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根細木撐起了羊皮布,下面擺了四五樁木頭,隨意搭了幾張桌子,便是一處茶攤。
我小口喝着鹽熱茶,脖頸後處卻是冒出了汗來。
本是極爲燥熱的天氣,在這北漠接壤之處,倒是顯出了幾分孤寂的寒涼。
聞身後有大漢議論:“原本以爲這太平盛世也不會有什麼仗要打,可沒想到才太平了多久,這藩王竟然是要反了。”
“反了?打了什麼狗屁旗號,沒準就是看不慣龍椅上的那瞎子。”
“你是不知,原本皇位上的這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原本提及他,便是個閒散王爺,沒個徵兆的,哪能想到十多年前忽的登了基?叫人看看誰能服?”
“這皇家向來子息單薄,這一脈好說生了二十多個皇子公主,可不是夭折,便是哪裡出了意外,誰曉得是什麼意外?如今不過七八個,腳趾頭都數的過來!”
“嚯,當時其他皇子年紀尚幼,便是拱了這麼個瞎子上位?”
一羣大漢看似五大三粗,個個英雄好漢,可也只是仗着是在北漠,纔敢這般非議政事,若是到了京城,誰還會有這般大的膽子。
“這位大哥,照你這般說,可是要去參軍?”突然一道清越的聲音響起。
我轉頭一看,這公子模子倒是有幾分俊,怎麼瞅怎麼眼熟。
似是察覺到我打量的目光,他向我微微頷了頷首,我裝作沒瞧見,轉回頭繼續喝我的鹽茶水。
那個帶頭的鬍子拉碴的粗壯大漢,卻是訕笑了一聲,“誰他媽去參軍?我上有老孃,下有妻兒,打仗?我不要命啦?”
惹得桌上人一陣發笑。
“笑什麼笑?你們有這狗屁大的膽子不去摻和入伍?”大漢一拍桌。
“唔,我有心疾。”
“小弟腰不好。”
一一推脫,個個皆做起了縮頭烏龜。大漢得意,又指着那發問的公子道:“小子你呢?”
他哈哈一笑,抿了一口茶道:“我還沒討媳婦。”
“你這小哥,我說我有妻兒,放心不下,一打起仗來,生死未卜,便是不去參軍。你好腳好手的,又沒媳婦,這等黃金單身漢,還不去打仗?”
“在下還未生個一兒半女,怕葬在了沙場上,沒人傳宗接代了。”
我只覺得這幫子人說話都沒個正經,心裡又燥煩着沒人願意這參軍,朝堂上便只能強行徵兵,那百姓心口不服,整個九州又是一團糟,我也不能往險處跑。
理應不關我何事,只是怕我顛沛流離地被牽連。才離鄄都不過一年,便是出了這般大事。
我只顧着自己瞎琢磨,渾然不知那幫子人的玩笑已是開到我頭上來了。
“你瞧那小妞給你做媳婦可是好?”大漢指着我,對那公子道。
我渾身不自在,背稍僵直,正欲起身而走,卻聞那人一句:
“多謝大哥了。”
又是一陣鬨笑。
而後他們又大口喝起了酒,整個大漠黃沙漫天,都被搞得酒醉糊塗。
我心裡煩躁,瞧準了時機便付錢要走,攤子老闆卻是說那公子替我付過了。想想無功不受祿,他卻是做了這麼一回好心人,便覺汗毛直立,指不定是覺着方纔的他們談話過於唐突。可我也不願道聲謝,便是拿起了行李,不想有過多糾纏。
而此時一輛馬車卻是攔住了我的去路。
從車簾下探出一個腦袋來,正式那茶攤子裡的公子哥。
“姑娘去哪兒?”他揚着眉問。
“反正同你不順路。”我瞅着他輦車上的鵝黃流蘇,板起了臉色。
“你怎知同我不順路?”他笑出聲來。
“不敢與貴公子一路。”我瞧了瞧自己一身未換洗過的衣服。
“姑娘還是上來吧,我見這天色將暗,若是遭了風沙怎好?”他依舊好脾氣勸解。
這麼一說,我心也是有所動,站着望着他,復又思忖了一番。
而他見我信他不過,便是自報起了家門。
“在下湶州人士,家有二畝良田,三處宅邸,來北漠正是做藥材生意。”
而我這頭想着,我年紀見長,也不會被騙被賣了做丫頭,一個人在這北漠行走也是極爲艱難,不如就承了這個順水人情,他於我亦是無所謀求。
而那車伕亦是跳下了車,取出了高凳,讓我踩着上了馬車,這般盛情亦是難卻。
“我要去玉女丘。”找了一處位置坐下說,“公子如何稱呼?”
“鄙姓樓,名奕。”
“這麼巧?我也有一故人姓樓。”我往前坐了坐。
“那位故人喚什麼名字?指不定在下還能認識。”
我略一沉吟,道:“樓九天。”
“竟是我二哥。”
“同名同姓亦是可能。”我有幾分驚奇,眼中流露出幾分不信,“他那年紀,都可做你爹了。我也是許久不曾見過他了。”
“那確是我二哥,而我是十八弟。人皆說我與他五官皆像,最像的還是這雙眼。”
話倒是不錯,而這舉手投足的氣度也有幾分相似,看上去也像是個滿嘴胡話亂說的,聽聞他排輩十八,我不僅愕然,道了一句:“你娘可真會生。”
他似是想起了什麼,戲謔道:“不止一個娘,或者不止一個爹。”
“嘴巴沒毛,盡瞎說說。”我眼角微抽。
“你二哥……”我卻是不敢深究,分明知道希望大抵是會落了空,“可還活着?”
