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上下來,沈新看了一眼西面。
黑夜之中,一座座延綿的山峰宛若巨獸一般蟄伏在大地上,目之所及,只有天上的點點星光。
衆人帶着週二鳳返回。
見到妻子,徐二楞上前好一通埋怨。
週二鳳往郭進身後躲,嘴裡還是念叨着二鳳。
郭進攔着,教訓道:“行啦,早就說過,讓你買個三輪車,自己下村也方便,還能把二鳳帶着,省的丟。”
徐二楞嘟囔着說的輕鬆,自己掙不了幾個錢,能保住吃喝就不容易了。
然後才一通道謝。
郭進指着天魁道:“要謝就謝天魁,知道人跑哪兒去了嗎,跑山上了,要不是天魁,一百年也找不到。”
徐二楞一驚,又對妻子一通埋怨。
然後嘖嘖稱奇的說這警犬是不一樣,厲害。
“你以爲啊,警犬呢。”
郭進滿臉驕傲。
天魁昂首,神態彷彿在說這點兒小場面,不值一提。
送走徐二楞他們,幾人正要往回走,沈新叫住郭進,指着西面的公路道:“郭所,這麼黑,連個路燈都沒有,李石這一個人回去,會不會有問題啊。”
這小子才14,還小着呢。
不知道他家有多遠,可就算近,這黑燈瞎火的,也容易出問題。
郭進猶豫一下,應該是知道李石經常這麼幹,但沈新既然說了,便道:“這樣,我一會兒騎摩托車跟上去看看。”
其他人早該下班了,再除掉值班的,只能自己去。
沈新道:“郭所,我跟您一塊兒去。”
一個人去一樣有危險,多個人多個照應。
而且這事兒是自己提的。
“那怎麼行,你們跑了一天,趕緊回去休息,房間我都給你們安排好了。”郭進連忙拒絕。
沈新說不用,要擱南江,晚上八點,夜生活纔剛開始。
雖然寧山沒什麼夜生活,但這麼早也睡不着啊。
孫永傑也幫着勸,說他跟着去。
他更不行,他晚上要值班。
“郭所,就我去吧,都是一家人,您還真把我當客人啦。”沈新最後勸說道。
他們小小一個所,管這麼大一片區域,到處跑,人又少,沈新知道他們的難處。
如果不是這天太黑,李石又這麼小,沈新不至於提這事兒。
這話應該是說到郭進的心坎兒裡去了,呵呵笑道:“沒錯,咱們就是一家人。”
天魁是沈新送來的,那南江這邊就是天魁的孃家。
當下,幾人返回派出所。
該下班的下班,何文宇回旅館去剪視頻。
郭進騎上所裡的摩托車,帶着沈新出發。
上路閒聊中,沈新才驚訝的得知,李石住的白家哨村距離鎮上有二十幾公里。
騎自行車得一個半小時。
“那他還回去?”沈新詫異道。
風大,郭進大聲道:“沒辦法,他老奶主要是腿腳不方便,自己都難照顧自己。”
“他妹妹李堯,今年才7歲吧,剛上小學,還得照顧她老奶,李石不放心,就經常往家跑。”
“所以我說這小子看着混,其實本性不壞的。”
沈新點頭,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李石的確挺有擔當。
沈新注意到一點,好奇問道:“哥哥叫李石,妹妹叫李堯,這名字組合起來就是石堯吧。”
郭進道:“沒錯,就是石堯,我記得我還問過他爸,他爸說給他們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他們有朝一日能夠離開白家哨,去石堯,去更大的城市。”
說着又不免感慨在山裡謀生不容易,有本事的都走了,就剩下老的老,幼的幼。
沈新一樣感慨,來了矩州之後,目之所及,一座接一座的山。
想要從這大山深處走出去,不容易的。
找週二鳳,耽擱了一段時間,騎着摩托車一路追,愣是一直沒看見李石。
沈新四處看,怕李石出什麼意外。
山路蜿蜒,許久纔會過輛車,而且越往前,路還越窄。
騎了快半個小時,爬過一段坡,摩托車大燈掃過前方,照出一道人影。
哼哧哼哧的蹬車,嗚嗚的小號聲傳過來。
可不就是李石。
他扭頭看了眼,往路邊靠了靠。
沈新稍稍安心,遠遠的,也看見前方山溝溝裡,有點點燈光。
應該就是白家哨。
這小子騎的還挺快。
郭進追上,喊住了李石。
他停下車,警惕的看着郭進,還是一臉的桀驁。
郭進沒好氣的道:“你小子還瞪我,我們這是怕你出事兒,不放心跟上來看看。你也是,今天才星期幾啊,學校放假了嗎,就往家跑。”
李石還是同樣的話,要你管。
郭進瞪着眼道:“我就管了,怎麼着,臭小子。”
前面就是白家哨,都到家門口了,那索性把他送到家。
郭進騎着摩托車跟在旁邊,一直跟李石唸叨。
說他爸掙點兒錢不容易,上回見,又黑又瘦的,勸李石要體諒他爸,好好學習。
但他這個年齡,正是叛逆期,根本聽不進去。
“咦,你爸回來了,什麼時候?”說話中,郭進意外的得知李石父親李興平回來了。
李石嘟囔了一句,點點頭。
