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縹冕,愈發襯得面前之人秀木玉山,鳳姿龍章。
阿紫攥了我的手,冠禮方是結束之後,便跑到溫府後頭來瞧一瞧溫衍,卻是在等待之時被小圓叫去被晏夫人問話。
於是只餘我一人留此地乾等尷尬。
溫衍穿戴齊整,正了正翡翠白玉冠。細細回品方纔他頭戴三次冠,參政之緇布冠,軍之白鹿皮弁,祭祀之素冠時的樣子,如面前的他,又是不同了。
我默着未說話,而他卻是轉身瞅着我道,“如今我亦加冠,同有成人之容也。”
似是小有賭氣,心有不平,女子十五及笄成人,而今終於他亦成人,到了弱冠弄柔翰,舊犖觀羣書的時候了。
“阿衍這副樣子,可不似行過冠禮了,我看倒還似個垂髫小兒般愛比較。”我笑他。
“是,還望夫子教導。”他索性順承了我這番話,彎着脣角,倒也還裝起學生樣來了。
“若是有阿衍這樣的弟子,該有多好。”我嘆息。
“又爲小山勞心?”
“他怎的能讓人放心?不出亂子就好。”我低眉嘆惋。
我本是給晏千山佈置了一篇賦,他也應允後一日便能交與我,可誰知在課上他未提及,待到晚膳後亦是沒有動靜,我便遣了小圓去問阿三他家少爺究竟何時交上這篇賦。可小圓卻說府裡頭四處找不到阿三和晏千山那貨。
一看此時將近亥時,而晏府素來有門禁。
我亦不想多管閒事,想着那小子捱打捱揍都與我毫無干系,只是晏老爺向來出手極重,篤行棍棒底下出孝子,而晏千山又是個不成材不出彩的,若是循規蹈矩頂多被責罵幾句,而他卻是個不甘爲衆的,心高氣傲得很。
而他在前些年在學堂時,又是跟着鄄都裡頭一幫浪蕩子去了花樓、買了春宮。被晏老爺好一頓鞭打,幾個月下不了牀。
我雖見不得他胡亂作爲的春風得意,卻是也不願見到那時血肉模糊的家規慘厲。
從前年紀小也就樂得見他被訓斥,他一犯什麼錯我皆會告知長輩們,因而他素來不待見我,好言好色幾乎是不曾有。爾後逐漸成熟,我也開始悔過當初自己的不慎,晏千山難得給我好臉色,卻是多了幾份擔當與籌措。
而今我回了房間,讓小圓見到了晏千山回來便支會我一聲。
雖然我向來淺眠,這夜風緩人靜,無人叩門,卻依舊難以入眠。
清晨起來,心頭煩悶,眼底怠倦,小圓卻未給我消息,索性先去了他那處。
晏千山進了自己的屋子,卻是沒料到我亦在他屋裡,擡起額,睨了他一眼。
“怎麼?小夫子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默着只當自己被豬油蒙了心,吃的太油太膩反倒被當成驢肝肺了。
“啊對。”我望向他,他肩上一半輝光,一半蔭翳,讓久坐陰暗,霍然見光的我的眼睛有些刺痛,“你去了哪裡?”
“我爹他立馬便要過來了吧?”
