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是不會去露臉的。
裴森估計不知道受傷的並不是真的季子介,他怕是也覺得這事兒鬧的不太好看。
但裴家畢竟是傲,他們肯定不會對着趙弘敬這種末流世家和魏軍這樣的農民起義軍低頭,只是緊隨着張富十被送回來,裝模作樣的讓人包了禮來,面都沒露權當道歉。
崔季明看着閃瞎眼的一盒金條,沒說話,放在了張富十牀頭。
張富十這種平日也不太會爲了金銀低頭的人,看見整一盒金條,也覺得自己一刀賺的真不少,照這樣價碼,他願意挨十刀。
崔季明披上外衣,借了一頂寬檐皮帽,朝前廳走去。
濟州這處宅子,是以前舊貴族修建,雖然多處外院有破損,卻仍然保留有大半的樓臺亭閣,崔季明拿刀踏上樓臺,前院空場上舉辦的宴會,火盆還在燃燒,突發變故飯食都未撤去,不少人還留在場上。
崔季明站在側面二層的樓臺上往下看去,只看着幾張桌案被掀翻,矮木臺上還有大團的血液,一個紅衣裳的女子似乎正跪在其中。
她一眼在圍繞那紅裳女子的人羣中,看見了裴森。
四五年過去,人模狗樣起來了啊。
當年裴森裹在一身破舊的刺史青衫內,鬍子拉碴陪着笑,眼神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做的腌臢事兒暴露,一旦戰爭爆發,卷着鋪蓋跑得比誰都快。
如今道貌岸然,鬚髮油光可鑑,端得像是山上修煉三十年只喝礦泉水的老道士,手指一拈鬍鬚淡然如菊一笑,好似天底下人都沒他高風亮節似的。
可惜多年卑躬屈膝習慣了,他還是有點駝背的痕跡。
牛逼啊裴森。
崔季明倚在二樓冷笑。
旁邊人稍微散開了一些,裴森蹲下去,似乎對那個紅衣女子說些什麼。崔季明可算是能看清了那位裴六娘。她垂着眼睛,嘴脣緊抿一言不發,懷裡抱着個戴抹額的黑衣男子,那青年脖子上全是血污,身中數十刀,上半身被她抱在懷中,二人身下一片血泊。
崔季明也幻想過那位男寵無數的小寡婦到底長什麼樣,卻令她意外的長了一張看起來天真無邪的面容,臉頰微圓,年紀看起來也不過十七八歲上下。
裴森道:“我可沒有要對你的男人們動手,迥郎跟來,反倒破壞了跟魏軍這場合作,我沒有怪罪你就不錯了,你倒是跟我擺臉色了。裴玉緋,你阿耶可是也同意過此事的,怪不得我啊。怪就怪裴敬羽寧願選不知道誰的種的男兒,也不願選你這個沒少給他丟臉的親生閨女。”
裴玉緋垂眼不言,她懷裡的男子還留着溫度,她手指擦過男子鼻樑,停在那抹額上,似乎頗爲癡迷。
裴森提袍蹲着,道:“行了。迥郎也不是你養的唯一的男人,你也別在這兒裝了。你阿耶不肯讓你死,我也不捨得你死。你見過那姓季的了,雖然出身鄉野村夫,也不是什麼多不可理喻的人,你的嫁妝都帶來了,能不能成事就看你了。畢竟只要鄭家先倒了……你知道回到裴家的唯一辦法的。你那院子裡幾個面首,沒人會動,你要是回來——”
裴玉緋冷笑了一下,緩緩啓脣道:“我知道了。”
裴森還想再說,裴玉緋道:“沒得選,我會嫁。怕是魏軍以此爲由,不肯要我。”
裴森手在她肩上扶了一下,笑道:“魏軍沒有這個膽子拒絕裴家。”
裴玉緋:“我只求迥郎的屍體給我。我親自叫人掩埋。”
她心知,若是裴森拿走,指不定往他面上吐兩口唾沫扔在哪塊野地裡了。
就像沒人瞧得起她似的,也沒人願意瞧得起迥郎。
裴森挑眉,緩緩起身:“那你要去問你的夫君。他因此而受傷,又知道這是你的情人,留不留迥郎全屍,是要他做主的。”
他說罷道:“明日我會與季子介細聊聯手的事情,你如今應該去內院,好好向他道歉。”
裴玉緋面上如死了一樣的神色。
她沒有點頭,沒有說話,緩緩的站起身來,朝內院走去。她身邊似乎連個隨行的下人也沒有,形單影隻的往內院走,剛剛在前頭宴上,張富十沒能推拒掉這門婚事,裡頭的衛兵不好攔裴玉緋,只得將她安頓進內院去。
裴森站起來,隨着他的護衛擺了擺手,一行人離開了,沒人管,迥郎的屍體就這麼躺在原地。
崔季明倒是覺得有些懷疑了。
這裴家難道還缺閨女麼?她在長安時只見過裴祁幾面,和裴家其他少年少女並不算熟絡,但這一代能成婚的女孩兒也最起碼有七八個,爲何偏送個裴六娘來?