郭進輕哼一聲道:“那我更得去你家看看了。”
他扭頭跟沈新說李興平話不多,但脾氣急,會揍倆孩子。
郭進估摸着李石這是擔心妹妹,這纔回家。李石悶頭騎車,不多時,便拐進一條水泥鄉道。
前面就是白家哨。
三面環山,位於山腳下。
鄉道兩邊是水稻田,這個時間還沒播種,走到盡頭,是村口,有一小片空地。
左右延伸出兩條路,右手邊這邊地勢拔高。
村子整體是階梯狀向上,一排一排的房子。
村子不大,估摸着也就大幾十戶。
一眼掃過去,沒看見幾棟二層的樓房,估計村子不富裕。
而李石則是沿着右邊這條岔道,一路向上騎。
上坡,他騎不動了,就下來推。
郭進指着前面的盤山路道:“他家住在上面。”
剛纔進村的時候,沈新就看見了,眼前是個C字型的山窩,村子在C窩窩裡靠上的位置。
而C上面這一截兒,更往外突出一些,然後山勢在中上的位置,有一段平緩。
在平緩的這一部分,沈新看見亮的有燈光。
聽郭進解釋了才知道。
這白家哨,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爲很早以前這邊有個土匪山寨。
然後山上那個平緩的地方,延伸在外面,成了山寨的前哨站,居高臨下,可以看見進山的方向。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個村子。
後來縣裡給修了路,拉了電線,又考慮着拉電線上山的成本太高,而且上下山不方便,就把山上的人遷到了山腳下。
但還是有一些人,選擇留在了山上。
李興平家就是,沒搬下來。
現在山上已經沒幾戶人家,不過後來建了個小學,水泥路通到了山上,住起來倒也沒太大問題。
而之所以把小學建在這裡,是因爲山對面還有一個村子,方便對面的孩子來上學。
這個點兒,村裡已經沒什麼人走動。
跟郭進都熟,見面會主動打招呼。
上山的盤山公路不寬,但終歸比泥水路好走。
見李石推的費勁,索性讓他也上摩托車,然後沈新一手抓着自行車車把往山上去。
上來先看見學校,四四方方一院子,起了二層小樓,豎着旗杆。
聽郭進說也不行了,就剩下幾十個孩子,三個老師。
而李石的家就在學校後面。
只剩下了七戶人家,錯落向上,房子還是傳統的黑瓦木結構。
李石家還亮着燈,他咣咣敲門,很快,一個小女孩兒開門。
應該就是他妹妹李堯。
才7歲,但身高就一米出頭,穿着一件灰藍色的長袖,扎着個粗辮子,身子很單薄。
臉上肉眼可見的菜色,但長的很可愛,見到李石之後,驚喜不已,扭頭衝屋裡看哥回來了。
沈新下車,打量附近的房子。
都有院子,這居高臨下的,沈新都可以想象白天的風景。
一推開房門,就是大地蒼茫,羣山延綿。
跟着郭進進門,看見了李興平。
就如郭進所說,又黑又瘦,四十歲不到,背就已經有點兒佝僂。
進門的時候,父子倆已經吵吵了起來。
說的是方言,語速還快,好像是李興平埋怨李石不上學跑回來。
李石態度很衝,嗆的李興平火氣上來,找東西要揍李石。
郭進連忙上前攔着,又問李興平怎麼突然回來了。
“別提了。”
李興平招呼倆人進屋。
沈新注意到,他走路有那麼一點兒跛足,然後步子邁不開。
屋內一眼望過去沒看見什麼像樣的傢俱,家電更是沒有。
靠牆角的椅子,坐着一位老太太,正跟李石說話,應該就是他奶奶。
見到郭進,拄着拐起身打招呼。
郭進連忙示意她坐下,繼續問李興平什麼情況。
他知道李興平賬還沒還完呢,這不年不節的,怎麼還突然回來了。
李興平扯椅子坐下,滿臉無奈,說了原因。
他生病了。
在外面打工的時候,髖關節一直疼,腿也沉,實在忍不住了,去醫院一查,發現是單側股骨頭壞死。
而且已經拖到了三期,需要做保髖手術。
問了,得五到八萬。
他在廠裡打工,也沒交醫社保,哪治得起。
沒辦法,只能回來看病。
在家裡,他好歹交着農合呢。
不料想,還出了岔子。
李興平一邊掏手機,一邊道:“郭所,這事兒你們可以管吧,我真跟張開勇說了,讓他幫我先把農合交上,等我回來給他錢。”
“我給他發了短信,他還回消息說好,結果現在告訴我沒給我交,那我怎麼辦,總不能等到明年再看病吧,那這拖一年,我們家這好幾口人,還活不活了。”
說着,給郭進看短信。
他口中的張開勇是村主任,統計農合的時候,忘記給他交了。
那手術沒法兒報銷,李興平哪有錢自費做手術。
昏黃的燈泡下,沈新看着眼前這家徒四壁,老的老,少的少,心下不免嘆氣。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屋漏偏逢連夜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