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國使臣其實已經在驛館休整了好幾日,每日派密探混跡茶樓酒肆,聽着坊間將“駙馬生還”的傳聞愈傳愈烈。
直到說書人口中的駙馬已成了“手握雷霆、眼含日月”的天王神將下凡,使臣領隊吳賢文和王易才滿意地撫着髯須大笑。
火候到了,我樑國帝君本該有此排面!
當年他們樑國皇帝代表北翼贏了箭神拘無重的時候,誰懂他們這兩個老傢伙的心情?
抓心撓肺!
妒火中燒!
恨不得見着每一個人,都揪着人家的衣領大吼,“那是我們樑國的恆帝!是我們樑國人!那是我們家的!”
然而他們不止不能吼,還得裝作不熟,來掩飾恆帝的真實身份。
看着北翼的明德帝在那又叫又跳,看着北翼人一個個抱在一起狂歡,嘴裡喊着“北翼必勝”,喊着“駙馬駙馬”!
憋屈啊!他們兩個老傢伙羨慕得口水直流!
那分明是他們應有的榮耀!誰懂他們兩個老傢伙當時的意難平?
每每說起這些往事,他倆就抱頭痛哭。
如今,輪到他們揚眉吐氣了。
只想仰天狂笑三聲:哈!哈!哈!那等名滿天下、千年難遇的人物是我樑國帝君!
曾經的恆帝,如今的羽帝,那是我們樑國人!我們的!我們的!我們的!
一生中,再未有這般快樂的時光。兩位老臣蟄伏半生,也只有這時才品嚐到了一點驕傲的滋味。
就覺得熬了這些年,終於苦盡甘來。
就算死,也可以瞑目了。
這日,使團衆人身着新制的絳紫官服,高擎樑國旌旗出現在朱雀大街。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引得滿城百姓蜂擁圍觀。
百姓驕傲之情溢於言表,“我北翼排面!新皇登基,樑國派使臣前來祝賀!”
“聽說如今列國打成了一鍋粥,就屬咱們北翼和樑國太平。”
“是的是的!宛國打內戰已經打許久了,也不知道是牛打死馬,還是馬打死牛!”
“管那些作甚?只要咱們皇上腕力強,北翼太平,咱們小老百姓就有安生日子過!”
人羣裡那滿腹怨懟的女子坐在馬車裡,時不時發脾氣,“好了沒有?咱們馬車什麼時候能過去?”
車伕過來回了幾次話,說官爺不放行。等女子再發脾氣時,車伕都懶得來回話了。
女子更生氣,指着外頭罵,“瞧瞧,瞧瞧,還問不得了!到底誰是主子!一會兒我回了家就把這廝發賣了去。”
車伕心累。這種話從年頭說到年尾,光打雷不下雨,你倒是發賣一個啊!你有那權利賣賣賣嘛!
他是周家的夥計,可不是她們黃家的下人。他的身契是捏在老夫人手裡的,且他家好幾代都在周家幹活,是家生子。這女人憑什麼發賣了他?
待樑國使臣的儀仗緩緩駛離長街,圍觀的百姓才三三兩兩散去。街邊被攔停多時的馬車終於得以通行,車伕們甩着響鞭,驅馬重新踏上石板路。
馬車上的女子一路罵罵咧咧,倒也聯想不到樑國使臣的儀仗跟她嘴裡的“時安夏”有什麼關係。
她先回瞭如意客棧,待得酉時三刻,暮色漸濃,才又帶着丫鬟重新鑽進馬車。
檐角銅鈴叮噹響動,女子心情忽然激動起來。她要回家了。
她回孃家,終於可以見到母親了。
此番歸寧,女子不敢大張旗鼓,刻意避了排場,只一輛青帷馬車悄悄停在孃家大門前。
她當然想從正門進去,可門房不讓,賊頭賊腦地指了指角門處,讓她的馬車從那邊進。
女子忍氣吞聲,眼神似悴了毒。
門房的眼神溢出一絲輕慢之色。要不是夫人暗裡塞了銀子,連角門都進不去,還嫌七嫌八!
馬車伕沒有忽略門房的表情,心裡盤算着必須把自家夫人在孃家的待遇給主子說清楚,省得被矇在鼓裡。
他將馬車停在黃府角門前。
車輪尚未停穩,角門處探頭探腦的張媽媽已提着燈籠迎上來,“小姐……”
呼喚一出聲,她就愣住了。
這!這哪裡還是當年那個臨水照花的大小姐?
但見女子眉梢凌厲,面相刻薄。眼底兩潭死水,偏生浮着層淬毒的油光。
她穿的料子不算差,樣式雖趕不上京城的時興,但也算得上體面。
天水碧的冰蠶紗夏衫,原是上好的江雲織造,薄如蟬翼,光照下能透出水墨般的煙霞紋。
可如今裹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倒像是一張被揉皺的宣紙胡亂搭在竹架上。銀線牡丹隨着她急促的呼吸起伏,如同被抽乾了精魂的枯花,連帶着整匹緞子都顯出一股子廉價貨的晦暗。
張媽媽低眉順眼地將大小姐和丫鬟引進角門,卻悄悄對門房比了個手勢。
黑漆小門“吱呀”一聲合上時,那輛青帷馬車仍孤零零地杵在巷子裡,連馬兒都知趣地沒打響鼻。
車伕待人進去後,忍不住啐了一口,掏出菸袋在鞋底磕了磕。
暮色中一點猩紅忽明忽暗,映得他嘴角的冷笑格外清晰,“呸!什麼千金大小姐!”
他拿起菸袋下了馬車,遞了點子碎銀給門房,與他聊起了閒話家常。
聊着聊着,他驚了……啥?他家夫人早就被除族了?那還擺什麼千金小姐的架子?
女子和丫鬟跟着張媽媽穿過偏門,踏入一條幽深的夾道。
青苔斑駁的磚牆逼仄得幾乎要擦肩而過,暮色中只見前頭一盞飄搖的燈籠,將三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牆上,活像三條遊弋的鬼影。
她們繞過荒廢的枯井,穿過堆滿雜物的舊庫房,足足走了半炷香的功夫。女子繡鞋沾滿泥漬,裙裾被薔薇花勾出絲來。
張媽媽見大小姐的臉色已陰沉到了極致,只得解釋,“大小姐,您原本不能回來。夫人擔心其他幾房的人說閒話,所以……”
女子厲聲喝道,“廢什麼話!不用你個老不死的來提醒我已被除族!”
張媽媽:“……”
既是這樣,她也就懶得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一扭身,翻個白眼,徑直向着夫人文氏的院子而去。
這文氏,就是黃皓清的原配夫人,也就是黃思凝的母親。
而那做賊一般進了黃府的女子,正是久未回京且已嫁作他人婦的黃思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