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廟裡,一根半截的紅燭在吱吱地燃燒着,襯托了窗外的夜色寧靜,一尊淨世佛像可笑地在擱臺上俯瞰衆生,只是滿身塵埃織網,如何淨世?果真可笑之極。
兩個小人一左一右地坐在草鋪上,中間放着沾染了泥污的東西,依稀間可鑑別出它的真身是個包子,兩個小人就望着它發呆。
“咕嚕”
施翦的頭本事磕在膝上的,因着這一聲回神擡眸看了對面的人一眼。
這人不是別人,恰恰是幾日前施翦有過一面之緣的小霸王,不得不感嘆造物主的奇妙安排。
原先的輕狂跋扈如今被潦倒困惑所代替,小臉上張揚的神色盡失。
方纔施翦見他似乎受了傷,便想伸手扶住他,怎知他不受好意,可施翦又着實不放心他一人,於是便跟在背後直到來到這廟中。
“要不,我給你帶幾個饅頭來?”施翦小心翼翼地說,儘量不待着可憐的意味,她知道這樣一來他更加不會接受。
小少年瞟她一眼,不做聲。
施翦只好悻悻起身,一步一回頭,終究是消失在濃厚沉重的夜色裡。
小少年怔怔地看着門外,有些失意地收回目光,久久停留在對面空空的草鋪上,閉上眼睛,儘量忽略身體上的疼痛。
過了良久,小少年的眼神不自覺的飄向像是連通另一個世界的脫漆木門,終是抵不過捱餓,手臂伸向面前的黑包子。
明明是唾手可得,卻仿若千里之外,沉重地不想接納這樣一個醜陋的東西。髒兮兮的小手在觸碰到包子的那一刻,突然被外力給打落,小少年憤怒地看着來人,怨恨施翦將他好不容易放下的自尊心給踩得深沉!他明明就已經下定決心嚥下這污濁之物,可她卻輕而易舉地破壞了這份難得的堅持!
施翦像是沒有看到小少年眼裡的怒火,笑嘻嘻地從背後藏起的手放到小少年的面前,那,赫然是兩個白淨熱乎的饅頭!
清楚了施翦的來意,小少年不可攻防的內心竟然有了隙縫。因爲這個長相醜陋不堪名叫東施的丫頭,他竟然……
“趁熱吃罷,我還帶了水來,還有糕餅。”施翦將饅頭塞到小少年手中,然後徑自解下綁在肩上的小水瓶,還有放在衣帶裡的油紙。
小少年望着施翦忙碌的身影,有了別樣的悸動。
施翦見他直盯着自己的臉,以爲是自己的容貌影響了他的食慾,於是小臉黯淡下來,悶聲說:“你好生吃着,我這就走,明早再來找你……”施翦偷偷瞅上一眼,補充道:“如果你還想見到我的話。”這一句說得忒小聲,有着不易察覺的苦惱。
小少年似乎知道施翦心中所想,拉住了施翦離開的身影,施翦回首詫異地望着小少年。
“留下罷。”聲音裡不再有往日裡的咄咄逼人,原來是這樣的好聽。
施翦笑了,真心地笑了,笑得好美好美,連小少年也看呆了。
“發什麼愣呢?快吃呀,不然就涼了。”施翦催促道,沒發現小少年的異樣,當然,施翦也不會自作多情,這是她的習慣。
施翦靜靜地撐着腦袋看着小少年囫圇吞棗大口地吃着饅頭,忽然心有一問,當下就問出口來。
“你叫什麼?”
小少年停止了吞食,眸光一黯,“沒有名字。”
施翦心思一轉,忽道:“我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
小少年嘴角似有笑意,但太淺太淺,“我可不要難聽的。”這,算是默許了罷?
施翦像模像樣地在原地轉悠,時而沉思,時而仰首,單這樣看,施翦在這個年紀的身材算是很好的,修長又勻稱……頓時,小少年因着這樣的想法而感到詫異。
“啊,我知道了!就叫上邪好不好?!”施翦興奮地一聲雀躍,很是滿意這個名字。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首詩是我在書裡看到的,雖然不明白什麼意思,”施翦尷尬地撓撓頭,繼續說道:“但是我知道這詩一定很美,娘娘也說過的,翦兒長大了就會知道是什麼意思的。”
小少年若有所思,施翦見他不答話,以爲是不喜歡,嘟嘟嘴說:“要不再想?”
“不用了,名字只是稱呼。”上邪擺擺手,施翦心道,是個稱呼你還讓我取個好聽點的……
施翦笑盈盈地注視着上邪,上邪有些莫名地臉紅了,胡亂吼着,“看什麼看?!”