而且這裴玉緋看起來似乎並不簡單,裴森說她若是想回來,須得如何如何,怕是想讓裴玉緋把魏軍的消息遞出去?而裴玉緋一個女孩兒,居然連個下人都不敢給她留,強綁過來,她再倔,至於如此麼?
崔季明掃了一眼地上青年的屍體,看着裴玉緋寬袖紅衣的身影蕩進內院,她瞥了裴森一眼,也快步走進內院。
崔季明皺着眉頭,朝內院走去。
裴玉緋身上的血跡已經乾涸,一位衛兵引她去側院休息,她執意要見季將軍當面賠罪,那衛兵面露難色,可裴玉緋泫然若泣,直言說要向自己未來的夫君解釋道歉,那衛兵一個個都是沒跟女人說過幾句話的小年輕,一看她掉眼淚就慌了,硬着頭皮領她去了。
裴玉緋衣袖拭眼角,跟在衛兵後頭朝內院去走,卻不料那衛兵走了幾步,忽然停住腳步,張嘴半天沒說出話,點頭轉了轉身便走了。
裴玉緋擡臉,眼前是個身量瘦長面容精緻的混血男子,帶着寬檐帽穿着布衣,手中提一把橫刀,開口道:“裴娘子要見季將軍麼?這邊走。”
崔季明走在前頭,領她通過幾道門,進入院內,推開門道:“進來。”
張富十剛被包紮完傷口,正躺在牀上,看着崔季明竟然領着那裴家女進來,他驚愕的看了崔季明一眼,連忙把被子蓋好,僵在牀上不知道如何開口。
崔季明:……瞧那沒見過女人的緊張樣。
崔季明合上了門,站在屋內。
裴玉緋輕輕福身行禮,道:“害這位郎君受傷,是妾對不住。在這裡先向郎君賠禮了。”她說罷站直身子,張富十不斷朝崔季明打眼色,不知道話該怎麼接。
崔季明挑挑眉毛,就當沒接收到眼神。
卻不料裴玉緋竟轉回身來,朝崔季明躬身行大禮,道:“妾見過季將軍。”
崔季明一驚,眯了眯眼沒開口,裴玉緋擡起臉來,慘淡的笑了:“我不可能不瞭解自己要嫁的男人就來。那是不要命。”
崔季明將刀抱在懷中,朝她邁了一步,裴玉緋身材嬌小,崔季明低頭惡劣的笑了一下:“我也不可能不瞭解別人強塞過來的女人。那是不要腦子。”
裴玉緋直起身子:“季將軍對外的消息確實是少,只是我也不是後宅內女人。能到手的消息不過是說年紀不到弱冠,有胡人血統,貧農出身罷了。一看這位郎君,我想着要不是自己的消息出錯,要不然就是季將軍不肯露面。果然。”
崔季明冷笑:“這麼有本事,怎麼就被綁來聯姻了。”
裴玉緋仰頭直視她,纖細的脖頸還沾着血跡,挺得筆直,回以冷笑:“因爲我輸了一場爭鬥。我求季將軍娶我,我既然嫁人,便是潑出去的水,不再是裴家女,而是季氏妻。”
崔季明死死盯了她一會兒,轉頭對張富十笑道:“你歇下吧,過幾日與裴森會談,怕是還要你出面。”
張富十訥訥點頭,崔季明一把拽住裴玉緋的手腕,將她拖出門去。
裴玉緋穿着紅色長裙,踉踉蹌蹌,她不小心掉了一隻鞋,想回頭去撿,崔季明對她可沒有那麼好的態度,等也不等就拽着她走。這女人繡鞋下有時興的木跟,深一腳淺一腳,她竟然乾脆甩掉了自己另一隻鞋,穿着襪子,提着裙子小跑跟上他的步子,甩手道:“不用拽我,我自己會走路。我沒地方可去的!”