我笑着沒有點頭。
他卻是一副事不關己豪無所謂的模樣。
或許是我許久不出聲,使得他發上的寒氣凝成霜露,令他心有所不安,晏千山小站一會兒,便是坐到我面前。
嗅到他身上的味道,我不禁輕輕皺眉。
袖上沾染了濃濃的脂粉與酒氣味道,分明是從勾欄裡頭惹來的。
他卻是伸手要來拂平我的眉頭,未料到他有這般動作,我一個避讓,渾然壓下了心口的驚訝。
“你做什麼。”我一時語滯。
而他卻是勾起了脣,滿面淡淡的嘲弄。
“謝禾你總是這般,外強中乾。”
“你胡扯什麼。”我望向他的眸子。
“分明心裡咒怨了我,厭惡了我,卻還要裝作待我極好的模樣,你常懌我糞土之牆不可圬,無可救藥便要棄了小山我。如今來我屋裡,還不是關心我,只是小夫子你嘴硬,不願與我說好話罷了。”
我垂下眼來,心裡道只不過是我不願同人鬧翻罷了,哪有關心不關心之說。
撇開他莫名其妙的一段說辭,狠了心道,“皓齒歌,細腰舞。”我斂目輕諷,“既然知曉夫子對你關切,小山怎的去了教坊也不帶上我?未言滴水涌泉,總歸也要講究投桃報李罷。”
晏千山聽後一怔,轉而兀自譏嘲,一室蕭索。
我起身走過他,道:“我不追究你究竟做了何事,總歸入不了眼。有次憐憫心腸作祟,還曾希冀你一鳴驚人,看來是我將你看得太高了。”
他眼中流露出不甘,伸手捉住我的手腕。
我硬是掰開他的手,“流連勾欄之地,看來你不過雞鴨,家禽爾爾。”
“我還未束髮,謝禾你怎可這般輕易斷言!以何爲人師表?”
晏千山最氣他人拿他年紀說事,但凡說他年少不經事,但凡說他年至此還一事無成,他皆怒上雲霄,可如今竟是惱羞地搬起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也是不管不顧前言,口不擇言了。
我輕輕揶揄出聲:“你當我是激將法?”
“是又如何?”憤激之色溢於言表。
“錯了。”我笑了起來。
步出檀木門,恰是聽到房內瓷器接連砸碎了的聲音。朝外擡眼一看,阿三抱着臂,弓着腰,在我面前低着臉。
我擡腿要走,卻是聞他吸了吸鼻子,悔着言:“小夫子莫要怪罪少爺,阿三有故人在那窯子裡,並非少爺要去尋樂子。”
腳步一滯,動了動喉嚨,道:“不管你事。”
於是本是來討賦的我卻是忘了正經事,那篇賦竟然也就這麼不了了之。晏千山被我激怒於是揚言要做大事,我故作未聞,與晏紫照舊議着樂事。
幾日未見,還真就做了了不得的“大事”。
他拎着一隻中了箭的大雕,滿面春風地回來。
我見不得血腥,便繞道迴避。
誰知他眼角透着得意,硬是要追上我。
“小夫子。”他我在身後喊。
停了腳步,我卻聞之滿鼻腔的血腥之氣:“如何?”
“此雕非爲驚弓之鳥,實乃我親手射下。”
“嗯?”我側過身來瞅着他。
他難得笑得極開,面覆自得之色道:“你說我成不了鳴人之鳥,我便要叫你看看這一飛沖天的大雕亦是我手下敗將。”
“你同畜生比?”
“是又如何?”他眉間的欣忭霎時化作重重雲翳。
“你隨我來。”我繼續回身向前走去,晏千山卻是駐足停滯了片刻。
見他一臉不愉,我頷首道:“我有東西給你。”
他恰是滿臉疑惑,悻悻跟上。
師父留給我的東西極少,不外乎是幾瓶膏藥、幾本書罷了。那些膏藥用起來效果極好,晏千山每每忤逆我時,我便以竹片笞他掌心,事後又送上這些瘡藥,他立馬便好得和沒事兒似的。
那些書也太重,叫我一人之力難以搬動,當年來鄄都時取了幾冊,但大多還是留在那山溝子裡頭。後來晏老爺與晏夫人見我心有所念,便是差人去了一趟那兒,將裡頭的竹簡書目盡數運到了晏府中。
而今我遞於小山手上的,便是其中的一本:
《穿楊志》
百步穿楊,箭無虛發。
大抵是講了一些□□騎射方面的技巧,每招每式,一一皆有圖解,細緻得很。
如今我將之交與他,想必也是物盡其用。興許他亦能夠歡喜。
晏千山大概是不信我這般好心,反反覆覆翻了幾遍這書,終於是面上掛了笑,低低地哼了一聲說:
“我瞅那官學裡盡是這樣的書,這本又有何稀奇。”卻是言畢將之塞進了胸口衣襟。
“嗯,是不稀奇。”我笑着道。
他咬着下脣,眸中一點光亮,小心翼翼地望了我的臉色,忽而抿着嘴轉身便走。
我到案几後坐下,方是翻開書,便是聞到他離了門後甩聲故意大聲哼哼:“哪有什麼稀奇!”
