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嘉和二十一年,靖榮長公主的又一封來信讓他悲痛欲絕,他下定決心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要把女兒接回朝。
這一決議必然受到朝臣的反對。他們搬出唐朝先後將兩位公主嫁至吐蕃,從而爲兩地百姓贏得長久和平的事例,來勸服聖上放棄這個決定。
聖上卻激動的把信中的內容轉述給他們。靖榮在信中質問他,爹爹爲什麼不接她回去?是不要女兒了嗎?要是連他都拋棄女兒,她寧願立刻死去。 說罷,他紅着眼眶道:“諸位卿家都是有子女的人,該知曉舐犢情深是人的本能。若今日堂上諸公的子女如此質問你們,你們將作何感想?”
朝堂登時寂然一片。 良久後,韓時平站出來道:“臣理解聖上與公主之間的父女情深。可聖上可知道公主不是一個尋常家的女子,她代表的是大魏。若您將她從西夏接回來,預示着魏夏相安關係的破裂。到時候,西夏一怒之下與大魏發生戰爭,受苦的便是天下的百姓了。臣奏請聖上三思。”韓時平執笏作深揖。
聖上喟然道:“朕知卿家心繫國朝萬民,朕感激於心。可公主是朕的女兒,是大魏的象徵,她在西夏受此侮辱,蒙此大難,不是西夏不在意魏夏和盟,有心打大魏的臉嗎?”
陶玠道:“西夏此舉着實過分。聖上可派人去西夏詰責訓誡。臣想西夏暫且無力與大魏抗衡,不敢不聽從。但萬不可將公主接回國朝。”
聖上道:“靖榮爲了兩國和平,甘願去外域和親,保國朝百姓十年的安穩生活。可她自己卻憂苦嬰身,夜不能寐。她只是一個柔弱的女子,爲了國朝犧牲至此,已經足夠了。她只想回到朕的身邊,你們爲什麼還要百般阻止!”
言臣大呼:“聖上要以大局爲重。公主在聖上心中的分量雖重,卻重不過江山社稷!”
聖上聽了他們的話,氣得渾身發抖,甩袖丟下一句:”退朝!”可那些固執的臣子仍不放過他,齊跪在極寧殿外,讓聖上剔去私衷,將國朝百姓擺在最高的位置上。
當集歡得知這件事,道:“那羣人真自私!長公主用十年的青春換來他們官運亨通,如今長公主不堪折磨,想回到親人身邊,他們卻拼死阻攔,反認爲那是公主該做的事。輪到他們自己遭難,便寫詩寫詞怨天怨地!若我是聖上,我便任性一回,排除萬難也要將公主接回來!”
由於羣臣上諫反對,靖榮長公主回朝的事至今還沒有合適的解決方法。這讓聖上心力交瘁。皇后之父孟元甫上書提議讓聖上予他魏使的身份,派他出使西夏,先向西夏說明情況,探探他們的口風。若西夏同意,他就把長公主接回來;若它不同意,他就回朝再議對策。
聖上採用了他的建議,派了一廂禁軍給他,還讓他帶了許多珠寶、麥粟、絲帛、瓷器。這一隊人不日便浩浩蕩蕩從京都出發前往西夏。
晚上,聖上照例在極寧殿處理奏摺,直批得頭暈眼花,才停下來。他出殿沿着甬道散步,月光如霰,覆滿玉階。他嗅着槐花的濃郁香氣,追溯源頭,卻走到瓊華軒。
他立定在殿門外,踟躕不已,不知道是否該進去。待女看見他,向他行了宮禮。
他問:“鍾貴妃睡下了嗎?”他既希望她睡下了,可以不用進去面對她;可心底深處又渴望她沒睡,可以與她談談心。
侍女搖搖頭。
他的腳步不受控制的進了庭院。他走到窗前,映入眼中的是一個身着藍紫寢衣,烏髮延至腰際的曼妙妃子在忘情的舞動。
雲束正對着聖上,看見了他。聖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示意她不必聲張。
集歡重溫少時在仙韶坊習得的舞曲,在起舞中拋卻所有塵世的憂悶,令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她在燈火下旋轉,眼光所及的物件皆打轉變形,絛上所掛的鈴鐺發動泠泠的樂音。她像是又回到從前那般無畏又簡單的年紀。
她跳了很久,灌了風,忽然掩帕猛咳了幾下。她自余光中瞥見了站在窗外的聖上。聖上走過窗邊,進了正殿。
她向聖上行了一禮。
聖上道:“這麼晚了還沒休息?怎麼想起跳舞來了?”聖上知道她一向忌諱自己徘優的身份,從不讓人提起,亦不在人面前跳舞。
集歡淺笑道:“我才發現,每當我難過時,只要跳舞,我便會暫時逃離那些悒鬱的情緒。現在我才明白,舞蹈已經成爲我的寄託。”
聖上道:“這很好,不會再……讓你想不好的事了。”
集歡微微一笑,道:“聖上現在來有什麼事嗎?”