崔季明鬆開手,瞧了她一眼。
這要是個言情文,她就是那種自私自利冷麪少年將軍,這裴玉緋的做派就要是那種自尊自強跟外面妖豔賤貨不一樣的貌美女主了。
然而崔季明只是長得像男主而已。
崔季明踏入自己的屋內,裴玉緋光着腳走進來,她合上門。
崔季明抱刀倚着門道:“我能猜得到你會說什麼,不外乎是想要全力幫助我,讓我滅了裴家。一,我是不會信你會幫我一個外人。你在這裡,就算我滅了裴軍,你也不過是個鄉野村夫的妻。而你若是幫助裴家裡應外合,回去就還是裴家女,只不過又多嫁了一次人罷。”
崔季明笑了:“二,永王妃,你以爲我不知道永王是如何死的麼?還是你覺得我這個鄉野村夫就是什麼都不清楚,只憑着手裡一羣民兵就能站在河朔了?”
裴玉緋看了她一眼,轉過身去找個軟凳坐下:“你不會明白的,我若只是裴家一個待嫁女,我自然沒有在這裡和你談條件的能力,裴家也會願意接我回去。然而裴家早就容不下我,我虛僞的阿耶不肯殺我這個曾經最‘疼愛’的女兒,所以纔出了這個法子。若你是個暴力的武夫,我死在這兒他怕是比誰都高興。”
裴玉緋解開自己腰帶,脫去外裙,崔季明瞪眼。
她難道還想脫光了撲上來?!
這年頭崔季明還沒遇見這種套路的妹子啊!
她也只是脫去外裙,姿態優雅的坐在軟凳上,眼底卻是冷靜到泛着寒光:“季將軍覺得我是蛇蠍。但這年頭蛇蠍多得是,與蛇蠍爲伍是沒法避免的,總比與蛇蠍爲敵要好。我若說我曾在裴家擁有過幾萬兵力,曾經在朝廷軍叛亂之後,自佔齊、淄、青三城,你會不會覺得我在胡扯?”
崔季明盯向她:“口說無憑。”
裴玉緋:“我確實有十幾面首,只是他們也不是隨隨便便憑着臉就到我身邊來的。當年裴家與鄭家反攻鄆州,想要誅殺一個姓李的,卻不料他逃了,我隨即回齊、淄、青三州用自己的人脈和兵將佔城,裴森當時擁泗水、新泰,我勢力比他強,想要誅殺他的兵馬,卻不料裴森聯合我長兄……”
崔季明聽着裴玉緋居然就這麼坐着簡單說來,聽得心頭越來越震驚。
她是不瞭解裴六孃的,只是曾聽聞過裴家年輕一代,除了裴祁以外,另有一女頗有手段。
聽裴玉緋的說法,顯然是她阿耶裴敬羽聽聞她居然敢擁兵自立,逼迫她將權勢交予裴森,裴玉緋厭惡裴森,二人早有嫌隙,她不肯,反想獨佔裴家在山東的勢力。裴敬羽那時剛剛離開朝廷,他怕是一直覺得女兒是外人,替他做事可以,自己要佔權就太過分了。裴家幾位男子,包括與她幼時關係不錯的裴祁一同聯手,父親逼壓,長兄暗算,半年前終是奪回齊、淄、青三州,將她軟禁回了兗州。
這回裴家可算是鬆了口氣,把自家這個孽障給解決了。
裴玉緋乃是裴敬羽親生,他面上不捨得殺她,想讓這名聲敗壞的女兒病死算了。
裴森卻出了此計。
裴家有本事裡應外合的女兒,怕是隻有裴六娘了。裴森以她成事後歸來賜予她一座城爲誘餌,想讓她說服魏軍先聯手對付鄭家,而後再命她配合裴家把魏軍搞垮。裴玉緋心裡看透了裴家對她這個女兒的態度,噁心透頂,同樣的事兒做過一回,她不肯再做第二回。
她更是門兒清裴家不可能再把她接回去了,屆時一句死在動亂中便能將她棄如敝履。
裴森便將她強綁來了濟州,想着這嬌生慣養的裴六娘,被扔到滿是鄉野村夫的兵營中,嫁給一個貧農出身的武夫,日子過的怕是不會好,她肯定巴不得早早回到裴家,一定能受他掌控。
卻不料一是他小瞧了裴玉緋心中的恨意,二是裴玉緋早早勸走的迥郎居然跟來,爲了破壞婚事暗殺季子介。
裴玉緋敘述了大半,擡頭瞧向崔季明:“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若是聰明,該跟我合作。我可以幫你拿到濟、淄、青三州,如何?”