“歿了。”
啊同我想的一樣。沒有期待中的驚喜,倒是徒增了幾分感傷。
“姑娘同我二哥又是怎的認識?”
“他是我師父。”
“啊?”在聽聞我這句話之後,他便是一副吃了蟾蜍的表情。
我不明白何事讓他至於斯,便自顧自的說下去,“待從玉女丘回來,我想去他冢前上一柱香火。買點肉孝敬孝敬他。”
“哦好。”他面色依舊難堪,像是未將我的話放在心上,我見他如此也不好意思再做囑託交代。
我咬了下脣道:“我叫謝禾。”
“啊我知道。”他兀自慌張,不小心說了出口。
我一怔,什麼他就知道了?
他顯然是有些侷促,腆着臉,叫了我一聲:“阿禾。”
我一個怔愡,相似的眉眼,相近的聲線,好似回溯舊時,茅草屋子裡頭,幾點微光,師父躺在榻上。喚我一聲乖阿禾,讓我對他一頓好打。
師父身子弱,背上時有不舒服,而叫我幫他敲敲背揉揉肩,自然也就成了我出忿氣的沙包出氣筒。而他自己卻是不知,也一個勁地說我按得舒服。
樓奕咳了兩聲問:“你可還記得我?”
“什麼?你?”
大致回憶了一下我八歲之前的林林總總,記憶也變得稍許模糊。大抵還有這麼幾件事讓我還有幾分印象。而樓奕這小子,到好似還真有這麼一回事兒。我驚愕得也恰同吃了一隻蒼蠅。
當時我年紀小,師父便只曉得欺負我。一日,師父方從外頭回來,風塵僕僕,我正要喊餓,卻是發覺怎的多出了個小娃子抱着師父的大腿,躲在他身後。
我頓生氣不打一處來,這小傢伙怎好亂抱師父的大腿胳膊!瞅他那細皮嫩肉軟綿綿的模樣,就知道是個粘人精!
師父胡亂指着我,對那粘人精說:“那是阿禾,你媳婦兒。”
粘人精便是從師父身上下來,黏住了我。我被一坨橫肉悶得吱不過氣兒來,大聲呼救:“師父救我!我餓師父!”
這可惡的師父不幫我,倒是自己從身後掏出了一壺酒,獨自斟着,抿着小酒說:“阿奕肉多,你餓了就吃他身上的肉罷。”
而這粘人精聽聞我餓,還不知是被師父的話恐嚇,便是從口袋裡頭掏出一顆糖來給我。
“我師父說了,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我用頭撞他。
粘人精親了我一口說:“媳婦兒,我不是陌生人。”
師父便是還在一旁喝酒吃肉,順帶嘲笑我。
我被那黏黏的口水弄得整個人都不好了,狠命掙脫開,一股腦兒地衝向師父,佔據他大腿,巧手奪他手中豬肘。
卻被他敲了腦袋說:“那是你師叔,怎可這般沒有禮數。”
“這屁大點的小崽子是我師叔?師父,這是你生的吧!”我夠着他的手,一伸手沾了滿掌心的油。
“阿奕年紀比你大。”師父將手撩得更高。
“我不信。”打他左臂。
“阿奕你幾歲?”師父忽的停了下來,問那粘人精。
粘人精伸出手指比了個數,六,傻呵呵地笑。
師父又問:“阿禾今年幾歲?”
我低着頭,伸出手指數了數,五。
簡直不敢相信,比我多吃了一年肉,竟是和我個頭差不多。
再打量起眼前這人兒的身量,竟是比我闊綽一尺有餘。
這眉眼嘖嘖嘖,這皮膚嘖嘖嘖,這墨發嘖嘖嘖,這些年來究竟發生了什麼呀!
我也是難堪,咳了兩聲,“想起來了。”
他臉一下子紅的發黑,“想起來了,就莫要多說。”
樓奕虛長我一歲,或許是男孩子晚熟,是以他心性卻是沒我大度成熟。小時候若是師父欺負我,那我便要去欺負樓奕,樓奕卻是沒法子欺負師父。
因而我滿腦子裡頭全是關於樓奕的糗樣,同現下相比,真是不堪入目。
行車行到了一半,樓奕便是拿出紙筆說要寫家書。被他這麼一弄,我忽的想起自己也差不多該寫一封。
“後來你去哪兒了?”樓奕研着墨問我。
我這才明白他這是關心我,問我師父走後我的生活過得如何。
“師父讓我去尋一戶人家,我便是在那做了西席。”我順手從他那裡拿了一張信箋。
“那怎的現在又出來?”
忽的想到了什麼,我笑得有幾分難堪,“總歸想要歷練一番。”
“那你……可有婚配?莫不是寡了夫?便要獨自行走散散心啥的。”他開始喋喋不休。
“你瞎猜猜什麼!”我咬着牙道。
“唔,髮髻倒還是姑娘模樣。”他看上去心情不錯,“出來還打算回去麼?”
“啊,或許吧,我不知道。”我皺了皺眉頭。
“我也還未婚配。”樓奕忽的來一句。
“哦。”我蘸了蘸墨。
“你怎麼一點都不吃驚?”他不能理解我怎的變得如此沉穩妥當。
“吃驚什麼?村口那王二麻子也沒成親。”我取笑。
“我哪有那般不堪?”他似是回憶起來師父那破山溝子村口的王師傅。
我深深地瞅了他一眼,他倒是被我瞧得臉紅,我摸着下巴對他道:“有。”
嗚嗚你欺負人兒!又腦補了當年他那慫樣兒,腦袋裡頭他這幅模樣可真是揮之不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