施翦癟癟嘴,委屈道:“那麼兇,我們不是朋友麼?”
上邪白她一眼,冷哼一聲,“誰說和你是朋友了?”
“那你那些小弟呢?是你的朋友麼?”施翦敏感地察覺到那麼久了,這廟裡不見昔日鬧影。
此話正事戳到上邪的痛處,垂下臉,淡淡開口:“不是朋友……他們都走了,都走了。”
施翦蹲在上邪身前,眨眨好奇的眼睛,“能和我說說麼?”
上邪看她一眼,順口而道:“來了個臭小子,搶了我的小弟,跟着他不捱餓,於是……”
“都拋下你了?”施翦接口。
上邪聽了怒了,猛地起身,俯視施翦,“我從不需人憐憫!”
施翦抓住上邪的手,微笑說:“如今我們就是朋友咯。”
上邪沒反應過來,覺得施翦的腦袋跳躍地太快。
施翦拍拍上邪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你看吶,娘娘說過,同生死共患難,方纔是摯友。我們先前兩人一起逃過一劫,你又把你的難處分享於我,那麼我們便是朋友咯!”
上邪對着施翦輕嘆一口氣,這丫頭的思維果然不能與常人想比。
“我的難,你根本就還未知道。”話裡帶着苦澀。
施翦知道又有秘密可聽,老老實實地坐好,十足的乖寶寶。
上邪無奈地看着眼前的醜丫頭,過了半響,這才緩緩說出自己與畜生爭食,只爲了填飽餓了五天的肚子,自己曾經在墓碑前狼吞虎嚥吃下祭品,自己曾滾下山坡,摔得斷了腿,自己被人販子買去做奴役,好不容易纔逃生,曾經的曾經……
沉默許久,“只是這些即便令我難堪,可是也比不過自己無依無靠,無父無母來得……”
“寂寞?”施翦又接口,上邪不得不感嘆施翦的靈透,能探人心思。
只是這臉上的淚跡怎來得如此突然?
施翦飛撲到上邪身上,手臂緊緊地環住上邪,抽泣道:“我明白,我懂,我瞭解……”
上邪被施翦的舉動殺得措手不及,只得呆愣,心裡卻是愈來愈溫暖,溫暖地似綿綿一江春水。
施翦看不到,上邪臉上的表情有多溫柔,“你不哭,翦兒陪你,這樣我們都不寂寞,不寂寞。”
施翦忽地脫離,上邪捨不得那份難能可貴的溫暖,一隻小手已經在自己的面上輕撫,
施翦紅腫的眼睛,吸着涕水,樣子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誰,誰說我哭了?!”上邪不好意思地撇開頭。
“可是這個是什麼?耗子尿麼?”施翦指指手尖的晶瑩傻乎乎地問。
上邪瞄上一眼,使勁兒抹抹臉,掩去尷尬。
轉而一想,上邪疑惑回頭,“我說我的,你哭什麼?”
聽上邪這麼一說,施翦原本遺忘的淚水又蓄積起來,樣子好不可憐,淚眼朦朧間,上邪聽到施翦呢喃了一句,頓時氣急!
“你長得好漂亮……”淚跡斑斑的小臉,癡呆的表情,說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上邪狠瞪一眼,知曉自己抹去淚水也抹去了故意抹上的炭黑,只是仍舊不屑道:“又不是女子,這張臉只會害慘了我!”
施翦聽了忙擺擺手,義憤填膺地說:“外貌是爹孃給的,一定要珍惜!何況……翦兒羨慕,都來不及呢……”說到最後,施翦已是垂下頭,上邪見她苦悶的樣子,不好再說什麼。
上邪擡起施翦的小下巴,用手指輕柔地幫她挑開淚水,施翦驚訝地望着上邪,上邪揚聲道:“你幫我擦,這下是還你的!”竟是有意無意的掩飾,但寶貝丫頭施翦又怎能聽出來?
上邪詫異地看着施翦,“你的淚是溫的。”
“嗯,嗯?溫,溫的?!”施翦大喊,甚是驚慌。
見上邪似乎定了眼,越來越靠近,施翦噔的一下,心裡的細弦破了,失措地雙手捂臉,說什麼也不再放下。
一個骨碌起身,施翦語無倫次,“那,那個,天晚了,我,我先回去了,明早再來看你!”說完,不待上邪反應,便入離弦羽箭衝入蕭條夜色中。
上邪在廟裡若有所思,卻毫無頭緒,只得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