崔季明:“我不信你。更何況想要拿這三城,不能是現在,只能是先和你們裴家把鄭軍弄倒了再說。那麼,你想要什麼?”
裴玉緋一隻手撫摸着自己的臉頰,笑了起來,好似磨牙吮血,目光如同燃着火一般:“我要裴家的男人跪在我膝下磕頭!我要他們看着自己的妻妾慘死眼前,我要他們這些男人也去浸豬籠!我求的是姓裴的男人的性命!”
崔季明震了一下,裴玉緋往後仰在矮凳後的牆上,似瘋似狂又好似理智到極點般大笑道:“我知道你這種男人在想什麼。是,我跟男人不清不楚,我各種不守婦道,哈!多少男人私德不佳卻仍然能立於朝堂之上!我找的男人不及他們蓄養歌妓的零頭,卻因此我就是他們眼中最卑劣的女人!我比裴祁差什麼!我比裴森差什麼!就差一根硬起來不如蒜臼子的玩意兒?!”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面上是什麼表情,她來到這裡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聽正兒八經的古代女人說出這種話。
裴家這女人到底是經歷了多少,才能激出這種想法來——
裴玉緋笑着瞧他:“所以說有用的壞人,和無能的好人,你作爲將領,想要哪個?”
崔季明只覺得……
她遇見了真正意義上的女強人。
可是她也沒把啊,她選擇某個遠在天邊的有用老實男人。
崔季明道:“我不會娶你。”
裴玉緋起身:“怎麼着,你是覺得更想找個以前沒經過人事的老實女人?別傻了,你可以試試,反正我就在這裡了。”
她說着起身,扯着自己腰帶靠近崔季明:“按理說,若是跟你談條件,我是不願做出還要脫衣服的事兒來。但你怕是不肯信我吧,我若是你的妻,不再是裴家女,或許你會信我更多一點?”
崔季明浪了十幾年,頭一回讓一個女人嚇到,她扶着門就往旁邊撤:“你再過來,我就動粗了!”
裴玉緋解開中間那層紅裙,露出齊胸的底裙來,笑道:“說的跟我逼你似的,都年紀不小了,這種事兒還不是你情我願。你好歹也是個男人,看見女人就知道往後躲?”
崔季明:……臥槽你簡直就是個病嬌,我怕你啊!
崔季明真怕這妹子是那種扯褲子掏襠的類型,往後又退了一步道:“此事我會考慮。”
裴玉緋笑:“好,那你可否給我那情人留個全屍,我想去葬了他。”
崔季明猛點頭:“借你把鏟子,給你塊地的事兒。”
裴玉緋看她這反應,竟猛地前進一步,咧嘴:“你是個雛兒?”
崔季明:我草草草什麼叫一山更比一山高我特麼調戲九妹那麼多年如今居然被別的妹子調戲了?!
她往後又退了一步,差點撞倒銅燈,一個在屋內被子裡偷聽半天的人終於忍不住了,猛地掀開被子,拔刀從牀上竄下來怒道:“你個臭娘們!離我三郎遠一點!”
崔季明一把扶住銅燈,就看着考蘭拔刀跳腳怒瞪向裴玉緋,裴玉緋驚了一下,轉過眼去蹙着細眉道:“你還有個暖牀的啊……等等、是……男子?”
崔季明端着燈,僵硬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咱倆都有養男寵的共同愛好。”
裴玉緋驚愕:“裴祁也就算了,鄉野武將也流行斷袖?這年頭長得好看的男人都跑去跟男人好了麼?”
崔季明:等等!……臥槽感覺不經意間知道了大八卦啊!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性別錯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