽到洪智有對婉秋毫無興趣,她徹底放心了。
洪智有低頭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壞笑:“那你可得抓緊了,多脫幾次。
“要不然,以後想俗的機會可就不多了。”
惠子被他逗得滿臉通紅,粉拳輕輕捶着他的胸口。
“我不管!”
她摟住洪智有的脖子,撒嬌道:“你答應我的,每個月都要來津海看我一次!”
“好啊。”
洪智有點頭應下。
他要的就是惠子留下來,憑藉着人脈關係助穆連城打造金山銀山。
到時候一光復,自己軍統身份就是惠子的保命牌。
她一定會找自己。
到時候都用不着等戴老闆開飛機來拉“國家財產”,他就能先一步洗幹了穆連城畢生積攢的金山銀山。
一個玩膩了的寡婦換幾年後的津海首富資產,這是絕對划算的。
相反,他希望惠子的野心最好再大點,未來指點她一下,涉及到金融方面,像周佛海搞多多的黃金,那纔是硬通貨。
招商銀行和醫院什麼的,狗都不稀罕。
……
夜色漸深。
津海,一家不起眼的鐵匠鋪內,爐火燒得正旺。
一個赤着上身的壯漢正揮舞着鐵錘,一下又一下地砸在燒得通紅的鐵塊上。
叮!當!
每一次捶打都爆出大片的火星,映照着他那古銅色的皮膚和墳起如山丘的肌肉。
壯漢名叫閆鐵山,山東人。
他頭上有一個凸起的肉瘤,眼神兇悍,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氣。
他這一身橫練的鐵布衫,不敢說能刀槍不入,但尋常的棍棒落在身上,連道白印都留不下。
閆鐵山擅使一根八十斤的鑌鐵棍,舞起來虎虎生風,一般人根本近不得身。。
不同於清末民初那些名聲在外的武學大家,閆鐵山沒什麼名氣。
只有真正瞭解他的人才知道,這個從山東流亡到津海的殺人犯,實力究竟有多恐怖。
而且,此人極重誠信。
一旦收了錢,就一定會取人性命,不死不休。
吱呀。
一輛黃包車在鐵匠鋪門口停下。
車上走下來一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正是漕幫張四爺的幼子,張少白。
他看着在火光中揮汗如雨的閆鐵山,沉聲開口,“閆爺,松田信死了。”
閆鐵山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鐵錘依舊有節奏地落下:“他死不死,跟我有什麼關係。”
張少白冷笑:“但你收了他的錢!”
閆鐵山終於停下了手裡的活。
他將燒紅的鐵塊浸入水槽,刺啦一聲,白霧蒸騰。
“不用你提醒。”
他轉過身,用一塊髒兮兮的毛巾擦着汗,冷冷地看着張少白:“人,我一定會殺。”
張少白深吸一口氣,說道:“洪智有後天就會乘火車離開津海。
“到時候,我的人會在火車上動手,足有百餘之衆。
“先生若是與我等聯手,定能將那狗賊斬於車上!”
閆鐵山拿起那根立在牆角的鑌鐵棍,在手裡掂了掂:
“你殺你的。
“我殺我的。”
“好!”
張少白眼中閃過一抹狠厲。
“有先生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松田信的死,讓他父親張四爺被柴山兼四郎以涉嫌謀殺帝國軍官的罪名,直接抓進了特務機關。
如今生死未卜。
這筆血海深仇,他張少白必殺洪智有,以消心頭之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