我笑小山此人傲嬌脾氣。
可那日酉時,阿三卻是傳來了一個“大”消息。
“少爺!少爺!那隻大雕呢!”阿三腫着眼圈,青紫着臉。
“死了。”
“屍身呢?”
“燉了。”
“毛羽呢?”
“拔了給阿姊做毽子了。”
“天哪!”
晏千山未見阿三卻是被他大吼大叫惹得心煩,順手抓起桌上的硯臺往聒噪處丟去。
阿三捂着腦袋湊到晏千山面前,眨巴眨巴眼兒。
“嚯,阿三好傢伙,被墨硯傷成這樣?”晏千山提筆練字,戲笑,“我這兒可沒小夫子的良藥。”
“少爺!”阿三語帶哭腔,“您瞅瞅我這張臉。”
晏千山皺眉,“怪醜的。”
阿三指着臉上腫起來的包:“被人打啦!”
“被誰打的!”晏千山忽的放下了筆,站了起來,見我在一邊不啃聲,便復又坦坦然然地坐下,敲了敲阿三的頭,說了一聲“活該”。
阿三有淚卻老是輕彈。
“少爺不怪我啊!那隻雕,那隻雕是錢隆寶的啊!”
錢隆寶,放眼鄄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若說小山不成材,那錢隆寶便是連廢柴都算不上,可偏巧他是知府唯一的幺子,寶貝金貴得很,向來是寵上了天去,而那隻大雕又是他心頭所好,可謂是知府家的掌上明珠掌中寶。
而小山在學堂時便和他對不上盤,如今射了他的大雕,他便是不肯鬆口,要狠咬小山一口不罷休了。小山這廝,亦是撞在了槍口上了。
我讓他莫要慌亂,而他卻是大言不慚地要揍那錢隆寶一頓。
汗顏,呵斥。
便是讓他呆在自己屋裡頭莫要出去,而我不得不去尋一回晏老爺。這晏千山扯出來的大荒唐,我亦是無法子可解。
將罪過都攬在了自個兒身上,而晏老爺卻是鐵了心覺着一切都是晏千山的過錯,起得吹鬍子瞪眼,扯了牆壁上掛着的鞭子又是要去教訓他。
忙被我攔下。
好說歹說了一通,他氣方是消了一半,想通了便是從府中倉庫裡取出了幾樣價值不菲的字畫與寶貝。扣罰了小山三個月的月錢,叫那不肖子同他一起去知府附中賠罪。
而當我們到了他屋裡頭的時候,又只剩下一張哭喪的臉的阿三了。
見此我便豁然明白,這臭小子是尋仇去了。而晏老爺大爲震怒,便是徑直出了府往知府大人那兒去了。
如今正巧碰上溫衍弱冠之禮,晏紫還不知小山此事,定是要拉我去湊這番熱鬧,而方纔晏夫人將晏紫叫回去,我想來也是晏千山這糊塗事兒。
將此事全數與溫衍傾述,溫衍卻道他與知府私交不錯,此事欲解則是手到擒來。
我如獲至珍,便是腆着臉尋他相助。
而溫衍卻是揚着脣角,斂着目道:“阿禾,你真是個極好的夫子。”
最終將小山拖回了府裡狠揍了一頓,給知府家賠罪,但卻因此我也被他記恨上心,於是他便無時無刻諷刺,處處與我針鋒相對。
而我也懶得理。