聖上微垂着雙眼,道:“沒事,只是來看看你。”
集歡不作聲,卻還是有所觸動。也許是她太過固執了,這世上本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她……最後一次吧。她想再試試。
“聖上,”她柔和道,“封我叔父做宣徽南院使吧!”宣徽南院使爲宣徽南院長官,掌九幽城遷補、郊祀、朝會、宴享供帳,檢視內外進奉名物,是國朝正二品官,也是升朝官眼中的“肥差”。正因如此,他才至今不置宣徽南院使。
他爲難道:“加官不是我一人說的算?再說,這一職位又很重要,怎能……”
“聖上,”集歡喚道,上前握住他的手,“求你了,讓我叔父做宣徽南院使吧。好不好?”
望着她那雙如琉璃般溢彩的雙眸,他鬼使神差地點頭應允了。
她立即笑逐顏開,道:“謝謝聖上。”
聖上留宿在瓊華軒。
次日,極寧殿內侍將聖上上朝所用的常服送到瓊華軒。集歡服侍聖上穿衣,她繫好常服革帶,輕聲叮嚀道:“聖上不要忘了宣徽南院使。”
聖上道:“嗯,不會忘的。”
聖上去朝堂後,集歡讓一個內侍守在朝殿外,等聖上散朝就立刻回來告訴她。
兩個時辰後,內侍回來告訴她,聖上退朝了。
集歡問:“聖上回極寧殿了嗎?”
內侍搖了搖頭。
集歡問:“聖上往瓊華軒來了?”
內侍亦搖了搖頭。
集歡道:“那聖上在哪?”
內侍道:“聖上還在朝殿,被幾個大臣纏住了。”
內侍的答話使集歡生出—種隱隱不安的預感。她帶着雲束去了朝殿。
集歡走到朝殿門外,發現殿內空無一人。雲束聽見北面側殿有聲響,便讓她去北側門。集歡移至北側門,選擇偏角的方位,既能不被發現,又正好能夠清晰的將偏殿發生事納入眼中。
聖上側對着她而立,常服的一隻袖子被一個朝臣死死的拽住。那個朝臣周圍還站着另外三位官員。那三名官員集歡很熟悉,是新升中書門下平章政事的韓時平,侍御史陶玠,監察御史徐瑋。抓住聖上衣袖的大臣她不認識,但聽其頓挫的音調,她猜測是近來遷補的京都府尹劉文正。
韓時平勸道:“宣徽南院使的資望該位於北院使之上,爲正二品職事官,通掌院事。聖上怎可輕易許之於人!”
陶玠苦口相勸道:“鍾繼非乃庸常之材,徒佔三司使兼禮部侍郎的職位,公然在朝堂上拉幫結派,私下接受其他官員的授禮,違背朝廷綱紀。此等官宦,如何做得了宣徽南院使?”
劉文正聽了他們的話,將聖上的袖子抓的更緊了。他激憤道:“伏望聖上斷以大義,稍割愛情,追寢鍾繼非過越之恩!”
由於聖上離他太近,劉文正的唾沫直噴到他的臉上。他不好擦拭,只好用另一隻袖子遮掩。 聖上道:“卿家不同意可慢慢議來,何苦採用這種方式呢!”朝臣不理會,仍然言辭激烈的勸說。
雲束看集歡的雙眼洇溼,淚水漸漸積滿眼眶。她不忍再看下去,遂低頭,顆顆淚珠順着她輕微的動勢自臉龐滑落。
集歡盈盈地笑道:“雲束,我們回去吧。”
雲束答道:“好,我陪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